第006章 傷情處 燈火昏(二)
委屈?
她是當朝右相、定國公與長公主的女兒,姑母是當朝皇后,外祖母在世時更是貴為皇太后,誰敢給她委屈?
以前委屈二字於她是何等的遙遠,可是如今一句為了故國,為了家族,她的命運被隨意的安排。
委屈,無力掙扎,無法掙脫,親眼看著自己最親的人將自己拋棄,這算是委屈嗎?
「平陽,家族給了你無上的榮耀,給了你尊貴的身份,現在該由你來回報家族了。」皇后望著她,目光似嘆息似哀慟。
回報家族嗎?如果這回報的代價就是被家族拋棄,被親人背叛,那麼她寧願不要,可是,自己又算是什麼呢?不過是父親為保家族而推出去的棋子,不過是皇上為討胤皇歡心而獻上的寶物。
她閉著眼,腦海中雜緒紛呈,天翻地覆,不過一夜之間,那日之前她還只是一個躲在父母羽翼之下,做著郎情妾意美夢的少女,如今,所有的偽裝撤去,她一個人背負的卻是整個家族的榮耀。
會稽顧氏,自立國四百多年以來為楚國第一望族,與皇室世代締結姻緣,把持朝中重權。無數鴻儒名士出自顧氏,文人騷客,政客官宦,皆以顧氏為銜。顧氏一門門生遍布,上至皇都朝堂,下到會稽故里。朝堂勢力盤根錯節,無人撼動,就算南華皇室都要禮讓三分。
她曾為自己生於這樣一個家族而深深感到驕傲,可是現在,她看見的卻是這個龐大家族下,腐朽的真面目。
「郡主,到了。」直到車窗外傳來阿諾的聲音,顧媺才猛然回神,發現車駕已經停了。
她微微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卻沒有動彈,阿諾已經打起了車簾迎她下車。她依舊閉著眼,有些無力地說:「阿諾,讓我自己待一會。」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車外傳來母親溫柔的詢問聲,顧媺睜開眼,只見長公主一手撩著簾,側著頭關切地看她。
自從那一日宮宴回來,她就躲在自己房裡,拒絕見任何人,母親屢次地探望都被她回絕,而今日一大早她又被姑母召入宮中,沒想到母親竟然等在門口。
她一直有點惶然,只好出聲嗔怒阿諾:「阿諾,你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阿諾自小和她一起長大,主僕二人親似姐妹,早已不怕她,看她怒斥也也只是笑嘻嘻地說:「是夫人不讓我出聲的,可怨不得我。」
「好了,快下車吧。」長公主輕柔出聲,然後向她伸出手。
顧媺只好將手放到母親手中,由她扶著下了車。
兩人一路無語,直到進了房,遣盡了下人,長公主才猛然回身,一把將顧媺攬進懷中。
母親身上熟悉的白芷香味入鼻,顧媺的心彷彿被柔軟的刺中,所有的委屈悉數湧上心頭,一切堅強的偽裝都被擊潰,她眼眶一熱,淚已控制不住地落下來。
長公主也已淚流滿面,用力的擁著顧媺,哽咽說:「汀兒,母親對不起你。」
顧媺聽了更是心酸,只是落淚。
母女二人相依而泣,良久才漸漸止住,長公主拿絲帕為她拭淚,嬌貴的冰鮫紗沾水留痕,斑斑點點留下她的淚痕。
「汀兒,不要怪你父親,抗旨之罪我們顧家擔不起呀。」長公主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哽咽著說。
顧媺聞言,沉默不語。可是心中卻有幾分明白。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權勢,從來都是殺人於無形。
「汀兒,也不要怪慕然,弋凌明顯是有備而來,不會輕易放棄。如果慕然不出聲阻止你,你若在弋凌眼前露了真情,日後你到了北胤日子會更加難過。你懂嗎?」
慕然。
她想起昨晚在宮宴上他平靜之下暗涌的悲痛,她又有什麼理由去怪他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慕然只是在保護自己而已。也只有他,能在那樣的情況下想到那麼遠,替她想到遠嫁北胤以後的事。如果北胤聽說她與慕然的事,只怕會被所有人抓住把柄詬病,讓她一輩子翻不了身。
怪他嗎?
她確實怪過,可是漸漸冷靜下來后,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不會。」輕輕的三個字,是她對他的承諾。長公主喟然長嘆,不再言語,只是緊緊將她摟進懷裡。
顧媺靠近母親懷裡,閉上眼想起的卻是和慕然甜蜜的過往。
兩人並排走在楊柳堤岸上,夏日柔風輕撫,吹起她的裙角。慕然輕輕握著她的手,一手為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角,溫言道:「汀兒,以後要謹言慎行,不要隨便出風頭。」
顧媺耳廓微紅,透著緋色,那被慕然握住的手好像有灼熱的酥麻一路傳入心裡。她漫不經心的聽著他的話,不在意地問:「為什麼?」她是南華的平陽郡主,母親說是天之驕女,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慕然卻時常勸她收斂。
慕然停下了腳步,目光深深鎖住她,眉宇間儘是擔憂,他說:「汀兒,我怕有朝一日我再也護不住你。」
顧媺笑意流轉,伸出手撫上他的眉間,想替他撫平憂慮,「才不會呢,你可是慕然,你要保護我一輩子。」
他可是被稱作天下第一才子的慕然呀。是父親最得意的門生,慕家本是前朝名士,但在先帝之時因為南陽詩案而全門獲罪。顧元顯不顧安慶帝震怒,冒死進諫,安慶帝動容留下了慕家唯一的後人,就是慕然,這個南華最傳奇的男子,三歲吟詩,五歲作賦,十歲時便已熟讀古今文章。不僅如此,他還足智多謀,連顧元顯都時常說慕然有顆七竅玲瓏心,對世間萬事觀察入微,預測精妙,當得起名字中一個『然』字。
如此優秀的他,肯定能保護她一輩子的。
「鳳凰于飛,傲於九天,我又怎麼護你。」慕然語氣喟嘆,夾雜著淡淡的惆悵。
「我才不要做鳳凰,我只做一隻小燕,永遠呆在你的屋檐下,讓你為我遮風擋雨。」說著,她臉上緋紅更甚,連那雙明亮的眸子都帶上旖旎的蜜色,但她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閃避,定定地望著慕然。
慕然長嘆一口氣,將心頭的不安盡數壓抑,然後抬手捏住她按在自己眉心的手,四目灼灼,呼吸淺淺相遇,她的眸子似盛著三月春水,柔柔鎖住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