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人面桃花(三)
「老爺,再走下去,都熬不住了。」陶三掀開轎簾,餓得泛青的臉顴骨高聳,乾裂的嘴唇綳著幾道血口,「沒水沒糧三天了,家僕們實在走不動。」
陶安然嘆了口氣,摸著緊抱懷中的木匣:「按照恩公所示路線,還有五天就到了。那裡風水極佳,定能興旺陶族。跟老兄弟們說說,再堅持堅持。」
陶三想再說些什麼,欲言又止,搖頭離去。
北齊,漢中,短短十年時間,崛起一方陶姓富豪。無人知其如何發家,只知族長陶安然時常出門遠遊,歸來必有大批金銀財寶。有說陶安然做藥材生意,趁著天下戰亂,販葯牟取暴利;有說陶安然祖上是東晉貴族,亡國時留下富可敵國的財富藏於極為隱秘的地方;也有說陶安然精通天堪地輿、望星探墓,以盜墓發家。
平日陶家樂善好施,逢戰亂災荒,開鋪施粥。若遇乞丐流孤,更是好酒好肉,贈送銀兩,或收留陶家做了家丁。官府打著各項明目收錢,也慷慨異常,毫不吝嗇。
種種舉動,深得人心。故此陶家生存於亂世,竟然多年平安無事。
時值盛夏,陶安然院中納涼,有一奇裝異服的少年登門求見。陶安然聞得少年裝束相貌,面色大變,匆忙赤足出迎。
見到少年,陶安然更是面色驚怖,隨即恭恭敬敬請少年入內堂密談至半夜,才安排一方小轎,直抵內堂門口,載著少年出府。
此事甚為神秘,家僕見陶安然面色不佳,哪敢多問?當夜,陶安然居室徹夜通明,窗欞倒映著來回踱步的影子。
次日清晨,陶安然召集家族百餘人,收拾細軟,即刻離府,遷居長安南的「桃花峪」。
眾人一時接受不了,這安生日子,偌大家產,說不要就不要了?
陶安然面沉似水:「願意跟我走的,雖然一路艱辛,到了桃花峪自然有好日子過。不願意走的,陶某雙手奉上重金,足夠十年無憂。」
此話一出,百餘人哪裡還有猶豫?賭咒立誓,誓死相隨。僅有寥寥幾人,領了遣散費,默默離去。
鄉鄰得知陶族遷居,哪裡捨得?含淚送了五十餘里,才依依道別。就連官府都派大隊兵馬,一路送至漢中邊界,方才折回。
誰曾想,陶氏巨富突然舉家搬遷的消息,不僅轟動了漢中,更引得幾股流寇垂涎三尺。
陶家出得漢中三日,就遭了流寇圍劫。百十人平日養尊處優,哪裡是如狼似虎的惡匪對手?流寇倒有規矩,「不殺人,不奸,淫,只要錢財糧食」。
陶安然為保家族性命,又想起沿途幾處大戶人家,平日往來甚密,禮物饋贈更是不計其數,落難時必能相幫,於是一一照辦。
正所謂「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往日那些大戶好友,聽說陶家沒落,都緊掩大門,閉門謝客。
熬不住的,趁夜卷裹值錢物件,紛紛逃了幾十名忠心耿耿的家僕,陪著陶族一路忍飢挨餓,四處乞食,走著「有上頓沒下頓」的不歸路。
然而,「戰亂逢災年」,老天旱了一個多月,滴雨未落,背井離鄉的難民越來越多,哪裡還能尋到吃的?聽說已經餓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已經發生了「易子而食」的事情,陶家也處在即將餓死的邊緣。
「陶三,你跟著我多少年了?」陶安然蒼老的聲音從轎中傳出。
「回老爺,小人十二歲得老爺收留,已經三十一年了。」雖然隔著轎子,陶三依然恭敬彎腰,低頭回話。
「三十一年了……陶族發家整整三十二年,如今我做這個決定,你後悔么?」
「老爺對陶三有再造之恩,只願死在老爺身後,為您收棺厚葬。」
「哈哈……我還沒老呢?先咒我死。」陶安然笑聲里隱隱藏著恐懼,「今天就別走了,好好休息。派幾個家僕尋尋水糧。到了桃花峪,我一定帶你們過上好日子。」
陶安然握著幾株擇洗乾淨的野菜,苦笑著望著轎子,心中暗嘆:如果不是他的出現,何至於此?
家僕早已餓得東倒西歪,扭頭睡去。家眷小口吃著野菜,著實難以下咽,忍不住嘔出黃水。
「睡吧,睡了就不餓了。」陶安然又是一聲嘆息,入轎發獃,不多時,鼾聲響起。
睡夢中,他夢見全族正烤著乳豬。火紅的炭火炙烤著紅白相間的肉塊,「滋滋」冒著油泡,「啵啵」破裂,迸發著濃郁的肉香。
香味越來越真切,直到把他從睡夢中勾回現實。他怔怔地瞪著轎頂,那方木匣藏得極好,方才略略放心。再掀開轎簾,家僕們正圍著篝火,靠著半條腿肉。
陶三見老爺醒了,喜滋滋地用彎刀插起一塊好肉,送至轎前:「托老爺洪福,居然尋到一隻剛死的野豬。老爺睡得熟,待烤好了再喚醒老爺。」
平日都瞧不上眼的烤豬肉,如今用金山銀山都不換。陶安然接過彎刀,也顧不得燙,大口撕嚼:「真香……好肉……哈哈,老天有眼。」
「老爺吃得可還安好?」陶三眼中閃爍著篝火的光芒。
「快叫家眷們共享!」陶安然又扯下一塊肥肉,奮力一咬,油泡順著嘴角流淌。
「他們……他們恐怕吃不到了……」陶三恭敬地笑著,嘴角幾道皺紋透著戲謔。
「陶三……何出此言?」陶安然半張著嘴,幾塊肉渣「啪啪」掉落。
「老爺,您的孫子,怎麼捨得吐出來?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陶三斂起笑容,佝僂的身軀挺得筆直,「可惜,現在是吞食其肉,眾叛親離。」
「你說什麼?」陶安然再往篝火旁看去,家僕正將家眷平素穿的衣物丟進火里。
篝火上炙烤的,分明是一具具燒得焦黃,一截截的人體軀幹。
家僕舉刀對著一具還未燒烤的人體,狠狠切下頭顱,抽起一條木棍,從脖頸探入,倒置對著地面一砸,「噗」的一聲,木棍貫穿天靈,漿白色的腦漿淌出,糊粘了滿頭長發,露出一張俊俏的臉。
一雙睜得滾圓的杏眼,透著驚恐和屈辱。
正是陶安然最是寵愛的三房小妾。
「三姨太果然烈性,很是帶勁。」家僕狠狠攥了一把小妾沾滿鮮血、高聳的乳房,「噗嗤」咬了一口,連血帶肉撕起一大塊。囫圇嚼了幾口,抻長脖子,喉結「咕嘟」翻動,生生咽了進去。
「當年,你殺我全家,奪走寶書,可曾想到會有報應?」陶三將彎刀舉到嘴邊,伸長舌頭舔舐,「這把刀,我保存了三十二年,就是為了今天。」
「你……你是……」接連劇變讓陶安然肝膽俱裂,蹬著轎子往後躲。
「沒錯,是我,那個躲在床下,目睹你奸我姐姐,殺我全家的孩子。」陶三兩眼淌出熱淚,仰天長呼,「爹,娘,姐姐,我為你們報仇了!」
「他們,居然還有個兒子!」陶安然已經語無倫次,「你……你……」
「我的爹娘,原是西南深山一族,后因壞了家族規矩,同輩生了情愫,帶著族中奇書逃至中原,隱姓埋名。」
「那天雨夜,他們收留了一個暈倒在門口的大漢,卻不曾想到,引狼入室,終釀成慘禍。」
「那個大漢,本是漢中獨行大盜,被仇家埋伏受了重傷。被救治不但沒有感激之心,還對恩公家的女兒生了歹心……呵呵,逃走時,他從恩公家中搜到一本書,上面記載著種種治病下毒的奇異法門,更標註了數十座巨墓的詳細位置。他憑藉這本書,成了一方富賈,遠近聞名的大善人。」
「陶大善人,我說的可有遺漏?」
陶安然瞬間蒼老了幾十歲,身子軟踏踏地縮在轎內:「為什麼現在才動手?」
「因為,他們的兒子,忍了三十二年,不單要滅你全家,還要奪回那本寶書,過上更好的日子。」
「書在轎頂,你拿去吧。」陶安然微閉雙目,面露平和的笑容,「這些年,我一直做善事贖罪,終不得善終。天道輪迴,報應不爽。罷了……罷了……」
「我還要一樣東西。」
「說吧,我有的,全給你。」
「那個少年。」
「他已經走了,我不知其蹤跡。」
「走了?那晚,你假扮少年,坐轎出庄,凌晨又從後門回來,我都看在眼裡。」
陶三踢著轎子,「洞洞」聲顯示轎底中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能有多重?」
「告訴我,少年到底是誰?為什麼你見到他,拋下家產搬遷?又為何給他下了書中記載的奇毒,大費周章運至桃花峪?」
「我……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他……」陶安然困惑地喃喃自語,眼神空洞茫然,「我自知活不了片刻,也對不住你們全家。三十多年,終有感情。臨死前,我有一事相求,將這少年送至桃花峪。這還有一本書,寫著妥善安置的方法。此事,務必做到。」
「本來,我想跟您到了桃花峪,再和家僕們動手。可是,實在太餓了。恐怕走不到,都餓死了。」陶三舉起彎刀,丟進轎里,「這些年,你待我不薄。我也答應你了,死在你後面,為你收棺厚葬。說到做到。」
「各位,這齣戲還算精彩么?」崔書生穿著血紅的新郎衣,拍著手走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恩將仇報。」
書生使個眼色,伶人收起樂器,合眾退去。
百姓們被這齣戲驚得目瞪口呆,陶家莊六十多年前定居於桃花峪,傳至今日已經兩代族長。每年,族長都會攜親信族人出遠門,少則月余,多則半年,必會帶大量財寶回庄。
故此,陶家莊百姓衣食無憂,所謂和鄰庄買賣交換,無非是做個樣子,掩人耳目罷了。
至於族長從何得來的財寶,又有幾人自討沒趣一探究竟?過得舒服比什麼都重要。
而這齣戲,演得似乎就是陶三隱忍三十二年,殺食陶安然全家,冒名頂替,定居於此的故事。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
百姓們不約而同想起一事,那是隱藏許久的恐怖秘密,由此深信不疑。
唯一說不同的是,既然陶安然全家被殺,又從哪裡冒出個崔書生?或者,他本就姓陶?
「祖父雖然罪孽深重,可是用了三十多年,樂善好施,救助無數百姓,卻遭此橫禍……」崔書生旁若無人地穿過酒宴,走上戲檯子。
百姓們這才注意到,崔書生全身散發著濃郁的血腥味,新郎衣陰染著大片尚未乾涸的血跡。
「祖父和少年密談一宿,得知不日必有滅門之災,又受少年託付一事,才決定搬遷桃花峪。為防不測,當夜他冒充少年,乘轎出庄,將其中一處秘寶地點告知私生子,也就是第二天遣散的幾位家僕之一。也就是我的父親。」
「待父親尋到寶藏,趕至桃花峪,卻發現張冠李戴,父親陶安然變成了老僕陶三,陶氏一族被家僕們替代。父親心中疑惑,隱隱猜到幾分,又不信忠心耿耿的陶三會做此事,隱姓埋名,定居於此,查詢此事。」
「你們祖輩雖說隱瞞至深,誰知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父親探查二十餘年,終於從一將死陶氏家僕口中得知。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如此血海深仇,驚得父親急火攻心,還未報仇,就卧床不起,中風癱了。那時我還年幼,直到幾年前,父親臨終時,才將此事講出。」
「所以,你安排這齣戲,就是為了自尋死路?殺幾個尚在人間,知曉此事的族中長老,就報了仇?」族長背負雙手,於席間站起,踱著步子走到戲台前。
平日高傲慣了,他並沒有仰頭看著書生,而是平視前方,正是書生靴子。
那雙蹬著白底皂步的厚靴子來回走動:「祖父留下的那本書,不但有諸多財富的藏寶點,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金石之術。」
「陶三,見到少東家,還不跪下!」書生突然一聲暴喝,族長身軀一陣,眯著眼終於抬起頭,重新注視書生。
「族長德高望重,怎麼可能是陶三?編齣戲就能騙了我們?」
「就算我們殺你祖上全家,你就一個人,又能怎麼樣?」
「真是笑話!陶安然姦殺擄掠,後輩卻來主持正義!」
「都住口!」族長花白鬍子胡亂顫動,陰惻惻地笑著,「你怎知我是陶三?」
此言一出,陶家莊百姓驚愕地張著嘴巴,還未吞食乾淨的佳肴掉落桌上。
宛如,當年,陶安然吃親人血肉的模樣。
「祖父既然告訴父親一處秘寶,又怎會讓這本書成為孤本?他早就臨寫一本,交於父親保管。」
書生從懷中摸出一卷邊角泛黃的舊書:「人居然能靠一張張死人皮,延續生命。此等換皮延壽之術,簡直匪夷所思。」
「此術需聚齊活人陽氣,扮成黑白無常,保得屍體陽氣不泄。再於當夜子時,開棺剝皮,用無根水浸泡陰翁,放置老龜、山蛇等長壽之物,封於地底十六載。無月之夜取出,將人皮包裹赤裸全身,躺於棺中,少則月余,多則半年,就可換皮續命。所以,你每年帶著親信不僅僅是尋寶吧?」
(陶華講到這裡,我心中一動。這種方式太像月無華最擅長的蠱術了。陶三父母由西南逃至中原,難道是蠱族傳人?許多線索串聯貫通,那個少年,難道是……
想到這裡,我正想發問,陶華食指聚在嘟起的嘴唇前,做了噤聲的姿勢,接著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