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人面桃花(八)
折騰了大半宿,五臟廟不約而同開始抗議。灌了瓶紅牛,胡亂填了幾塊士力架,雖說沒有廣告里那種立刻龍精虎猛的狀態,好歹有了精神。
我把褲腿塞進軍靴,抽長鞋帶緊緊纏了幾圈。一是為了避免硬草枯枝划傷腳踝;二是防止某些「東西」順腿而上。
累贅幾句——人體腳踝附近有一處很奇特的穴道,崑崙穴。自古以來,崑崙就是民間傳說中修道成仙,魂魄歸兮,陰陽往來的奇山。這個穴道之所以命名「崑崙」,皆因人時時刻刻以腳接觸地面,如遇到某些地方煞氣過重,陰氣強於陽氣,會由腳底匯聚到崑崙穴,輕者神志恍惚,始終在原地繞圈,也就是俗稱的「鬼打牆」;重者腳寒手冷,冷戰不止,陰氣入肺成了癆病。
故在古代祭祀或常走夜路時,均以綁腿將褲管紮緊,鞋底墊艾草,腳纏紅步綳足,以此防範。經過幾代演化,艾草縫在碎布里,紅布依照腳的形狀做成布套,方便了許多。這也就是鞋墊和襪子的由來。
書歸正傳——
古桃樹距離矮山一公里左右,也就兩根煙的工夫,一路沒驚沒險,走到了山腳。
近距離看,這座山不超過一百米,兩頭彎彎上翹的山頭遙遙相望,中間凹陷的半圓形山脊大約有三十多米寬,和平常所見的山丘對照,除了寸草不生,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
起初我以為這是不知什麼朝代的古墓所在,並不是很感興趣,推測月無華可能「葬」在這裡,自然十分留心。
我仰頭盯著矮山兩三分鐘,迅速閉上眼睛,漆黑的視線里是矮山殘影,嗅覺、聽覺、觸覺達到最敏銳的狀態。隨著殘影逐漸模糊,我聞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並且感受到一種與山氣完全不同的氣流。
這句話寫得有些玄妙,其實道理很簡單。盲人的聽覺觸覺官遠超常人,聾啞人的視覺感覺更是敏銳。觀察事物並不一定要「眼見為實」,而是強迫自己造成某種感官缺陷,激發更敏銳的感知能力。
視覺是最直接的感覺,同時也是最不真實的狀態。你怎麼知道,所看到的就是真實的呢?
這種味道,我在古桃樹下聞到過:硫磺、石灰、水銀以及淡淡的焦糊味。
難怪這座山不長草木,原來整座山都以「焚土傳書」的方式做了處理。這種戰時的通訊方式,還有另一種奇特的功能——防腐。
這並不奇怪,許多古墓都有類似的做法。除了能夠防腐,還確保墓穴不會被古樹老根鑽透,也杜絕了挖洞的動物鑿穿。只不過,這種做法防得了動植物,防不了土夫子的洛陽鏟。
能以這種方式造墓,墓主非貴即福,後代時常掃墓吊喧,更有專門供養的守陵家族。至於時代變遷,家道中落這些理兒,這就不在墓主入土為安時考慮範圍內了。
我心裡有了計較,睜開眼睛,幾處探墓尋穴的地方,並沒有盜洞。心頭一陣狂跳,手心興奮地滿是汗水。
這麼明顯的古墓,千百年沒有土夫子挖掘,皆因那股氣的存在。我剛才很分明的感覺到,這是一股活人才有的氣。在這沒有活物的荒山,感知活氣就像寂靜無聲的屋子聽見一根針掉在地上那麼明顯。
這是一座很罕見的「生墳」!
我過去幾年的經歷,曾經接觸過一個神秘的家族,也就是最初構成異徒行者的八族,其中以尋墓探穴為生的武族。
武族有三大禁忌:孤墳不掘;煞墳不盜;生墳不進。
孤墳、煞墳,顧名思義,不多做解釋,與此事沒多大關係。唯獨生墳,很有些匪夷所思。
生墳,是指墳內有活物,也就是活著的人。我在古城圖書館藏書中曾經看過這樣一段記載:「曹魏,墓器為餉,曰『虎賁軍』。日以行軍,夜則探墓。忽一日,星夜如晝,取漢墓於汝南。墓開,空無一物,唯主墓置冰床一方,卧赤身男女,肌膚紅潤,肌有彈性,面目如生,呼吸自如。皆大驚,或曰『此乃神仙墓所』。眾退,欲封墓門,更有甚者,以三牲香燭祭之,戰戰兢兢。須臾,墓中男子,忽半坐而起,環顧左右,詢今夕何年?膽壯者答,男子面露訝色,所言皆不懂。眾惑以神仙參之,男子揮手,似有數物飛出,眾人皆中,口不能言,耳不能聞,片刻暴斃。軍中一人,內急更衣,於樹中見之,遂記之。半月,得怪病,不治而逝。」
由此可見,生墓的可怕。武族靠著這門手藝,千百年延續傳承,進過的墓比常人走的橋都多,自然知道生墓的詭異。更有許多奇特的法門,判斷墓穴凶吉。
這也難怪這座墓千年無人問津。
而我之所以興奮,是因為我和月無華在終南山進過一次生墳(此事記載於《燈下黑》最終季「終南山下」的活死人墓),更在尼雅古城巨型女性雕塑的頭部暗室,見過靠著類似於生墓構造維持生命的「那個人」。
由此推斷,月無華全須全羽活得利索著呢。
至於墓門所在,但凡依著堪輿格局的建築,房屋也好,墓穴也罷,都離不開「開休生死驚傷杜景」八門。既然是生墓,那墓門必然在西南角的西門。
我瞥眼望向矮山西南角,一處大約三米長寬的石壁,雖然蒙了一層沙土,表面布滿多年風化的溝壑,依然能看出壁岩人工鑿刻的痕迹。
「南老師,天都快涼了,你才參透其中關聯,我有些失望呢。」石壁後有一塊凸起的岩石,緩緩站起一人,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瘦弱得幾乎一陣山風就能刮跑,身穿青灰色老式中山裝,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些許額頭,厚厚的眼鏡片里閃爍著陰森的狡黠,顯得本就蒼白的臉龐更加沒有血色。
他?!這個我從未見過,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和月無華擔任異徒行者,追尋終極真相的幕後主使!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難道這一切又是他的安排?他早我一步找到月無華了?
那一刻,我湧現出了無數個念頭,心頭更是如同巨石猛震,壓得喘不過氣。但是,此刻,根本沒有時間讓我想任何事情。按照我對他的了解,如果不保持鎮定,後果不堪設想。
我迅速把軍刀反扣在手:「沒想到,找了你好幾年找不到,居然在這裡碰到了。尼雅遇到就死了的是哪個你?」
「現在的。」那個人有些羞澀的垂著頭,舔舔嘴唇,「站老師您面前的,是最初的。」
他這句話換作常人很難理解,我在尼雅的經歷,卻明白他在說什麼。
尼雅死的那個他,是現在這個時間軸的他;站在我面前的他,是最初時間軸里的他。
「別叫我老師,我受不起。有句老話這樣說的,」我觀察周遭並沒有機關埋伏,略略放心,「早知道你這麼不孝順,生你時就該把你淹死在尿罐里。」
「我死了,誰來救月老師呢?」那個人抬起頭,一副「我吃定你了」的表情,「只有我,才知道進墓的方法。」
一瞬間,我從他說的這句話,做出了幾個判斷。
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月無華的下落,比我先到不久,卻沒有辦法進入墓穴,只能利用我對月無華的友情,虛張聲勢要挾我。
再深一層想,依著他對月無華的忌憚,咳咳……對我多少也算是有些害怕,肯定不會暴露真身,出現在這裡。
他的目的,絕不是我和月無華。
墓中,一定有他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得到的東西!
「誰說我要救月無華了?」我慢悠悠點了根煙,深吸一口吐出煙霧,「你存在於無限的時間這麼久,難道還不知道生命的意義么?連你這麼愚蠢都能弄懂,您的月老師看不透這些?」
「您的意識是……」那個人臉色微變,隨即恢復鎮定,「南老師,這種淺顯的心理暗示對我沒有用。」
「你想誘導我認為這是您和月老師設置的陷阱,在這裡守株待兔等我對么?」
「難道不可以么?我們找了你這麼久,要想糾正曾經犯的錯誤,就要從源頭杜絕。」我使勁嘬了口煙,煙頭亮得耀眼,「滋滋」燒了半截。
「我承認,您很聰明,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月老師都厲害。」那個人扶了扶眼鏡,摸著岩石笑了,:「可是,您如果知道這所墓穴有誰設計,大概就不會這麼說了。」
「誰設計的不重要。」我抬頭看著一縷烏雲由南至北緩緩而來,「重要的是,春天了,颳得是南風。」
「南風?」那個人微微一怔,喃喃自語,「南……南……北?南老師你……」
我是真膈應他張嘴閉嘴喊我「老師」、「您」,總算聽到一個「你」字,覺得無比爽快:「曼陀羅的煙霧,好聞么?春風又綠江南岸,可惜,某個人卻因為聞多了,快要熟睡了。」
那個人瞪著我手裡快要燒完的煙頭,煙霧隨著由南吹來的春風,漂到他的周遭,連忙捂住鼻子,腳步卻開始踉蹌:「南老師,你竟然用這麼陰損的手段。」
「你他媽的也配說『陰損』這兩個字!」我掌控了局勢,想起在尼雅的遭遇,氣就不打一處來,「今兒弄不死你,我當你學生!」
「咳咳……」那個人像抽了脊椎骨,身子斜歪歪癱軟。
我正要幾步趕過去,他突然挺直了脊樑,一副「貓戲老鼠」的戲謔表情:「嘿嘿……南老師,我的演技還可以么?您和月老師曾經教了我那麼多,區區曼陀羅的『迷神煙』我還分辨不出來么?」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心說我和月餅這是造了什麼孽,怎麼把所有手藝全教給這麼個東西?這不是「自己搬磚砸自己腳面子」么?
「好吧,其實我也想到了,迷神煙對你無效。」我把煙頭遠遠彈去,擦著他的耳邊掠過。
那個人連眼都沒眨:「月老師的桃木釘,我肯定要躲。南老師您這點手段,未免貽笑大方了。」
我索性盤腿坐下,收起軍刀:「知道生墓為什麼千年不盜么?難道僅僅是因為生人之氣,震懾了土夫子?」
我摸出手機,打開秒錶,對著那個人舉起:「生墓之土,源自於『焚土傳書』,以硫磺、石灰、水銀攪拌泥土焚燒,可生劇毒,方圓十丈,草木生靈不可活。只有這樣,敵軍探子縱然發現了訊息,也會中毒而死,無法將情報傳回,深知此中奧秘的將領,也只能登高遠遠觀望。此毒遇火而烈,遇冰可解。每座生墓的墓主,都尋千年玄冰克毒。你那個年代有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煙頭雖小,卻能激起毒氣。不好意思,當年教你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喏,你大概還有三十多秒可以活了。」
那個人渾然不覺蒼白的臉色隱隱泛著中毒的青藍色,更感覺不到鼻孔緩緩淌出兩道黑色濃血:「你……」
話一張口,濃血順著嘴角淌進嘴裡。他擦了一把嘴角,發出類似瀕死野獸才有的嚎叫,縱身向山後跑去。
「噗通」,很突然,如同一截劈斷的木樁,就這麼直挺挺地倒了。
我冒出一身冷汗,心臟「撲通撲通」跳得瘋快。
這場智力與心理的博弈,我贏了!
焚土傳書,哪裡有什麼劇毒?他中的依然是曼陀羅煙霧之毒。
曼陀羅毒,無色無味,隨煙氣傳導。此毒溶於血液蟄伏,中毒者若了解毒性,保持心神寧靜,血氣平和,毒氣不能發作,兩個小時自行解毒痊癒。
如果中毒者在此期間,心神激動,血氣逆涌,毒性隨血液進入心脈,也就是一兩分鐘,該見上帝的見上帝,該拜閻王的拜閻王。
像這種過於自信,極度傲氣又心思陰狠的性格,只要加以誘導,用他看來更陰險的計謀,必然會引起情緒的巨大,波動。
更何況,我還強調了一句「不好意思,當年教你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又給他設定了時間倒計時。
遠處,雞鳴犬吠,東邊連著地平線的天幕,閃出一絲晨曦。
春天,清晨的風,很冷,冷得心裡空洞無物。我就這麼坐著,盯著那個人倒下的地方,有種很不可思議的懷疑。
他,就這麼,死了?
答案很確定——
他,就這麼,死了!
月餅,等你出來,好好喝幾杯!
我走到那方岩壁前,用軍刀插進岩縫划動,刀尖觸到一塊堅硬的凸起。
板著刀柄用力一挑,「咯噔咯噔」,岩壁里傳出石輪摩擦咬合、讓人牙齒髮酸的刺耳聲。我肩膀左邊一米左右的位置,岩石顫動,塵土蓬起,緩緩探出一塊盤子大小、刻著花紋的圓形石板。
我摳掉陰在花紋夾縫裡的老泥,才發現是幾十個漢字。挨個讀了一遍,不禁「咦」了一聲。
這是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