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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歸去來兮(六)

  「月公公,咱不是在做夢吧?」我雙手搭著桶沿,腦袋搭條麻布毛巾,舒服地坐在桃木製成的浴桶里,溫暖的清水蒸騰著霧氣,飄散水面的桃花瓣幽幽清香,「怎麼會有兩個陶清懷?你回到過去找到陶安然,告訴他的地點到底是陝西還是江西?陶氏一族怎麼就到了桃花源?陶族明明是北齊年代,為什麼跑到先秦去了?是不是在時空穿梭中,你的記憶出了問題?前幾天那對陶氏父子到底是誰?你再好好想想?」


  我一連串的疑問整得月餅無比聒噪,閉眼抿嘴皺眉,蒸饅頭似的泡木桶里不說話。我還想再問幾句,見月餅面色不善,也就不再多問。


  月餅悶了半晌,忽然把頭埋進水裡,「咕嘟嘟」冒了好一會兒氣泡,才抬起頭用力甩著頭髮上的水珠,濺得滿哪都是:「南少俠,別問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一點很確定,發生在北齊的事情,真實存在。可是這個陶清懷,我也實在想不通。再問,我真懷疑自己腦子出了問題。既來之則安之,保持警惕吧。」


  我偷偷掐了把大腿,生疼,確定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會出現這麼有悖常理的事情?不僅謎團重重,而且發生的事情相互矛盾,完全沒有邏輯。難道和至今沒有露面的「那個人」有關?

  算了!月餅說得對,既來之則安之。我回了句「只有長毛的哺乳動物才有毛髮沾水甩乾淨的生理特徵」,以示月餅甩了我滿臉水點子的憤怒。然後閉目養神,回憶著一個多小時前,剛入桃花源的情形,或許能發現什麼端倪——


  「我真糊塗,忘記了只有恩公才能開啟桃花源石門。」陶清懷興奮地挽著妻子的手,「清冉,去告知族人,恩公來了,好生款待。」


  陶清冉低聲應答,偷偷瞄著我和月餅,滿臉羞紅地淺笑,婀娜多姿地挪抬細碎小步,楊柳小腰搖曳春風十里,留下一抹輕山淺水般款款遠去地背影,悄然入了桃林。


  那片桃林及其茂盛,鬱鬱蔥蔥望不到邊際,此時正值桃花盛開,或粉.嫩.嫩、或白嘟嘟的桃花綻放於顫巍巍地桃枝,在翠玉般油潤的綠葉中分外可愛。春風輕襲,桃枝不忍拂了如此良辰美景,抖擻精神舞動著絕美的自然之舞,花瓣紛紛揚揚灑落,真真應了《桃花源記》里那句「落英繽紛」的絕佳意境。


  桃林極深處,屋檐隱約可見,炊煙渺渺升起,隱約聽到老牛「哞哞」,農夫低沉有力的吆喝,孩童嬉戲打鬧時而撒嬌哭泣,農婦們手持扁木溪邊洗衣,聊著家長里短的笑罵……


  如果不是心存太多疑惑,真要被此情此景陶醉,好一派古時田園鄉間的清平之樂!


  我的視線隨著陶清冉扭動的屁股直入桃林,心說看不出這個小妮子眉清目秀有前有后,頗有幾分顏色啊!


  陶清懷哪曉得我的心事,「呵呵」搓手憨笑:「愚妻生性羞澀,見到恩公失了禮數,多多包涵。」


  我這一門心思放在陶清冉那兒呢,壓根兒沒聽清楚。倒是月餅明白我心思,低聲咳嗽提醒。我才回過味兒,驢唇不對馬嘴回了句:「哪裡哪裡,不敢當不敢當。」


  陶清懷真是淳樸,哪想到我這幾根花花腸子:「恩公來了,石門也該關閉了。」


  說話間走到我們身旁,探手伸進長滿綠藤的岩壁,拽出一根手腕粗的鐵質環扣,向左擰了兩圈,向右擰了三圈。「吱嘎吱嘎」的笨重摩擦聲從岩壁里傳出,石門極其緩慢地閉合了。


  我和月餅警惕地盯著越來越窄的門縫,直到嚴絲合縫也沒見「那個人」的蹤跡,又添了幾分疑惑。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只有我們才能開啟石門?」月餅默記鐵環距離石門的位置,「為什麼?」


  「恩公忘記了?當初您明示陶族避難於此,為防外人侵擾,壞了這塊寶地,特傳授墨家機關術圖紙,以備不時之需。」這次輪到陶清懷滿臉疑惑了,打量著我們的滿身傷痕,「武陵漁夫誤入桃花源。族人商議,恐其傳揚,取圖紙歷時六年,方完成機關。恩公至此,何故傷痕纍纍?」


  他的意思我大概能懂。既然是月餅傳授的機關圖紙,肯定知道如何破解機關,不應該帶傷挂彩。


  「蠱控人魚、趴蝮、天蝠蛛、幻術火焰洞,也是墨家機關術的一部分?」月餅突然厲聲爆喝,表相莊嚴不怒自威,眼睛迸射出鋒利的目光,如一把尖刀直插陶清懷雙目。


  我冷不丁嚇了一跳,立時醒悟月餅運用體內的氣,產生類似佛家「醍醐頓悟」的效果。在沒有心理防備的情況下,心存鬼祟之人立刻能露出馬腳。


  可是,陶清懷哪有什麼驚慌失措?自打見到我們,那滿臉茫然又冒出來了,似乎對月餅說的這幾個詞兒很不理解,費勁兒地重複了好幾遍:「恩公,您到底在說什麼?您……」


  俗話說「不打笑臉人」,面對這麼個不通世故,憨厚老實的古人,哪怕就是裝的,我們還能做啥?

  總不能拿刀架著他的脖子吧?有失風度!


  於是,輪到我們尷尬了。


  「恩公來啦!」正當三人沒話可說,相互疑惑的時候,桃林里人聲鼎沸。


  那一瞬間,我有種置身古裝劇現場的既視感。男男女女,老幼婦孺,皆身穿麻布古衣,長發垂肩,面帶喜色,蜂擁而至。


  老農扛著滴答泥水的鋤頭,老婦拎著拍衣服的扁木,娘親抱著頭上扎著髮髻的娃娃,還有幾個中年女子,挎著竹籃,放著饅頭、果蔬、估計是盛酒的泥封罈子。


  長這麼大我哪兒見過這種陣勢,心說古代清官視察民情,待遇也不過如此吧?


  陶清懷「噗通」又跪下了,雙手作揖舉過頭頂:「陶氏一族,參拜恩公!」


  「噗通」、「噗通」……


  一百多號人舉著竹籃齊刷刷跪下了:「陶氏一族,參拜恩公。」幾個小娃娃張嘴欲哭,被娘親急忙捂住嘴,生怕發出動靜,有所不敬。


  這哪是清官微服私訪,分明是《西遊記》里的哪山妖王回山,眾小妖跪迎啊!


  「恩公,沐湯已熱,請沐浴更衣。」陶清冉遠遠立於人群,風姿卓爾不群,「飯菜正備,稍後即可。」


  「恩……哦……月餅,」我被「恩公」、「恩公」叫的都快忘了名兒了,「你好好想想,到底怎麼回事?」


  月餅揚揚眉毛,摸摸鼻子,視線始終不離陶氏夫妻。


  ……


  這木桶浴是真解乏。我泡得皮都白了,端著杯子喝了口擺在桶邊的桃花酒,入口清香,入喉清冽,一時興起,學著月餅把頭埋進水裡,「咕嘟嘟」吐著泡泡。


  水真得很奇妙,哪怕清澈見底,進了水中,依然像是來到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正有感而發水和世界的玄妙,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那個時間維度,我和月餅同時進入尼雅的時空之門,用「有限的生命經歷無限的時間」。在這個時間維度,只有月餅一個人進了那扇門。


  我從陝西古墓救出的月餅,只能確定是月無華,卻不能證明他是哪一個!

  我身邊的月無華,顯然不知道桃花源。但是這個陶清懷卻認得他,也就是說,陶清懷所知的月無華,並不是這個。


  在陝西遇到的陶氏父子,根據他們敘述,認識的是那個木桶泡澡的月餅。


  也就是說,這兩對陶氏父子,不是同一時間維度存在,類似於平行世界的兩個人。陝西桃花峪也好,江西桃花源也罷,其實是兩個月無華分別處於平行世界做的事。


  那麼,我怎麼能證明,月餅就是這個時間維度,和我一起走南闖北的月無華?如果他是另一個時間維度的月無華呢?


  我從水裡抬起頭,睫毛沾滿水滴,眼前白茫茫一片,因過度恐懼大口喘著氣,不由打了個冷戰。


  因為,我想到了問題關鍵所在。兩對陶氏父子出現在同一時間維度,只有一種可能——我救出的月餅,不是那個我熟悉的月無華,而是另一個時間維度的他。


  只有這種解釋,兩個平行世界,才會因為他出現在這個時間維度,合併為一個世界。


  所以,才會出現兩對陶氏父子,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然而,更讓我恐懼的,那個時間維度里,我和月餅一起穿越尼雅時空之門。


  兩對陶氏父子,都沒有提到我!

  那麼……


  我,去哪兒了?


  「想什麼呢?」月餅捧著水潑在臉上,長長舒了口氣,「南瓜,我大概有些眉目了。可能,會很危險。」


  我就這麼看著他熟悉的臉,看了很多年的臉,突然覺得,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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