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歸去來兮(十五)
記錄這段經歷的時候,我思考了很久,是否要把那段往事寫出來。我去了很多地方,喝了很多酒,醉倒在街頭,乞丐般蜷縮著沉睡,忘記了很多事情。卻總是在醉生夢死的時候,突然清醒,依然心痛得不能自已。
原來,所謂「時間能沖淡一切」,只是會更深刻地提醒你,什麼是不能忘記的。真正刻在心口的傷痕,又怎能一笑而過。
直到月餅給我打了電話:「南少俠,都2019年了,還活在古代的浪子狀態?那不叫個性,叫做傻。每個人都會犯錯,卻不是每個人都會承認錯誤。寫吧,錯了就是錯了。」
可是,每一下敲擊鍵盤,都會狠狠地敲在我的心臟,很疼。
請原諒,我無法詳細地記錄那件事。只能通過幾個片段,講述那件千年前,關乎人性黑暗,痴纏愛戀的往事。
片段一: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啊!何人吟出如此動人的詩?」二九芳華的懷春少女,採擷桃花的纖纖玉手微微一顫。回眸望去,桃花林深處,個子高高的青衫書生,拎著酒葫蘆悠然走近。
「敢問姑娘芳名,此處可是桃花峪?」書生深深作揖,朗聲問道。直起身時,溫柔的目光輕輕戳破了少女春花爛漫般的情愫。
「奴家陶清冉,此……此處正是桃花峪。」少女竟有些結巴,躲閃著書生灼熱的眼神。
可是,冰雪遇到暖陽,總會融化。
片段二:
圓月,桃林,花香撲鼻,蟲豸啾啾。男女相偎,卿卿我我著戀人間才有的傻話。
「未來有多遠?」清冉捻著一根草枝,調皮地癢著書生的鼻子,「那裡好玩么?」
「未來呢,就是很久很久以後。人可以在天上飛,在水底游,爬上最高的珠穆朗瑪峰,」書生枕著雙手,仰望漫天燦星,漆黑的雙眸映著星光,從懷裡摸出一方薄窄扁寬的東西,「這叫手機,千里之外,我思念你,用微信和你視頻,就可以看到你的音容笑貌。」
新鮮的名詞使得陶清冉星眸閃爍,接過書生遞過來的手機,好奇地摩挲著,神往地喃喃自語:「未來真好,如果我能長生不老,就能看到未來了呢。」
書生溫柔的笑容微微僵住,隨即恢復如初:「當然可以了。既然我能從未來過來,自然也能回去。」
「你能帶我去未來么?」陶清冉天真雀躍著。
「好啊。不過,我先完成幾件事。」書生的目光竟有些躲閃。
「咦?」陶清冉沒察覺到書生的異樣,盯著手機里的一張照片,「這是誰?和你差不多高呢。」
照片里——北方老房的院落前,一棵老桃樹茂盛綻放著雪白的桃花,一個男子背立於樹下,容貌秀麗的古裝女子倚門而立,笑顏如花,與男子脈脈相視。
瘦瘦高高的個子,漿洗髮白的牛仔褲,白色襯衫,匡威帆布鞋,熟悉的背包,孤傲冷清的氣質……
「這是我最好的兄弟,去廬山尋找某個東西,過幾天就來了。」書生有些倦了,摟著陶清懷柔軟的肩膀,闔了雙眼,輕微的鼾聲很香甜。
陶清冉側了側身子,讓書生枕著她的胳膊,睡得更舒服,迷茫地望著寂靜的陶家莊,長長的睫毛抖動,竟淌下兩行清淚。
崔郎啊,若咱倆早相識半年,該有多好?你不知,我已許配給同族陶清懷。哪曾想遇到你這個冤家,帶我去未來吧,我願跟你私奔。尋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建茅屋小院,養雞餵鴨,生幾個孩子。
往後餘生,青山暮雪,朝絲白髮,有你在身邊,就夠了。
少女懷春總是情,無邊的黑暗夜色,凄冷中透著些許溫柔。恰巧,烏雲遮住月色,似乎不忍讓皎潔的月亮,再繼續看,即將上演的人間悲劇。
片段三:
半個月後——
書生握著陶清冉的雙手,溫暖而堅定:「等我半個月。我和朋友即將找到那處秘密,很快就回來娶你,帶你去未來。」
「啊?」陶清冉心口一陣絞痛,胸悶地喘不過氣,「可是……崔郎……你可知……」
遠處,老桃樹下,瘦削高個的帥氣男子,揚揚眉毛,不耐煩地喊著:「該走了,別耽誤時間。」
「等我片刻。」書生摟著陶清冉,雙手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長黑髮,「相信我。我會給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定等我!」
「崔郎……」陶清冉欲言又止,痴痴地望著書生和男子遠去的背影,遙遙伸出的手臂,軟軟垂落。
崔郎,你可知,半月後,正是我與陶清懷成親的日子。你一定要回來,帶我私奔。
我,相,信,你!
愛情啊,總是在即將迎來幸福時,信任理解;卻又在幸福溫柔兩人時,懷疑猜忌。
因為,誰都害怕幸福太虛幻,若不緊緊抓住,稍縱即逝,就是一生訣別。
片段四:
「清冉,大喜的日子,怎可哭哭啼啼。」喜婆喜氣洋洋地盤著陶清冉的長發,細心地在她吹彈可破的臉龐貼著花黃,「清懷雖不是本庄人,本分可靠,才氣少有,很得莊主欣賞呢。讀書人,性情難免有些古怪,卻更是痴情。我年輕時,也曾遇到一個詩人,可惜只是一面之緣,那首詩我至今記得,『人面桃花相映紅』。至今想起,仍回味無窮,多美的詩歌啊。」
苦苦盼著與書生私奔的陶清冉,卻等來了陶清懷迎親的日子,那句「一定等我」和「我相信你」的承諾,似乎像兩把尖刀,狠狠插進她的胸膛,鉸動著相思和失望的疼痛。
喜婆隨口一句,陶清冉淚眼婆娑中恍然驚醒:「什麼?人面桃花相映紅?後來呢?那個人是不是個子高高,圓臉,目若星眸?」
「哎?你怎知道?」喜婆訝然。
「啊!」陶清懷似乎明白了什麼,不顧出嫁時刻未到,拎著喜裙,瘋了般飛奔而去。
片段五:
喜宴,陶清懷手中鋼刀正從僕人胸口抽出,裹著衣袖擦拭著粘稠的鮮血,嘴角那絲冷酷的微笑,抽搐著復仇的快感。
「陶清懷,報了仇,該講出那個秘密了吧。」圓臉書生從鮮血染透的老桃樹后閃身而出,冷漠地拍著掌,「幹得不錯。」
「若不是您從陶清冉那裡探知幻族之秘,我又怎能順利進入陶家莊,布置這一切。」陶清懷滿臉謙恭地彎著身子,其實為了掩飾眼中一抹狠毒。
「陶安然永遠想不到,他身為獵蠱人,卻被幻族的陶三所殺。呵呵,為了那個東西,八族相互仇殺了千年。」桃樹遮天樹冠里,躍下瘦高男子,細碎長發斜斜遮眼,摸了摸鼻子,「陶清懷,不要對我們耍小聰明,你根本不是對手。老老實實說,蠱族保存的東西,在哪裡?」
「廬山,桃花源。」陶清懷見到瘦高男子,如同老鼠見了貓,再無狠毒神態。
「哦?前段時間,我曾去過那裡,並未尋到桃花源。」瘦高男子若有所思地揚揚眉毛,「你可知騙我們的下場?」
男子的聲音沒有絲毫感情,森冷似冰,似乎對陶清懷說:「我殺你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陶清懷雙膝一軟,「噗通」跪倒,搗蒜般磕頭:「小人哪敢欺騙兩位?蠱族保存的那樣東西,確是藏於桃花源。相傳,先秦時期,蠱族陶氏後裔,為躲避始皇帝搜尋,攜至寶而逃,隱居桃花源。」
「你沒有騙我們吧?」圓臉書生掏出一柄銳利短刀,抵住陶清懷額頭。
黃豆大小的汗珠「刷」地淌出,刀尖抵進皮肉,湧出一滴鮮血。陶清懷直勾勾地盯著刀刃,面如死灰,話都說不利索了:「不……沒……沒……」
「諒你也不敢。」圓臉男子「嘿嘿」笑著,舔了舔嘴唇,「月餅,咱們該去桃花源了。」
「南瓜,你留的風流債怎麼辦?」月餅嘴角揚起邪邪的笑意,「陶清冉可在等著你私奔呢。」
南瓜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利用她進入陶家莊,破除幻術的工具而已。管她幹嘛?」
「自從酒娘死後,你好像變了個人。」月餅伸了個懶腰,深深打著哈欠,「斬草要除根,不要留後患。」
南瓜用軍刀剔著指甲里的泥垢:「你不也改變了么?好意思說我?」
「崔郎,你……你……」嗚咽聲——絕望、凄慘、哀傷、不信……
「我不姓崔,我姓南,叫南曉樓。」南瓜沒有回頭,冷漠地斜望遠山,「我騙了你。因為你是幻族的幻女,沒有你,我們根本無法進入陶家莊,解除布置在莊子周圍的幻術。」
「你不是說,要娶我么?」
「你不是說,讓我等你么?」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未來么?」
「你不是說,給我所有想要的么?」
「你為什麼騙我?」
陶清冉雙目無淚,全流進了心裡,酸楚澀痛。幻族親朋的屍體,僅剩血漬殘骨,風聲穿過桃林,向幻女陶清冉「嗚嗚」訴說著滅族慘禍。
「我沒有騙你,只是你愛上不該愛的人。」南曉樓仍未回頭,肩膀微顫,陽光拉長了他的影子,黑暗裡充斥著無盡的落寞悲傷。
「南少俠,又『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月餅重重拍著南瓜的肩膀,嘆了口氣,「交給我吧。」
陶清冉如同失去靈魂的軀體,傻傻的,痴痴的,空蕩蕩的,柔弱地站著:「崔郎,你……你連看我一眼,都……都不敢么?」
「我姓南!不姓崔!那首詩,不是我寫的!我來自未來,你想聽這樣的詩,我能背出好幾百首!我根本沒有愛過你!我只是利用你!你明白么?」南曉樓野獸般嘶吼著,忽而「哈哈」狂笑,「我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她卻背叛了我!自此,我的心已經死了,再不相信任何愛情。女人,只不過是男人的工具!」
「清冉,清懷,你們過來。」月餅眼中異彩連連,溫柔地聲音如沐春風,揚起任何人都會心生好感的天真笑容,「你們才是真正的夫妻。一起走到那棵老桃樹,擁抱著坐下。清冉,用你的發簪,刺破清懷的喉嚨,再劃過自己的脖子。這才是最完美的愛情。答應我,好么?」
陶清懷、陶清冉眼神茫然,彼此走近牽著手,僵直著雙腿,機械地走到老桃樹下,擁抱。
「這樣才對,接下來,該做什麼了?」月餅的聲音里,充滿不可抗拒的蠱惑。
陶清冉,笑了,很可愛很單純地笑了:「對啊,我們是夫妻,應該『生同榻,死同穴』才是呢。」
白如玉筍的纖纖玉手,從三尺烏髮中抽出發簪,刺入陶清懷的咽喉……
「走吧,去廬山了。」月餅吹了聲口哨,滿不在乎地瞥著血泊中兩人。
兩隻暗紅色、指甲蓋大小的飛蟲,從那兩具屍體的頭髮里飛出,落在月餅手心。
「幻族滅了,又少了一個障礙。」南瓜仰脖灌了口酒,長長吁了口酒氣,「找到那個東西,該尋找魘族了。月餅,下次該輪到你了,別總是讓我泡妞兒!情運用盡了,回去之後,怎麼談戀愛?」
「這事兒我不擅長啊。哪像你這麼有天賦。」
兩個身高相仿的男子,有說有笑地走向陶家莊出口,絲毫沒有在意陶家莊慘死的幾百條人命。
他們沒有察覺——陶清冉悄悄睜開了眼睛,仇恨地目光,如同兩柄利箭,狠狠插進兩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