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昔人黃鶴(四)
以下是導遊講述——
「安史之亂」不僅香消玉殞了風華絕代的楊貴妃,也灰飛煙滅了詞賦滿江的大唐盛世。曾經萬國朝聖的盛唐,如同日暮殘年的垂垂老者,咳嗽著躺於病榻,獃獃地環顧著充斥腐臭老人味的茅屋。獃滯目光間或一輪神采,緬懷著很多年前,曾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雄姿英發少年郎。
然而,即便是垂死國度,也會有迴光返照的短暫輝煌。宦官當權的晚唐,唐宣宗勵精圖治,國力逐漸恢復,雖不及「開元盛世」,卻也實現了「大中之治」。
幾經戰火洗禮的武漢,本就是富庶之地,又是江南重要的碼頭重鎮,也由此應勢而興。如同田野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茁壯頑強地恢復著城市特有的生命力,竟有了幾分盛唐時期的繁華模樣。
苦了幾十年的百姓,頭腦活絡者做起生意,手腳勤快者耕田務農,日子日益紅火。貨幣流通更是帶動了各行各業飛速發展,酒肆、賭坊、青樓應運而生。
兜里有了閑錢的人們,閑暇之餘,喝酒賭錢,流連忘返於青樓。為了幾分虛榮的面子,又將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兩,盡數拋擲於一夜風流的溫柔鄉。
武漢最有名的青樓,當屬「慧雅居」。此中女子,多為戰亂家破流落南方、或被人販子買來的北方妙齡少女,個頂個的能歌善舞、體態曼妙,再加之北方特有的豪放熱情、酒量甚豪,使得習慣於南方女子的客人們,深深迷戀於別樣風情,一時間趨之若鶩,慧雅居的賓客如過江之鯽。就連門檻,每隔半個月就要換副新的。
眾多紈絝子弟,商賈旅客,為博得美人床榻春宵,更是敗破千金家產,也在所不惜。
這一日,兩個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年輕人,風塵僕僕地來到武漢城。南方鮮有如此身材之人,百姓們投以異樣目光,議論紛紛。
兩人似乎習慣了此等目光,渾然無視地有說有笑,溜達了幾條街,駐足於「慧雅居」,久久不離。
百姓們啞然失笑,原來是慕名而來的花花,公子。良善者暗自嘆息:「又多了傾家蕩產的兩個浪蕩公子哥,可惜了這兩幅好皮囊。」
誰料,兩人任憑女子們風情萬種地勾引,卻像入定老僧不為所動,轉身進了隔壁酒肆,點上牛肉熏雞,幾碟下酒小菜,細品慢酌,輕聲淺談。
兩人聊天所用語言甚是奇特,既不像唐朝官話,也不似北部方言,還經常冒出幾個根本聽不懂的詞兒。
鄰桌酒客斷斷續續聽到什麼「六年」、「在這裡么」、「沒找到」的零星言語,更覺黃衫、圓臉兩個少年神秘莫測。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世態度,權當什麼都沒聽見,不過一個個耳朵卻豎得老高。
兩個少年酒量甚是驚人,才一個時辰,就飲罷四壇老酒。黃衫少年飲酒吃肉,神態輕鬆,反倒是圓臉少年,總是心不在焉,時不時瞄著「慧雅居」。每當有姑娘從中走出,圓臉少年端酒碗的手總是一抖,灑出些許酒水,幾欲起身。待看清姑娘相貌,又失望地繼續喝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桌上擺著七八個空酒罈,兩人都有了少許醉意。
「能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別找了。」黃衫少年夾塊牛肉慢慢嚼著,「還是找那東西要緊。」
「我沒有算錯,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就在這裡。」圓臉少年眼睛通紅,也不知是酒氣醉了眼,還是喝到傷心處落了淚,「我欠她的,我要還她。」
「還?怎麼還?一輩子么?」黃衫少年面色閃過一絲怒氣,「我們費這麼大的勁兒,不是為了讓你來談戀愛的。」
「可是……你知道的……我……」圓臉少年話音未落,門口飄來一抹淡淡幽香,四個妙齡少女有說有笑走進酒肆。
「小二,黃瓜炒雞蛋,辣椒炒牛肉,再來兩壇上等好酒。」女子們操著北方口音,大大咧咧入席坐定,連珠炮般點出一桌好酒好菜。
唐朝民風甚豪,本對男女之事就不忌諱,雖說這幾位是慧雅居新來的青樓女子,卻沒人覺得有何不妥。更何況哪有「開門拒客」的說法?
「咣當!」酒碗落地,摔個粉碎。眾人聞聲望去,圓臉男子神色惶然,臉漲得通紅,痴痴愣愣地盯著其中一位女子。
那個女孩雙十年華,烏黑油亮長發柔順可人,眉眼細長,精亮雙眸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哀傷。直挺的鼻子如玉筍般晶瑩剔透,肉嘟嘟小嘴襯著尖尖下巴,嬌弱玲瓏的身材凹凸有致,著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
眾食客哪見過此等美貌的女子?色眯眯地睃著女孩,半張著嘴,涎水順著嘴角流淌。各自心裡打定主意,這幾個月多攢些銀兩,說什麼也要做女孩的入幕之賓。
「真的是她?」黃衫少年南南低語,緩慢地摸著鼻子,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態。
圓臉少年如同傻子一般,嘴唇哆嗦著,雙目含淚,僵硬地挪動雙腿,踩著滿地的碎碗渣子「咯吱」作響,絲毫不覺疼痛地走向那個女孩。
其餘三個女子司空見慣,抿嘴偷笑,竊竊私語著「今晚又有恩客了」,眉目含春地向圓臉少年拋著媚眼。
黃衫少年緊鎖眉頭,幾次要阻止,最終嘆了口氣,自顧自地飲酒。
「小九,你是……你是小九。」圓臉少年啞著嗓子,兩行苦淚順著腮幫滑落,單手入懷摸索著什麼東西。
那個女孩略略吃驚,這才抬頭細細打量圓臉男子:「你怎知我叫小九。」
誰料,圓臉少年接下來的舉動,更讓眾人大吃一驚——少年從懷中掏出兩錠赤澄澄的金元寶,雙手捧到小九面前:「我……我養你,跟我走吧。」
小九「啊」了一聲,卻沒怎麼看那金元寶,反倒是盯著圓臉男子,眼神流露出異常警惕地疑惑。
「我們家小九可是慧雅居新來的當紅花旦呢。那麼多公子哥兒排著隊等小九恩寵,兩枚金元寶就想養她?你養得起么?」瘦臉大眼的女子不屑地撇撇嘴,世故地盤算著圓臉少年全身的穿著能值幾兩銀子,滿臉嫌棄地譏諷,「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下輩子吧。掌柜的,還不把這人轟走?壞了我們的酒興,你賠得起么?」
「我養你,我能養得起你。」圓臉少年近乎偏執地把金元寶塞進小九手裡,「我找了你那麼久,這一次,再也不會離開你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公子,您看,我們還要做生意。您要想得美人垂青,該去慧雅居,在這裡不太合適。」掌柜陪著笑臉,點頭哈腰地勸著圓臉少年。
「滾!」圓臉少年低聲怒吼,目光卻始終不離小九,「別惹我,這裡沒你什麼事兒。」
「敬酒不吃吃罰酒?」幾個店小二擼著袖子,操著板凳麵杖,圍了過來,「找死也不看看地方!」
「小九,是我啊!你再看看,你不認識我了么?」圓臉少年渾然不覺危險將至,哽咽著苦苦哀求。
不知為什麼,這個莽撞的圓臉少年,卻讓小九死灰般的心,盪起了一圈溫柔漣漪,竟有些「砰砰」亂跳。
小九本是北方鄉村女子,家境貧寒,十八那年,輕信鄰村有錢男子花言巧語,私許終身。哪想到男子已有家室,只是貪圖小九美色,妻子甚是兇悍,別說納小九為妾了,壓根兒都不敢張揚此事。
小九年齡雖小,卻不甘心這麼不明不白沒個名分,數次以死相脅。男子架不住小九剛烈,又恐家中悍妻滋事,只得帶著錢財與小九私奔。
可是男子的家業是父母打拚而得,自己啥也不會。沒出半年,生意沒做成,錢財花個乾淨,又過不了苦日子,拋下小九,偷偷溜回家鄉,自此斷了聯繫。
憧憬期許著愛情生活的小九,哪能經得住這種打擊?況且私奔時還偷偷帶走了父親的積蓄,更沒臉回家?得知同村幾個姐妹在武漢慧雅居入了青樓,雖然髒了身子,卻能賺很多錢。
也是帶著自暴自棄的念頭,小九尋到姐妹,就此風塵浪蕩。只盼能多賺些錢財,風風光光回家,還上父親積蓄,再蓋一棟大房子,讓二老安度晚年。
古往今來,多少痴情女子,錯遇負心男子,就此墮落放縱。以酒麻醉滿心傷痕,以不同的男人,報復那個錯愛一生的男子!
最終,傷害的,卻只是自己。
其實,這又,何苦?
青樓薄倖,哪有什麼真情?小九夜夜歡歌縱酒,床榻睡著不同的男人,更是深覺「人間不值得」。唯有夜深人靜時,壓抑不住的心痛,化作不眠悔恨淚。
可是,今天,突然出現的圓臉少年,似乎認識她很久很久,一語猜中她的姓名。雖然舉止冒失魯莽,可是眼神蘊含的愛意,卻不是青樓恩客那般虛情假意。
「砰!」
小九正意亂神迷,店小二手中棍子,已經重重砸到圓臉少年腦袋。
一股鮮血滲過頭髮,緩緩流淌。圓臉少年卻似感覺不到疼痛,依然獃獃木木的痴望小九。
「啊!公子,你……」
小九心中疼痛,這一幕似乎很熟悉,彷彿想起什麼,卻只是在腦子裡忽閃而過,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欠她的,已經開始還了。」黃衫少年搖搖晃晃起身,眾人也沒見他有什麼動作,幾個店小二斷線風箏般倒飛而起,重重摔落,齜牙咧嘴地哀嚎。
「掌柜,這家酒肆,我買下了。」黃衫少年揚揚眉毛,從衣袖中拿出一枚寒光閃閃,雞蛋大小的赤紅色珍珠。
眾食客倒吸一口涼氣,就連這幾個見慣金銀財寶的青樓女子,也大驚失色。
這枚夜明珠通體透紅、流光瑩瑩,珠內肉眼可見縷縷血絲,乃是產自於南海的「鮫人血珠」,屬可遇不可求的罕世極品。別說買下酒肆了,就算買下半座武漢城,也綽綽有餘。
掌柜走南闖北,閱歷無數,當然知道這顆夜明珠的珍貴,嘴巴張得恨不得把珠子生吞:「公子,此話……此話當真?」
「你要懷疑,我立刻反悔。」黃衫少年摸摸鼻子,隨手把血珠丟給掌柜,「半個時辰,收拾東西。珠子,你的;酒肆,我的。」
「公子,奴家是慧雅居的……」瘦臉大眼女子扭腰搖臀湊上前,正要自我介紹,黃衫少年板著臉冷笑一聲,神色中竟有種不可觸犯的殺氣。
瘦臉大眼女子如墜冰窟,狠狠打了個哆嗦,再不敢言語。
「兄弟,我先走了。既然宿命如此,我也不勸你了。」黃衫少年伸個懶腰,揮揮手算是作別,離了酒肆揚長而去,「你欠她六年,那就還她六年。屆時,我再回來。
唉……你啊……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忘記當初的承諾,好好待她。」
「我不會忘記。」圓臉少年眼神迷離,水霧蒙蒙的雙眸映著小九清麗哀傷的倩影,「千年,一戀。我會,珍惜。」
他的世界,再無別人,只有她。
然而,縱是宿命輪迴,縱是尋覓幾世,縱是一戀千年……又怎會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一曲一場嘆,一生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