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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昔人黃鶴(十五)

  我心裡一沉,雖然避水蠱可以使肺部充盈遠超常人幾倍的氧氣,但是這番劇烈搏鬥,必然會加速氧氣消耗。尤其是怪魚拖著月餅急速下潛,驟增的水壓對身體的損害,就算強如月餅也絕對吃不消……


  想到這些,我更是著急,浮出江面大口補充氧氣。睫毛沾著細密水珠,視線里白茫茫一片模糊,隱約聽到不遠處江輪沉重的汽笛聲,一猛子扎進江里,憑著記憶尋著月餅墜落的位置,奮力遊動。


  光亮突轉黑暗,使得眼睛更是漆黑不可見物,熒光棒的綠芒完全失去作用。我瞎子般盲游下潛,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月餅,等等我!堅持住!」


  我根本沒想出對付怪魚的辦法,也明知道不是怪魚對手,卻像唐吉坷德義無反顧沖向大風車,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信念,做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因為,我的,兄弟,在那裡!


  然而,下潛三十米談何容易?更何況體力損耗甚巨,越往下游越覺得浮力像一張彈力十足的蹦蹦床,頂著身體向上彈。


  我咬著牙拚命擺動手臂划水,腿肚子哆嗦著抽搐劇痛,幾乎就要抽筋,卻像定格在水中,再也游不下去了。


  更讓我絕望的是,江里靜悄悄一片死寂,巨型怪魚也好,月餅也罷,根本沒有絲毫蹤跡。


  難道?


  我實在不敢多想,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勉強下潛了兩三米。因動作幅度過大,熒光棒從捆綁腰間的細繩滑脫,晃晃悠悠下墜,頗有諷刺意味地比我快了很多。


  我怔怔地盯著熒光棒,心裡油然而生「南曉樓,你還是放棄吧」的沮喪感。念頭一起,頓時全身沒了力氣,攤開肌肉近乎撕裂劇痛的四肢,隨著浮力扶搖於江里。


  「月餅,我儘力了。對不起!」


  我閉上眼睛,甚至幻想著浮出水面,月餅正好整以暇地踩著水,嘴角揚起熟悉的、懶懶散散的微笑:「南少俠,雜家等你半天了,怎麼才出來?」


  這次,我知道,或許,只是幻想了。


  很奇怪,我並沒有悲傷,也沒有心痛,整個人像抽走了靈魂,只剩空洞的軀殼,失去了全部感覺,喪失了所有情緒。


  或許,這才是,最刻骨的悲傷——明明活著,卻已經死了。


  我再次睜開眼睛,江水很冷,眼眶很濕,望著月餅消失的位置,僅有那根熒光棒,越來越遠了,很快就肉眼不見。就像一朵落入地獄的靈魂,在和人間做著最後的眷戀。


  那個無所不能,戰無不勝,任何絕境都帶著微笑,揚揚眉毛,摸摸鼻子,輕輕鬆鬆化險為夷,背負著蠱族千年驕傲,蠱族最強的男人——月無華,就以這樣一種近乎荒唐的方式,離開了?


  我不敢相信。然而,不得不相信。


  突然,我瞪大了眼睛,使勁擦著潛水鏡。正墜入江底的熒光棒,居然開始勻速上浮。我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這不是我失手掉進江底的熒光棒,而是……


  我運足目力,隱隱看到,散發幽幽綠光的邊緣,正是一道模糊的人影。


  「月餅!」


  我一時忘記身在江中,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湧進嘴裡的江水嗆得嗓子眼發甜。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向著人影遊了過去。


  近了,越來越近了!那種相處多年的熟悉感,讓我心頭狂喜:「不愧是月餅,區區一條怪魚,怎麼可能是月公公的對手!」


  這麼想著,游得更是有勁兒,雖然漆黑一片,我卻看得異常清晰。


  瘦瘦高高的身軀,標槍般筆直的脊樑,修長勻稱的四肢,除了月餅,還會有誰?!


  可是,我察覺到一件事情,頓時心頭一涼,周身冰冷哆嗦,再也沒有分毫力氣,靜靜地漂在江中,幾滴眼淚模糊了潛水鏡,模糊了本就模糊的視線。


  我們為什麼會哭泣?難道僅僅因為悲傷?或許,只是因為淚水,可以阻擋不願接受的真實。


  就這樣,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月餅,漂到面前,漂過頭頂,漂向江面。


  他原本充滿彈性肌肉緊繃的四肢,軟塌塌地耷拉著,隨著江水暗流,枯草般輕輕擺動。那蓬細細碎碎遮眼長發,水草似得隨波逐流。瘦削稜角分明的臉龐,再無春草燦爛而旺盛的生命力,只有死亡的蒼白。


  唯有嘴角,仍然掛著一絲,很驕傲、很隨意的笑容。


  只是,一絲絲鮮血,從他的嘴角飄溢而出,瞬間消逝於江水。結實的胸口,貫穿一根尖長魚牙,從脊樑斜斜刺出。


  月餅,死了?

  真得,死了?

  我搖了搖頭,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儘管臉頰火辣辣疼痛,卻依然相信,這是夢境里的真實感受,而不是現實里的真實痛覺!

  我想喊,卻喊不出來;想哭,卻沒有眼淚;想伸手抓住月餅,卻害怕感受到,死亡的冰冷。


  洶湧澎湃的滾滾長江啊,千百年來,日復一日的奔流入海,承載著這片土地數十代人周而復始的生命輪迴。浪漫著「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纏綿悱惻;激昂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壯懷豪情;哀傷著「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離別愁緒。


  如今,卻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萬里長江,又怎能載動,我的悲傷!

  兄弟,讓我就這樣,安靜地目送你一程。等你獨自回到江面,回到那個你哭過笑過醉過來過的世界,最後一次感受人世間的溫暖,再陪你走完最後那段路……


  好么?


  記得你喝醉時,喃喃自語:「南少俠,如果哪天,雜家不幸過世,你還僥倖活著,千萬別開追悼會,千萬別放哀樂,放首《成都》就好。」


  「操!月餅,您老人家這龍精虎猛的身子骨,估計能活個千八百年不成問題。大晚上聊這個,真喪門!」


  「哦,對了。記得,把我的骨灰,埋在阿娜的墳旁。」你搖晃著酒杯,些許啤酒沫子灑出,星星點點落在修長的手指,一飲而盡。


  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讓眼淚落下。


  那一刻,我才懂你。其實你從未快樂,心裡充滿哀傷,卻總是儘力讓別人獲得快樂!


  你是個很簡單的人。以至於,你的朋友快樂,你就會快樂。


  可是,你知道么?你用這種方式,讓我的一生,不再會有,哪怕一秒的快樂!


  月無華,黃鶴樓,長江,殤!


  是的,「殤」指為國戰死者,也指未成年而死。8到11歲是「下殤」;12到15歲是「中殤」;16到19歲是「上殤」。


  你已經過了「殤」的年齡。


  可是——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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