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昔人黃鶴(五十)
落地,平穩,青磚,堅硬。
我雙手平伸保持平衡,踏實地鬆了口氣。落地之前,熱血之餘,難免會忐忑於「萬一判斷錯誤,並不是文族『乾坤三十六字』機關術的正確破解方式,我和月餅被亂箭射成刺蝟都算是死得痛快利索」。
換個角度想,除了月餅,又有誰能僅僅憑著我的主觀臆斷,不顧生死地縱身一躍呢?
月野、小慧兒、傑克、黑羽……
或許他們也會這麼做,但是絕不如月餅這般毫不猶豫。
「啪嗒」,一滴從額頭湧出的汗水,順著鼻尖落至腳下「鴻」字的「一」,跌成幾顆小水珠,「滋滋」地滲進青磚。
「南瓜,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月餅摸摸鼻子,緊繃地嘴角揚起一絲微笑。
「嗯?」
「新手運氣好啊!你從沒接觸過文族機關術,居然能瞎貓碰上死耗子,就這麼解開了,顯然和聰明無關,撞大運撞得很不錯。」月餅做了我意料之中的總結。
「月公公,你三句話不懟我,心裡就不得勁兒是不?」要不是腳下青磚就那麼大點兒不能亂動,我真能飛起一腳橫踢過去。
忽然,有個極其模糊的念頭從腦海里一掠而過,就如同站在海輪甲板欣賞海景,驚鴻一瞥的飛魚掠出水面,還未看得真切,只剩一道視覺殘影,再也尋不到蹤跡,心裡極為彆扭。
「咯吱咯吱」,石塊相互咬合的摩擦聲,從青磚深處響起。隔著鞋底,清晰地感覺到,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地底拱來拱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轟」地一聲巨響,除了我和月餅所站的青磚,其餘三十四塊,像是沸騰水面跳躍的水珠,「咯噠咯噠」碰撞跳躍。有幾塊甚至直直彈起,脫離地面半米多高,露出青磚下面一排排鐵質齒輪、連軸、細索這些組成機關的物件兒。
還未等看得清楚,磚塊重新落回,磚縫間蓬起灰撲撲的塵霧。
「月餅,別動!奉先、木利,出去!」我心裡猛地一沉,心說壞了,難道設計機關的人,故作迷局,反其道而行之,其實「驚鴻」兩塊才是觸發機關的核心樞紐?
「南爺,這是機關術被破解才會出現的情況。」木利不緊不慢地「哈哈」一笑,「您可能沒看清楚,我看得明明白白,青磚底下的機關,已經完全破壞了。」
「兩位爺,您們看看那片眼睛,那個計算時間的血滴,停住了。」奉先透著輕鬆的一句話讓我心中一動。隨即一股寒意悄無聲息的從脖頸泛出,炸起了一片汗毛,脖子僵硬地甚至不能轉動。
如何讓一泊平靜如鏡的湖水泛起漣漪?方法有很多,哪怕是一片悠悠墜落的柳葉都足以做到。而奉先和木利貌似不經意的兩句話,卻如同一顆巨石,狠狠砸進我的心湖,激起翻騰巨浪!
「是么?血滴停住了啊,好險……」我故作輕鬆地活動著肩膀,「月公公,我運氣確實好。還記得第一次玩王者榮耀么?我用魯班七號,一頓亂懟,拿了個超神。」
「當然記得,你還問為什麼不叫『魯班』,叫『魯班七號』。」月餅揚揚眉毛,微微眯起的雙眼盯著前方三四米遠,棺材里的女子人偶,嘴角卻因心情激蕩,微微顫動。
「對啊,你告訴我,這是魯班製作的第七個人偶,不是真人。」我摸出根煙,幾次轉動Zippo,卻因為過於激動,手指哆嗦無法點著。
「自古以來,魯班以此著稱於世,木匠以魯班為祖師爺,絕不是偶然。」月餅從我手中拿起火機,幫我點著煙,順手給自己點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團煙霧。
絲絲縷縷的煙霧繚繞眼前,模糊了棺材中酷似小九的人偶,也模糊了我的雙眼。
很酸,很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為了這個活在我的記憶里、小說里,傳說中的女子,我好像,付出了太多。在不知道小九是否存在之前,她終究如鏡花水月般虛無縹緲。
可是現實中呢?情,不一定是愛情,也有可能是友情。
愛情傷人,友情助人。人的一生,總會有幾段魂牽夢縈、揮之不去的愛情,每每午夜夢回,卻只是「無處話凄涼」的無奈和惋惜。
可是友情,似烈酒、如烈火,又像太陽,時刻溫暖著彼此那顆冰冷滄桑、飽經世事的心。
或許,友情比愛情更珍貴吧。所以,更值得我們珍惜。
我心中的酸澀,無關愛情,有關友情。
「兩位爺,都這時候了還討論王者榮耀,心也太大了。」不用回頭看,都能想到奉先心急燎火的模樣,「麻溜破解機關呀,萬一再鬧出什麼幺蛾子……」
我合起雙眼,兩行淚水從外眼角滲出,許是一夜沒睡,殺得眼睛生疼。
更疼的,是,心!
月餅也想到了!
我們倆這段跳躍性很強的對話,其實是在暗暗提示對方——任何事,都有內在的必然聯繫,絕非偶然出現發生。如果,這件事由最信任、最了解我們的的人故意安排策劃。那麼,我們往往會忽略其中的內在邏輯、忽略事情的不合理,想當然的認為,這隻不過是巧合。
我仍然閉著眼,泰山遇到魘族直到身處這所神秘老屋,所有經歷的事情,曾經一晃而過的細節,如電影蒙太奇般飛掠而過,最終定格成三張無比熟悉的臉龐。
李叔(王天亮)伏擊我於泰山,我曾以為他通過微博或朋友圈(雖然這是故意暴露行蹤,請君入甕)找到具體位置,卻沒有想過——如果他早知道呢?
月餅把我的行蹤,告知了最信任的朋友們——月野、黑羽、小慧兒、傑克,還有……奉先、木利、燕子。
既然魘族要置我於死地,何必大費周章,製造出突然出現的虛幻小九,豈不是多此一舉?
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要我不得不來探尋關於黃鶴樓暗藏《陰符經》的線索」。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這條線索,只能有我和月餅破解。
黃鶴樓偶遇海燕,聽到那個不知真假,關於我和月餅黑化,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痴纏愛戀的傳說,分明是暗中告訴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關於這事我們已經想到。可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布局的人對我們的了解,超出想象。他(他們)太熟悉我們之前的種種經歷了,越是在常人眼裡荒誕離奇的事,巧妙地加以千年傳說(關於我和小九)這個契機,我們反而會深信不疑。
江畔再遇海燕,一首蕩氣迴腸的《千年之戀》,居然出自千年前的樂譜,更讓我們堅定了,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宿命安排。或者是「黑化的我們」暗中操縱,同時也堅定了「我們必然在未來某個節點,找到跨越時間空間方法」的認知。
老巷遇到李叔,目睹這個心存良善的老人去世,讓我們把注意力和仇恨全都集中在劉、墨二人,根本無暇考慮,整件事是否還有別人參與。
或者說,是否另有其人暗中布局!
而《九萬字》的簡譜如何破解,簡直就是我和月餅在西山大佛經歷的翻版,更能讓我們不會產生懷疑。畢竟,當一個人重複做某件事的時候,慣性思維驅使,想當然的認為這件事本應如此。
問一個問題——當你身處危境、性命攸關的時刻,你最好的朋友突然出現,甚至捨命相救,你會除了感動,還會有別的想法么?
答案很簡單。
於是,當我和月餅中了魘術,暗中布局的人偏巧不巧,就在此刻現身。雖然事先確實和月餅暗中聯絡,看似趕來支援,但是這個時間節點掌握得太精準了。
他們前一天晚上去哪裡了?難道真是為了取那本《缺一門》?或者,一直在暗中布置、監視我們,確保我們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按照他們故意布置的線索,一步步來到這所老屋,遇到劉、墨二人?
劉、墨二人死於瑞士軍刀和桃木釘,是我和月餅最常用的物件,很巧妙地把整件事延伸到「黑化后的我們」,使整個布局前後呼應,天衣無縫。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好幾次隱隱有種奇怪的感覺,卻沒有過多深思。
墨無痕臨死前曾說:「小花,難道你沒看出來么?這盤棋看上去是咱們在布局,其實你我才是棋子。他們,很聰明。」
這個「他們」,說的其實並不是我和月餅,而是在場的另外幾個人——陳木利、李奉先,甚至還有,燕子!
我突然覺得很恐懼,恐懼到全身發冷,肌肉微微顫抖的程度。五臟六腑像是被一隻大手撕裂皮肉,探進胸膛,狠狠攥了一把,扭曲在一起,抽搐著疼痛!
如果你所經歷的一切磨難,都是由你最親密的好友暗中布置,只為了達到他(她)不可告人的目的。當你得知真相時,是什麼心情?
悲傷、絕望、難過、憤怒?
不,只有疼痛,隨著熱淚流淌的疼痛!這是對友情這份信仰的崩塌!
雖然還有很多細節我們無法知曉,但是這麼縝密的一盤棋,卻在收官的關鍵時刻,終於走出了昏招。
就像是荒原餓狼,忍著冰寒暴雨,潛伏許久等待獵物鬆懈的那一刻。卻在即將捕殺之際,稍稍提前了那麼幾秒,暴露了行蹤,引起獵物的警覺。
我和月餅身處機關陣中,依著我們的警覺和目力,都沒有看清楚,陳木利不但沒有緊張,反而很輕鬆地認為機關已經完全破解。
這根本不是他慣有的行事方式。他在打消我們的疑慮!
「血屍大轉輪」的機關術,只有選取合適的眼睛,給這個棺材里的女性人偶安上,才能破解機關。可是,我們僅僅是參悟到正確的青磚是哪兩塊,站了上去,血屍大轉輪就停止了?
並且是李奉先恰到好處的提醒。他在催促我們的行動!
他們這兩句話,就是餓狼終於忍耐不住,暴露行蹤的幾秒鐘。
我和月餅關於「王者榮耀和魯班七號」的對話,其實是相互傳遞一條信息——我們的注意力始終是魘術和墨家,卻忽略了墨家擅長的是機關、器械的製造,而不是人偶。
真正能製造出活靈活現、幾可亂真的人偶,實際是魯家!
而我們的身後,有一個魯家唯一傳人——陳木利!
「南爺、月爺……其實,有時候,太聰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陳木利低啞著嗓子,聲音像是砂礫摩擦,「聰明的人,煩惱太多了。」
「呃……」女子微弱的輕呼,隨即是癱倒在地的聲音。
我心裡略略一松——還好,燕子並不知情。
「兩位爺,解開這道機關吧。我和木利準備了這麼久,功虧一簣的滋味,可不受啊。」李奉先依然是油嘴滑舌的腔調,卻沒了往日的嬉笑,多了几絲冰冷,「你們倆啊,太聰明了。」
我很想問一句:「你們為什麼這麼做?」
可是,這種只有出現在小說和電影里的橋段,在現實里根本不可能存在。
問了他們也不會說,浪費那時間幹嘛?還顯得自己很愚蠢。
「我們早知道是你們安排的。」月餅摸摸鼻子,很愜意地伸著懶腰,絲毫不在意把後背留給曾經親密、如今敵對的陳木利、李奉先,「等你們露出馬腳,真不容易啊。」
「哦?不想知道原因么?」陳木利冰冷鎮靜的聲音里,強壓著一絲絲惶恐。
「一枚雞蛋好吃,有必要知道下這個蛋的雞長什麼樣子么?」我把煙頭往右前方隨手一彈,「我做人的原則是,沒必要知道。」
月餅用「我們」這個詞做主語,是在暗示陳木利、李奉先,我們早已做好了「他們露出馬腳」的準備。
敵暗我明,身處危境,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要想掌握主動權,就要立刻打響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心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