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昔人黃鶴(五十三)
「結束就是開始,總算解決了。」月餅很輕鬆地伸著懶腰,脊樑「咯噔咯噔」作響,「站了這麼久,身體都僵了。」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憤怒於月餅如此輕描淡寫:「月無華!這是咱們倆多年的生死兄弟!就算他……他們有別的目的,可是咱們也沒有出事!火是我點的,他們等於死在我手上!我要背著內疚過一輩子。燕子醒了我怎麼跟她交代?你……你……」
我「你」了好幾遍,也沒「你」出個所以然。如同吞了口極酸的山西老陳醋,順著血液淌進心臟,隨著呼吸喘進肺部,整個胸口瀰漫著酸澀到極致的刺痛感,緩緩地向上蔓延。麻木了脖頸,僵硬了臉龐,終於蘊入眼眶,熏出兩行淚水。
「他……他們,可是李奉先和陳木利啊!」我哆嗦著嘴唇,淚水駐留嘴角,苦澀著舌尖,「你一點兒都不難過么?」
「大老爺們兒矯情啥呢?你是懸疑作家還是敗家老娘們兒摯愛的言情作家?」月餅揚揚眉毛,雙手扭著我的脖子轉向兩條火柱,「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什麼人能被燒這麼半天,還一動不動地戳著?哪吒么?」
我的脖子差點被掰斷了,眼淚橫著甩出,倒也看清了烈火焚身的木利、奉先,不由得「咦」了一聲。
團繞兩人的火焰愈發猛烈,原本赤紅的火焰,不知何時化成了慘綠色,時不時有一兩片火苗脫離火焰,升騰於空中,瞬間消逝,留下一道綠色殘影。
空曠陰暗的老宅,隨處飄忽著綠色光影。尤其是那片密密麻麻眼球,更是裹著瑩瑩綠光,晃晃悠悠懸挂於半空,似乎隨時都會掙脫束縛的細繩,馬蜂群般向我們飛來……
可是,這些詭異的場景,遠遠不如奉先、木利兩人讓我驚奇。
透過綠火,依稀能看到他們倆,連衣服都沒有燃燒,依舊微閉雙眼,全須全羽地站在火里。
只是,臉上那抹戾氣,似乎隨著綠火,焚燒殆盡,臉色越來越祥和,眉頭漸漸舒展。
更離奇的是,我似乎聽到了某種「嘶嘶」的慘叫聲。這種聲音很難用文字形容——既像是走入稠如牛奶的濃霧,耳邊傳來似乎有人在耳畔低語的含糊喉嚨聲;又像是午夜夢回,漆黑的屋子裡,微弱卻又很清晰的聽到,「夜半無人屍語時」。
「他們,怎麼了?」我的腦門冒起成片細密汗珠,「為什麼沒燒死?這是咋回事?」
「你還盼著他們燒死啊?剛才那股矯情勁兒懺悔感去哪兒了?」月餅搖著頭深深嘆口氣,「再仔細看看火焰裡面有什麼?」
月餅這麼一提醒,我才回過神,眯眼細瞅,恍然中冒出個大悟。
火焰內部,還是赤紅色。只是木利、奉先倆人的毛孔,不斷向外涌著小米粒大小的綠色顆粒。遇火即燃,「噼啵噼啵」的爆裂聲不絕於耳,一團團綠色水霧,把火焰染成慘綠色。
那種奇怪的聲音,正是水霧遇火化成氣體所發出。
「他們這是……」我大概明白了其中的蹊蹺,「月公公,你是用火蠱逼出他們體內的另一種蠱?」
「南少俠突然智商在線,雜家很意外啊。這是『思蠱』,下入酒中,遇水即溶。喝了之後,神志昏迷,慾望惡念滋生。看上去好人一個,實際被控制了思想。你在泰山隱居的時候,我去德州溜達散心,酒吧碰上個會彈鋼琴打撞球的渣男,居然會『思蠱』,專門迷誘女人,讓我順手收拾了。讓他這輩子對女孩稍有邪念,呵呵……身份證還在我包里,看名字就很扯淡,叫什麼『徐勇健』。也不知道他爹媽怎麼念的書?連諧音都不懂。永遠犯賤么?」月餅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拇指,頂住左手掌心,用力摁出一道白痕,直至中指頂端。指甲縫裡迸出一粒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紅點,「咻」地飛到月餅鼻尖。
月餅嘟囔了幾句完全聽不懂的蠱語。話音剛落,紅點極快地留下一道細紅殘影,飛進火團。
「蓬」!火焰更加旺盛,木利、奉先體內湧出的綠色米粒小蟲越來越少。烈火的慘綠色逐漸消褪,原本的紅色愈發熾烈。
直至,赤紅!
宛如少年熱血般的紅。
月餅手掌一翻,變戲法似得多了兩枚核桃大小的黑色圓球,甩進火焰。
幾乎就是瞬間,火焰就這麼消失了!木利、奉先,兩人依然閉著眼,連眉毛都沒有燎著,好端端地站著。
月餅這一系列操作,我雖然早就見怪不怪,依然看得目瞪口呆:「月公公,你要是去當消防員,全球都沒火災了吧?」
「我又不是超人,隨時能飛到世界各地。」月餅揚起嘴角那抹熟悉的淺笑,「兄弟們,裝什麼呢?該醒了吧?」
雖說月餅這麼說,我依然覺得——就算哪天他突然撕掉衣服,露出外穿的紅內褲,一身藍色緊身衣,單手握拳舉起,撂下一句「我去拯救世界」,我也絲毫不會驚詫。
他的人生技能樹,除了「談戀愛」,估計其餘的都爆燈了吧?
我甚至忽略了,木利、奉先依舊一動不動。
月餅微微皺眉,疑惑地眯起細長眼睛,提高嗓音:「忙活完好好喝頓酒。」
他們如同兩尊逼真的岩刻雕像,依然沒有反應。
我的心臟「突」地跳動刺痛,就像一根尖銳針狠狠刺入,跌宕起伏的心情剎那平靜,許多忽略的問題,接踵冒出——
一、木利、奉先為什麼會中蠱?
二、是誰給他們下的蠱?
三、為什麼月餅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立刻判斷出他們中的是哪種蠱?(月餅和我閑聊時提起過,蠱術分九門二十七支,蠱術千變萬化,大有不同。只有同門同支,才能判蠱解蠱。)
四、為什麼來武漢前,月餅偏巧遇到個使用「思蠱」的渣男徐勇健?
難道?是真正的下蠱人,為了讓月餅有先入為主的念頭?
我越想越心驚,眼前浮現出兩條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彷彿就
站在門口,逆光背立……
他們緩緩轉身,正是我們更熟悉更陌生的兩張臉——幻、魘、文、蠱四族傳說中,帶來被支配的恐懼和躲在暗處的屈辱,那兩個人。
他們很虛幻,他們又很真實。
這幾年,他們從未出現,卻又無處不在!
「月餅,如果下蠱的人,明知道你能解蠱。所以……」我逐字逐字地斟酌措辭,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依著月餅的驕傲,萬一真如我想的那般——下蠱人利用了月餅認為「此蠱可解」的認知,又在奉先、木利體內暗藏了另一種蠱,與剋制思蠱的蠱術相剋。
這樣一來,被控制的奉先和木利,一旦失敗,也絕對會保守住所有秘密。
畢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也就是說,陳木利、李奉先,真得死了?
幾乎從未出現的焦躁,浮現於月餅鐵青的臉龐:「曉樓,有可能,我大意了。」
我心裡一沉,月餅都這麼說了,那真得有可能……
我們親手殺死了最好的朋友!並且,是被控制,根本沒有傷害我們的朋友!
「月爺,能看到您這表情,比中彩票都難得啊。」
冷不丁,奉先嬉皮笑臉地聲音傳來,我下意識地「嗷」了一嗓子:「你倆還活著?」
「可不唄。蠱都解了,不活著趕著投胎啊?」木利撓了撓頭,肥嘟嘟的胖臉,幾乎把那雙小眼睛擠沒了。
此時,顯得特別可愛。
「月爺、南爺,對不住。我們倆確實被控制了,但是做的事,都還記得。」木利紅著粗糙的臉垂著頭,「差點就……差點就……」
「沒事就好。」月餅幾步走過去,拍拍兩人肩膀,微微點頭,徑自走出老宅。
只是,雖然身軀筆直,雙腿卻微微顫抖。
這個驕傲的傢伙,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看到自己情緒失控的時候。
「你們倆,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這麼大的人了,還能被下了蠱?千萬別說出去,丟了我和月公公的臉。」雖然還有許多謎團困擾於心,可是此刻,我很開心!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奉先砸吧著嘴,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奉先、木利,你們倆剛才把劉、墨兩人的屍體,放哪兒了?」
月無華,逆光而立,語調冰冷,背影既清晰又模糊,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為什麼,一股寒意瀰漫全身,汗毛根根立起。我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剛才那副詭異的幻覺畫面。
只是,少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