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姑蘇城外(一)
第一百三十五章姑蘇城外(一)
初冬,江南。
冷風如刀,鋒利地盤旋於天地。蕭索肅殺之氣,驚得河邊老樹幾片枯葉瑟瑟發抖,顫巍巍飄落,跌入泥黃的河水,盪起一圈沉重的漣漪。無力抗爭命運之流,身不由己向著月升方向,凋零逝去。
通體烏黑的老鴉,撲棱著翅膀,落於樹皮斑駁的枯枝,渾濁瞳孔,映著黃昏夕陽,落寞離別的暗紅。
「砰」,石子震得枯枝「嗡嗡」亂顫。老鴉驚叫,振翅飛離,一片污濁的黑羽隨風飄蕩,融入即將席捲而來的漫天黑暗。
「夜遇烏鴉,床被鬼壓。」裹著粗麻頭巾的女子,放下壓在肩頭的扁擔,拎起水桶汲水。待泥水沉澱,把半桶清水倒入另一桶中。如此反覆幾次,挑起一桶半的清水、半桶泥沙,緩緩遠去。
河的西邊,托起落日的遠山腳下,餘暉山影籠罩,閃著星星點點赤紅光芒的寒窯,鏗鏘有力敲擊聲忽緩忽急,彷彿紛雜嘈亂的心緒。
「鈧!」
重重一擊,震耳欲聾的崩裂聲,寒窯簌簌落著灰塵。被煙灰熏得烏黑的精壯男子,左手鐵鉗、右手鐵鎚,失神地盯著火爐里,兩截亮紅的細長青銅條……
許久,精壯男子雙瞳蘊的兩團火焰,熄滅黯淡,沮喪地丟掉鉗、錘,端起半盆冷水,澆潑火爐。「嗤嗤」聲刺耳凄厲,像是萬千惡鬼隨著慘白色的水霧逃離封印,蒸騰著稀奇古怪的形狀。火爐明亮灼目的紅漸漸黯淡,泛起一層淺灰,如同窯外那抹擦拭白晝的淺淺夜色,不知不覺,就凝固成了,一坨化解不開的黑。
「鑄劍……鑄劍……」男子披散的黑髮沾滿油灰,眼神渙散地呢喃低語,雙手無力鬆開,「為何?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咣當」、「咣當」。錘、鉗落地,砸出兩窩泥坑。懸挂於牆壁的諸多青銅劍,震得「嘩啦」作響,閃爍著爐火殘留的餘光,亮晃晃地映著,男子失神落魄的,模糊面容。
木門「吱呀」推開,陰冷寒風趁虛而入,吞噬著窯里熱氣,升起騰騰白霧,籠罩著牆壁的青銅劍,凝成片片水珠,顫顫欲滴。
「三郎,水來了。」女子吃力地拎著水桶,放在火爐旁,故意不看爐里殘斷劍胚,擦著額角細細密密汗珠,「今天累壞了吧?喝口水,歇會兒。我去給你做飯。」
「阿千,我是不是很沒用?」三郎捧起水桶,粗壯的胳膊肌肉虯結,「為何就是鑄不出那把劍?」
「名劍若是人人能鑄,天底下哪裡還有名劍?」阿千凍得通紅的俏臉,綻放著初春第一朵桃花般燦爛,晶亮如星雙眸漾著兩汪崇拜光彩,「若是只有一人能鑄出,那必然是,我的三郎。」
「當初,你若不是遇見我,也不至於受苦。」三郎握著阿千冰涼雙手,原本纖長手指被生活磨礪的粗糙腫脹,「我真是太沒用了。」
「若不是你在山裡救出跌落獸坑的阿千,說不定我早就被山獸吃了呢。別灰心,我家三郎,可是很認真的人呢。」阿千仰首注視著三郎堅毅面龐,愛憐地輕撫油污污亂髮,「你鑄的劍,士大夫爭相佩戴贈送。這是何等榮耀?」
「榮耀又有何用?換不來錢財,擺脫不了奴隸身份。我若鑄出天下無雙的名劍,獻與吳王闔閭,必能封地拜侯,躋身貴族。到那時……」說著說著,三郎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捧起水桶「咕咚咕咚」大口喝著,眼中迸射出比爐火還要狂熱的光芒。
「三郎,我知你是為我,想我過得好。你可知,阿千隻要日夜陪伴三郎,今生不離不棄,便心滿意足了。」阿千攥著衣袖擦拭三郎寬厚胸膛的水漬,「你莫太過勞累,這幾天收拾鋪褥,多了好幾根白髮。阿千很心疼的。」
「白髮?我居然長白髮了?哎……我去修修雞圈,這半個月丟了兩隻雞。冬了,山裡的獸子沒食兒,偷到村裡了。說起來,你掉進去的那個捕獸坑,還是王獵戶挖的。明兒,我找他討個獸夾子,要是逮到個狐狸,皮子拿到集市賣,能給你添置幾件好衣裳。」三郎不甘地瞅著火爐里兩截烏黑殘破的青銅條,蹲在門口眺望遠山,獃獃坐著。
阿千捂著胸口,惶恐皺眉:「你天天鑄劍,外事一概不知。這些天,來了兩個衣裝怪異的男子,逢人便問,山裡有無白毛狐狸出現。」
「打聽這個做什麼?」三郎撿起一塊石子丟出,正中雞圈扯爛的一尺見方缺口,驚得雞群「咯咯」亂叫,雞毛紛飛,「難不成要為村裡丟失的雞,討個公道?」
「鄰里相傳,白狐非妖而是異獸。狐皮披身,溫若晚春;狐肉做引,煉成丹藥,延年益壽。最神奇的是狐血,鑄劍時混入幾滴,即可鑄成神兵利器。」
「哦?」三郎雙手摩挲,厚厚的繭子「沙沙」作響,極力遠眺群山,「如此神奇?」
「三郎,你莫動心思。天地孕育異獸,自有其中道理。」阿千摟著三郎結實的後背,耳畔柔聲低語,「豈能貪圖私慾,違了天道?」
「天道……天道……」三郎板著指節,「咯噔」作響。
江南冬夜,深,寒,陰,寂。
三更時分,圓月高懸,天地通透,星光如紗,籠罩萬物。
三郎小心地抽開阿千枕著的胳膊,披件衣裳,躡手躡腳走進鑄窯,生火燒柴。
鑄劍,爐火需旺到極致,方能將青銅融成紅液,再反覆錘鍛,砸出雜質,夯打堅實。如此反覆數十次,直至粗胚光澤緊密,紋理有序,剛中有柔,才算初成。
故此,爐火,是鑄劍關鍵。若不提前燒旺,耽誤很多白天工序。況且,江南的冬天,陰冷透髓,爐火還能烘乾室內濕氣,可防手腳寒症。
三郎拾起鐵鉗,撥拉著爐里噼啵作響的木柴,皺眉暗忖:「師父授鑄劍手藝曾說,天下名劍,多為偶然得之。爐火燒到某種熱度、淬劍之水包含某種物質、敲打粗胚的力度次數……意外結合到最完美狀態,方能鍛成。楚國那位鑄劍大師,鑄劍不成,心智失常,將妻女推入火中,融於劍體,才鑄成那兩把名劍。如此說來,我缺的不是手藝,而是運氣。或者……」
想到這裡,三郎隔著土窗木柵,遙望明月高懸的遠山野嶺,連綿起伏的樹影,好似一排排茫然行走在黃泉路上的遊魂,幾聲悠長的狼嚎,如同冥府喪鐘般凄涼。
「啊!」凄厲慘叫,由村西遠遠傳來。深夜小村,寂靜如常。不多時,就像是油鍋里潑了一碗冷水,剎那間沸騰嘈雜。一排排簡陋的土屋,窗欞滲出暗黃燈光,推門聲、狗吠聲、腳步聲、交談聲、亂糟糟地交織,明晃晃的火把分散於村落,漸漸匯成一條蜿蜒火龍,盤踞於村子西頭。
三郎有些不舍地瞅著越來越旺的爐火,跺跺腳,推門而出。
夜寒沒有因為火把熱焰而少許溫暖,三郎急匆匆趕路,冷風灌得雙眼淌淚,差點和迎面而來的村民撞個滿懷。
「三郎,留神。」村民閃身躲避,倒也不惱,只是臉色凄然。
「啊?李伯,走得匆忙,多擔待。」三郎看清來人,正是村北賣炭李伯,「出什麼事了?」
「太慘了!哎……好端端的人,報應啊……」李伯顛三倒四地嘆氣揮手,「老了老了,見不得這場面。」
村西,王獵戶家。
村民聚成一團,七嘴八舌議論,雖然都面容凝重,卻掩飾不住看似同情,實則獵奇的興奮。
三郎倒吸一口涼氣,冷風入喉如刀,割得嗓子生疼,止不住咳嗽。
院落,王獵戶的屍體尚有餘溫,眼角瞪裂的雙目,早已泛出死魚肚的慘白,死死盯著那輪圓月。他的喉嚨,被撕扯得稀爛,白森森喉骨茬子,連帶著半根喉管,突兀地刺出。胸口至肚臍,生生豁開一道皮肉綻翻的血口,五臟六腑散落滿地,騰騰冒著白氣。
更恐怖的是,王獵戶手腳,被撕裂扯斷,圍著半截屍體,端端正正擺成長方形。厚厚血漿摻雜著脂油,凝成暗紅色血塊。惡臭、血腥味、奇怪的腥膻味,熏得村民捂著鼻子,強忍嘔吐。
「誰下得如此毒手?」三郎平日與王獵戶常有往來,關係甚篤,立時怒火中燒,欲回家取劍,尋殺兇手。
「常年打鳥,終被鳥兒啄了。」同是獵戶的王阿叔舉著火把,照著東牆沾著污血的獸爪痕迹,「三郎,你看牆上爪痕、滿地白毛,怕是這幾天那兩個怪人尋的白毛狐狸。王獵戶,這是死於天譴啊。」
「唉!平素捕殺那麼多動物,山神降怒了。」
「王獵戶逮到獵物,就喜歡開膛破肚,割開喉嚨生飲其血,再斬斷四足,擺成方形,獵物屍體放在中間……」
「誰說不是呢!說什麼……哦!對!『封魂』!」
「嘿嘿……結果被狐大仙封了魂。」
「快別說了,小心點兒……說不定狐大仙還沒走。萬一……」
頓時,村民噤若寒蟬,默默地盯著王獵戶屍體,小小院落,只有火把獵獵作響。
「這哪裡是什麼狐仙?分明是妖狐,就躲在村裡。」
西牆後面,傳來一句慢悠悠的話語。口音不似吳國方言,音節及其怪異,有些燕趙齊味道,細細分辨,又不是很像,總是透著一絲陰森森的詭異。
「何人在此?還不現身?躲在牆后裝神弄鬼?」王阿叔將火把扔到牆角,照得通透。
兩個身材高大、衣著怪異的男子,自牆后陰影處走出。
「這不是那兩個尋找白毛狐狸的怪人么?怎地如此打扮?」
「這是哪國的服飾?從未見過。」
眾村民交頭接耳,不住打量這倆異人。
「王獵戶家住村西頭,不遠就是野山。沾血獸爪卻在牆東,這麼個道理,你們都想不明白?」圓臉男子手持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刮下一層沾血牆土,挑到鼻尖聞著,「嗯,狐狸的膻腥味。」
「妖狐會化作人形,多為美麗女子,吸食男子陽氣,修鍊內丹。」黃衫男子摸摸鼻子,嘴角揚著一絲漫不在乎的淺笑,「每逢月圓前後三天,天地陰陽交替,妖狐受其影響,化回原形,需吞噬男子的心,方能壓住妖氣。你們看,王獵戶的心,是不是沒了?」
眾村民細細查看,果然,王獵戶的五臟六腑,唯獨少了心臟。雖說兩男子透著說不出的古怪,心裡卻都信了八九分。
「村子不大,人也不多。這幾年,誰家有歷不明的貌美女子,應該知道吧?」圓臉男子將匕首擦拭乾凈,別回腰間。
「唰、唰、唰!」目光齊齊射向三郎。
難道,三年前,三郎深山救回來的阿千,就是妖狐?難怪長得這麼好看!這麼說起來,阿千確實誤入王獵戶的陷坑,死的又是王獵戶。
細細琢磨,不由得眾人不信。
三郎自王阿叔舉火把照亮院落,就呆若木雞地站著,目光始終停留在,幾根好似長長白髮的狐毛,根本沒有聽見兩個男子和村民的話語。
「阿千說,我長白頭髮了。難道,這不是頭髮,而是……」
人,有一種很奇怪的特性。當一件事情,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真實存在。那麼,不管真假,所有人都會深信不疑。尤其摻雜著嫉妒、慾望、恐懼、貪婪的情緒,即便是少數對此懷疑的人,也會幸災樂禍地落井下石。
「憑什麼三郎好福氣,能娶到這麼漂亮賢惠的女子?」
「你看阿千走路屁股扭得騷勁兒,不是狐狸精是什麼?」
「誰能看上破打鐵的?還不是身體結實,陽氣足?」
「轟!」院落並無聲音。村民心中,卻都重重落下一塊巨石,砸起隱藏在,偽善心海最深處,滔天巨浪。
「想看狐妖的,跟我們來吧。」兩個男子相視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場面,並肩向著三郎的寒窯走去。
背影,逐漸脫離火把的映照範圍,隱入無邊黑暗。
明月,不知何時,被厚重的烏雲,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