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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月落烏啼(十一)

  第一百四十七章月落烏啼(十一)


  竹筒的白蠟融化成黏糊糊的蠟油,筒子里「悉悉索索」亂響,像是某種多足昆蟲抓撓筒壁。竹塞盤旋晃動向外脫離,「吧嗒」落到船板,兩條紅綠相間的長須小心地探出,左右分開試探。須臾,一條周身布滿環形紅綠圓紋、拇指粗細、中指長短的蜈蚣,開合著兩根半月形的鰲牙,挪動著密密麻麻的足爪,爬出半截身子。


  蜈蚣昂起腦袋,居然對著月餅微微點頭。月餅抿著嘴,發出有節奏的「嘶嘶」聲。蜈蚣聞聲,側頭望著那四盤小菜,背脊「咯咯」作響,裂開兩條細縫,探出兩張薄得近乎透明的翅膀,「嗡嗡」飛到盤盞上空,盤旋了三四圈,嘴裡吐出濃烈腥臭味的黃色液體,點點滴滴落進菜肴。


  月餅那些稀奇古怪的蠱蟲,我見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雖然覺得噁心,好歹也對得起「習以為常」四個字。可是接下來的一幕,才是我嘔吐的原因。


  菜肴沾了蜈蚣體液,「咕嘰咕嘰」冒出極為粘稠的氣泡,「啵啵」爆裂。各種足以挑戰嗅覺極限的怪異味道,就像身處荒廢許久發了霉的調料鋪子,辣得我眼淚直流,熏得暈頭轉向。


  更奇怪的事情,不,更噁心的事情出現了。每盤僅剩的菜肴,像是倒入油鍋的冷水,「滋滋啦啦」跳躍翻動。指甲蓋大小的蛤蟆、蠍子、蛆(也有可能是蛇)、蜘蛛,從菜肴里匆忙鑽出,圍著盤盞骨碌碌亂轉。看架勢,多半是要逃跑。


  蜈蚣振動翅膀飛得更低,圍著盤盞噴了一圈黃液。毒蟲遇到黃液,如同觸到火圈,頃刻間潰爛,化成一灘灘油脂狀的粘水。


  蜈蚣落入盤盞,將粘水吮吸乾淨,乾癟的肚子鼓得圓滾滾,歇息了幾秒鐘,振翅飛起。估摸著吃飽了撐的體重太大,翅膀扇動得極快,費了好大勁才飛回竹筒,好不容易把臃腫的身子塞進去,留個腦袋又對月餅昂首致意,才心滿意足縮回去。


  我掬把河水洗著嘴角穢物,想死的心都有:「月公公,咱們吃的就是這些玩意兒?你早知道了對不?這也敢吃?孔老師言之有理,你們區區蠱族真是耍蛇吃蟲長大的。」


  「多一項生存技能又不是什麼壞事兒。」月餅聳聳肩,雙手一攤,「你知道『活祭交命』的局和來歷,卻不知道是蠱族秘傳兩千年的『蠱咒』,怪我咯。」


  我盯著順著下巴「滴答」掉入河面的水珠,微微蕩漾的水紋皺得整張臉扭曲詭異,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差點兒沒把肺氣炸了:「月無華!這麼說起來,完成第一件事,你根本不受影響,對不?整半天,就我中蠱,差點把命搭進去?你缺德不?喪盡天良啊!」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能真讓你出事兒么?我不早就把竹筒拿出來備著了么?你要是完成不了,怎麼做第三件事?怎麼找《陰符經》?」月餅眨了一下左眼,右手摸摸鼻子,「不犧牲小我,哪來的成全大我?再說,你這不好人一個,啥事兒沒有么?」


  這是我和月餅獨有的暗號,表示「準備一起行動」。我當然知道他所暗示的是什麼,嘴裡兀自聒噪不停,慢慢挪著步子靠近孔亮。


  烏篷船本就不大,我和月餅所處位置,和孔亮隔著最多兩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為了證實我的一個判斷。


  孔亮笑眯眯捋著鬍鬚,饒有興趣地聽我們鬥嘴:「南曉樓,月無華,不用費心思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沒有遺憾。」


  我正要配合月餅竄過去,封住孔亮的幾個關鍵穴道,聞言一愣,頓住腳步。


  孔亮斂起笑容,長身而起,背對著我們,遙望漆黑天際那輪明亮的彎月:「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一首詩,一場文字遊戲,耗盡了孔氏文族多少代人的心血,折損了多少先祖的生命。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破碎虛空。唉,這些年,我時常在想,如果不是流著異族之血,如果不尋找《陰符經》,如果沒有人相信,你們黑化的傳說。父親或許是個受人景仰的教書先生,每日溫一壺老酒,半盞茴香豆,何等快活?何必被世人誤解,背負一生『竊賊』名聲,在嘲諷鄙視中,鬱鬱而終呢?又怎能被寫進書中,任由後人評價,卻不得解釋?起初,我並不知曉父親所為,對他只有憎惡。直到整理遺物,發現了一本父親的手札……哎!一晃,一生,就過去了。」


  我心頭一顫,方才那個大膽的想法,居然是真的!孔亮,是那個人的兒子!

  當他的父親,作為小說人物,成為那個黑暗時代,市井眾生相的縮影。隱瞞著不可能說的秘密,忍受著不被理解的偏見,口口相傳,字字相承幾十年……


  他,難道,真想,自己的兒子,重蹈覆轍,背負相同的人生,直至生命盡頭么?


  不會!絕不會!所以,他直至逝世,也沒有告知兒子真相。


  孔亮這一生的遭遇,雖不了解,但也能想到,無非是世人茶餘飯後的笑柄,如同他的父親。他所執念並堅持的,並不只是孔氏文族的家訓,而是破解《楓橋夜泊》內含的《陰符經》線索密碼,恢復父親的榮耀!


  即便成功,依然無人知曉。但於他,此生足矣!

  「兒子,我對你嚴厲冷漠,只是不想你太像我,一輩子沒做成一件事。安安靜靜也好,轟轟烈烈也罷,過好自己的人生。」


  「父親,再也沒有人,吃飯時訓斥我筷子拿得不對;再也沒有人,任由我頂撞爭吵,氣得哆嗦卻在我受盡挫折時,木訥一言『回家吧』。當我懂你時,你已白頭,你已逝去。你未完成之願,我替你實現。」


  這個世界上,你認為最不理解、最苛刻、最無法溝通的人,可能只有父親。同樣,在父親心中,你又何嘗不是最不理解、最苛刻、最無法溝通的人呢?


  但是,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在最需要溫暖的時候……


  首先,想到的,會是誰呢?

  所謂「父愛如山」,無非是在你快樂時壓得喘不過氣,悲傷時最踏實的依靠。


  父子之情,或許莫過於此。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不能訴說的秘密,或光明、或陰暗;做過別人眼中極其可笑的事情,或堅持、或放棄。每每夜深人靜,回首過往,辯解、委屈、憤怒、悲傷、沮喪、動搖……諸多滋味皆上心頭時,又有幾人能否自豪地對自己說出「無悔」?

  孔亮和他的父親,做到了!在尋找《陰符經》的這場文字遊戲中,他們是失敗者。但是,他們是自己人生的,成功者。


  「我可以救您。」月餅雙手並在腿側,脊樑挺得筆直,這是對待極其尊重的人,才會有的姿勢,「孔老師,請您相信我。只要是蠱術,我就能解。」


  「孔老師,我想給您搭搭脈,」我從背包里翻出許久不用的針包,取出幾根銀針,「病理岐黃,我還說得過去。」


  孔亮雙手探到胸前,嘆了口氣緩緩轉身:「恩公為我續命七年,等到你們。孔氏文族,千年使命,交給你們,我很欣慰。」


  他解開衣衫,袒露著肋骨突兀、布滿褐色老人斑的胸膛。


  我和月餅看了許久,默默地對視,勉強擠出一絲,很悲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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