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薄荷奶凍

  如果你看到這行字, 說明v購買比例小於50%,此為防盜章  季鴻因身體不好, 被迫留在家裡看店, 他站在櫃檯后等了很久, 遠遠看見少年抱著一堆木頭回來,忙迎出去,接過兩根:「這是做什麼?手都磨破了。」


  余錦年笑著把木條木板扔在店門口,彎腰擺弄拼裝起來,幾根木條穿插好,插上木板,就成了一個小立牌, 就是咖啡店前經常見到的那種, 上面寫上當日特惠或熱賣套餐,擺在路上,一眼便知。


  這東西在余錦年的世界隨處可見,在大夏朝卻是沒有的。就算是季鴻看來也很是新奇,他方才看著少年用力敲打著木架的榫卯,很想幫一幫,卻不知從何下手,只是這樣一走神, 余錦年就已經拼好了, 還從兜里掏出一塊白善土來。


  白善土俗稱白土子, 是個神奇小白塊, 中藥名叫白堊, 能治女子血結、男子臟冷,但它又不僅能治病,還能用來洗衣、作畫粉,且量多價賤,到處可見其蹤影。


  季鴻正不知他買了這白善土有何用,就看余錦年挑出一塊小的來,直接在木板上畫起畫兒。


  其實,余錦年只是把它當做粉筆用了而已,畢竟白善土成分主要就是碳酸鈣,想來和粉筆也沒太大區別吧……他本是想叫季鴻在立牌上寫個「預售月餅」字樣的,又想到也不是人人都認字的,便決定畫個月餅在上頭,明了好懂,豈不是更方便?


  月夕日前後家家都在製作月餅,有自吃的、售賣的,烤制月餅的香味能繞得滿城兩圈不散,余錦年雖也能做些所謂的養生保健的月餅餡兒來,但價格定是會貴上去,也許會有些富人覺得稀奇,買一兩個來嘗嘗,倒不如薄利多銷來的賺。


  月團是要做的,但卻不能做得和其他家一樣。


  余錦年將立牌擺好,便鑽進了廚房。


  先取了糯米粉、小麥粉、粘米粉和糖粉,盛在一個海碗里,加入新鮮牛|乳|和油——這油須得用沒有香味的籽油豆油之類,若是用的花生榨油則自帶香氣,反而使月團本身味道不佳——將兩個碗的水面攪拌均勻,過篩濾滓,靜置一炷香,然後上鍋邊蒸邊攪,製成順滑粘稠的麵糊。冷卻麵糊的時候,他又炒了一碗手粉,這是用來灑在手上案上防止黏面的。


  麵皮有了,就該做餡了。


  除了清歡小娘子點名要的蓮蓉餡兒,余錦年還做了許多其他餡料,甜的有紅綠二色細沙餡,粉粉嬌嬌玫瑰餡,以及棗蓉、紫薯、黑麻,還有大夏朝人最愛吃而余錦年恨不能將之踢出月餅界的五仁餡兒。另有鹹的兩款肉鬆餡和火腿餡,細細數來竟有九、十種。


  前頭有季鴻照應著,余錦年自己卻也忙不過來,便把穗穗也提了進來,幫他揉麵糰和餡團。


  小丫頭手巧,揉的糰子都一般大,很是讓余錦年放心。


  而他卻不知前頭早炸開了鍋,他在後面用牛|乳|蒸皮,用各種蔬果熬餡,香味早飄到前堂去了,此時一群食客正探頭探腦地張望,使勁地嗅著從後院飄來的氣息。


  「這是什麼味道,又甜又香,是月團么!」


  「我還道是聞錯了,你們看,年哥兒這門口立了個小玩意兒,上頭畫的可不就是月團?」


  「喲,這東西真有趣兒,趕明兒在我家糖鋪子前頭也立個!」


  眾人說笑一陣,便有幾個已經掏錢出來,準備就在一碗麵館這兒訂月團了,也有一些新客見余錦年店小破舊,並不信賴他的手藝,更願意去買大酒樓食肆做的招牌月團。


  甚有人嘲笑道:「這樣破落小店做的吃食,你們也不怕吃得蟲子進去。」


  季鴻聞聲看了一眼,是個衣著鮮麗的小公子,因剛才那會兒人多,也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身旁還帶著兩個家僕,而且在中秋這樣的天還在搖扇子,好一副富家做派。


  「哎呀!這桌上怎還有螞蟻!不會鍋里也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吧?」


  他這麼一叫,使得幾個原本想訂月團的人也退縮了。


  「吃什麼。」季鴻八尺身長,站在小公子面前宛如一堵高牆,垂首冷目,更是看得人心裡發寒。


  小公子被嚇了一瞬,很快就被面前男人的相貌吸引去了,一時驚為天人,語塞道:「你,你這裡有什麼?」


  季鴻冷言:「牆上掛著。」


  小公子這才扭頭去看,果然牆上掛了一圈小木牌,上面寫著些諸如炒銀牙、燒茄、涼拌藕之類的尋常菜色,與眼前的美人比起來,簡直是粗鄙得難以入目了,他很是不屑地嗤了一聲:「就這?」他盯著季鴻看了好幾眼,心裡一熱,問道:「你叫什麼?」


  「不吃送客。」季鴻不答,扔下一塊東西就轉身要走。


  小公子低頭一看,竟是塊抹布:「你——!」


  「不識抬舉!」旁邊家僕先拍了桌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誰?!」


  小公子是聽下人說,城西一個破落麵館里來了個舉世難見的大美人,這才屈尊降貴地跑來看看。美人美是美了,卻說話含槍帶刺的,還得抬出身份來嚇他一嚇才管用。他自得地展開摺扇,等著季鴻與他斟茶道歉,那扇是花了大價錢從京城珍寶樓買來,象牙作骨、綾絹作面,扇面綉樣出自時下最好的御供京綉坊,金絲銀線繡得沁雪白梅,背面落一小詩。


  季鴻看著那詩,覺得有些眼熟。


  「……」不,是非常眼熟。


  這小公子年紀雖輕,卻自詡風流倜儻,是倚翠閣、蒔花苑中的常客,端得是男女不忌、葷素通吃,又生得圓臉杏眼,頗令人喜愛,家中有錢善揮霍,在信安縣算是屬螃蟹的。他見季鴻盯著自己的金絲雪梅扇一直看,便以為季鴻喜歡這個,他素來喜愛美人,更何況是季鴻這樣翩然出塵的,這樣的美人正是帶點刺兒才好呢,當即大手一揮想賞他去。


  不過話還沒說出口,小公子眉間一苦,轉而從腰間扯下一枚烏玉:「這扇是青鸞公子親筆提詩,我自己還沒捂熱乎呢,不能賞你。不過這枚烏玉乃是胡番商隊帶來的,也是好東西,就給你玩兒了!」


  手下家僕見自家小公子如此豪爽,將珍貴烏玉賞給了一個麵館夥計,都捂著胸口覺得喘不過氣來。不過轉念一想,自家公子撩撥的人多了去了,隨手賞出去的珍寶也不計其數,一枚烏玉也不算什麼了。


  季鴻看也不看那黑漆漆的玉,反而冷笑一聲:「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你若是能看出它是好東西,還用得著在這破店當夥計?」小公子挑起眉梢,儼然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斜著眼睛去瞄季美人,「美人若是缺銀錢,便去城東姜府找我,我定不會虧待了美人的。」


  他往常喜歡的不管男女,都是些綿軟可人的小黃鶯,還沒碰過冷韻冰胎的人兒,這樣一看,季鴻更是如仙子下凡,孤高清冷惹人心動,頓時覺得把以前那些鶯鶯燕燕全拿出來,也比不上一個季鴻耐看。


  只可惜個子有些高,不過高也有高的好處,花樣更多不是?


  人還沒摸到手,姜秉仁已是想入非非,一雙杏眼滴滴亂瞄,在季鴻屁|股上打轉。


  怕是季公子這輩子也想不到,這世上竟然還有人敢覬覦他的屁|股。


  「——少爺,少爺!快走快走,老爺回家了!」


  又一個家僕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姜秉仁聞言臉色頓青,嗵得站起來,簡直如老鼠見了貓一樣了,邊慌亂地往外走邊追問:「怎麼回事,爹不是去府城了嗎,怎麼現在就回來!」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邊生意出了岔子,所以提前回府了。」


  「怎麼不早來叫我!」姜秉仁將用來顯擺的摺扇插在腰間,撩起衣擺就要跑,出了門還不忘回頭朝季鴻眨眼,喊道,「記得來姜府找我啊!」


  季鴻:…………


  姜秉仁走了沒多久,穗穗就跑出來,扯了扯他的衣角,又指指后廚。


  小丫頭不知吃了什麼,嘴上一圈都是白|粉,季鴻拿袖子給她擦去,問:「是錦年找我?」


  穗穗唔一聲,點點頭。


  廚間已經擺滿了各色餡料盆子,還有做好了的糕點,季鴻走進去都不知該從何下腳,但奇異的是廚中並無烤制月團的火爐,只有一鍋麵湯咕嚕咕嚕燒著,少年腳邊的瓷盆里還有幾個五彩斑斕的麵糰。


  少年在其中忙碌著,他心下發軟,也就沒有將前頭事說來煩余錦年。


  余錦年見季鴻來了,端起個瓷盤招呼道:「你來啦,快嘗嘗好不好吃?」


  少年這會兒大概是一直在包月團,手上和臉上都沾了不少白|粉,季鴻看了看盤中印著玉兔的小餅,冰雪剔透如玉石一般,襯得少年的手指也圓潤可愛,他沒有接過來吃,仍是伸嘴過去咬了一口。


  對男人這種懶得伸手的作風,余錦年已經習慣了。


  糕點入口軟糯,透著淡淡的涼意,融化在舌尖上瀰漫開一股香甜味道。


  季鴻驚奇了一下:「這是……月團?」


  余錦年嘴角揚起來,他道:「這叫冰皮月團,如何?」


  這小糕點的外皮確實涼潤,倒是不負冰皮一名,而且這種涼涼的小糕點,別說是在信安縣,就是放眼京城也是沒人見過的新鮮玩意。季鴻點點頭,沒有吝嗇地讚美道:「很是新奇,定能大賣。」


  一聽季鴻這樣說,余錦年高興起來,撿了剛才包好的其他幾餡月團,讓季鴻都嘗嘗。季鴻見他在興頭上,不忍拒絕,就一個接一個吃下許多,至「嘗」完最後一個味,簡直是撐得要橫著走了。


  除了原色冰皮,余錦年還做了彩色冰皮,都是天然色素,有紅曲粉做的紅皮、紫薯做的紫皮、茶粉做的綠皮等,這些彩色月團擺在一起,那才叫好看。


  只可惜當下沒有冰箱,而冰庫冰鑒也不是他這種小戶用得起的,只能將月團密封在瓷壇里,入院井裡降溫,深秋井水沁涼,吃起來倒也沒什麼不同,只是不能久放,最好是當日做了當日便賣光。


  有了季鴻這種公子哥兒給他試菜,余錦年便放心大膽地將做出來的一批冰皮月餅拿出去試賣,還將各色各味月團切開了十幾隻,擺在店門口作試吃活動。


  「真的能白吃不拿錢?」有人半信半疑。


  余錦年笑著點頭:「真的,不信你嘗嘗?」


  那人嘗了個豆沙的,大呼「香糯可口,冰沁宜人」,引得其他圍觀食客紛紛擠進來試吃,一時間整條街上,就屬一碗麵館門前最為火|熱。


  余錦年被擠得東搖西晃,突然腳下一輕,被人提著后領救了出去。


  他聞到一股不同於麵館的清雅香味,向後一看,果不其然解救他的正是季鴻,他朝男人抱怨:「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可擠死我了!」


  雖是抱怨的話,臉上卻洋溢著笑容。


  一個食客被人推了一把,撞上余錦年的背,他腳下一嗆,直接倒進季鴻懷裡了。


  季鴻兩臂一張,將少年環進來,換了個清凈的地方站著,然後抬手看似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頭髮,低聲道:「小心點。」


  頭頂傳來的聲音溫潤如水,耳後被男人手指摸過的地方也痒痒的,余錦年臉埋在男人胸前,聞著一股奇異的味道,似香似葯,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味道,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縮了縮脖子,「哦」了下,又慌忙扭頭鑽進人群里去了。


  季鴻:……那我剛才救你出來作甚?

  指上還殘留這少年耳垂的觸感,涼涼的,好像剛才吃過的冰皮月團。這麼一說,季鴻忽然又想來一塊月團了。


  余錦年在人群中喊道:「冰皮月團,一碗麵館獨此一家!送親朋好友、妻子兒女,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一隻有一隻的嘗鮮價,兩隻有兩隻的成雙錢,若是成套買不僅能打折,還送一碗麵館特製養生茶包一個,買多套還能額外多送幾個月團!」


  「這麼好看,我媳婦肯定喜歡,年哥兒,給我來一雙!」


  「我,我也要,這各色味道來一套!」


  「那我先預定兩套!明日來取。」


  余錦年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預定的客人勞煩來這裡登記一下。」他回頭招招手:「季鴻!快來幫我呀!」


  季鴻仰頭望著秋高雲淡的天,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


  ……


  賣完這批,又登記好所有預定月團的名單,已是晚上,季鴻梳洗過回到房中,見余錦年正在數錢,一枚兩枚三四枚,數得不亦樂乎。


  加上之前給吳嬸娘家做席,和給何家做葯膳賺來的錢,還有清歡小娘子送來的月團定金,就算扣去這些日子的花銷,竟然也已經入賬十兩有餘。


  余錦年嘖嘖感嘆:「真是財神下凡。」


  「什麼?」季鴻坐在床上,翻著今日的賬本,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頭。


  余錦年到廚房去,盛了晚上燉的一碗湯回來,又從外頭晾衣繩上抽了條幹凈手巾,顛顛兒跑過去上了床,將湯遞給季鴻,自己坐在背後幫他擦頭髮。


  他正沉浸在賺錢了的高興里,自己也沒覺得不妥,畢竟此時人各個長發垂腰,好看是好看了,擦起來卻是麻煩。而且季鴻身體差,天又涼,若是因此受了凍,辛苦的還不是余錦年自己?

  季鴻頭髮柔順如墨,反襯得他皮膚過分白皙,顯得有些病態了。余錦年診他舌淡脈弱,食少體弱,手足發冷,面色無華,應是氣血不足,肺腎虧虛,去何家那次半途眩暈心悸,也是這類的毛病導致。雖看著嚴重,動一動就又喘又暈,嬌弱得不行,其實對余錦年來說委實算不上什麼大毛病。


  他的治療關鍵就一個字——吃。


  當然可以配著吃上幾服藥,諸如補中益氣丸、八珍湯之類,不過哪有吃來的愉快,且看季鴻這一身上下的世家作風,怎可能吃不起葯,定是天上地下的珍葯貴葯都吃了個遍,指不定已吃得這輩子都不想聞藥味了呢!

  腎為先天之本,是生氣之源、立命之根,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而脾為後天之本,倉廩之官,氣血生化之源,可見其重要性。所以吃好吃足吃健康,然後再多運動,自然強身健體。余錦年稱之為——養豬計劃。


  此時他要養的「美豬崽兒」本是打算看賬本的,此時手中端著余錦年專門燉給他的湯,被碗中肉湯香味吸引了過去。


  「這是何湯?」季鴻問道。


  余錦年道:「芪子瘦肉湯。黃芪、枸杞、紅棗與瘦肉小火慢燉,有補益氣血之效,你喝些有好處的。這只是開始,以後還有許多手段為你調養身體,你若想大好,以後便聽我的,定能讓你壯得如牛似虎!」


  如牛似虎?季鴻聽了一笑,端起碗來慢慢抿著,味道鮮而不咸,藥味香而不苦,入夜喝來倒真覺得暖和了,不由點頭:「好,聽你的。」


  床頭的小柜上仍擺著那本《青鸞詩集》,余錦年見季鴻總之是無事,賬冊何時看不行,便笑吟吟問道:「季鴻,你能讀詩給我聽聽么?給我講講。」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季鴻只好放下賬冊拿起詩集,掀開一頁讀起來。


  這裡文字余錦年是看不懂幾個,可他打小讀的是醫史經集、古文華彩,這些詩讀來他卻是能夠聽懂,也就愈加理解為什麼那位「青鸞公子」能如此地粉絲眾多了——他的詩比起別人的來更有一種淡雅風骨,清清雅雅,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世間也許不乏癲狂詩人,才華出眾,提筆落字暢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絕,卻唯獨這位青鸞公子,閑棋落花,幽淡嫻靜,彷彿在他的世界里,花開永遠不敗,草碧萬古長青,美好得近乎虛幻。


  問世間痴男怨女,誰不想活在那黃粱美夢中,長醉不醒呢?


  「誒?」他突然注意到詩集似乎有些不同了,「這幾頁以前不是都看不清了嗎,怎麼突然又有了字?」見補全的那幾頁俱是青鸞公子的詩,余錦年恍悟:「原來你也是青鸞公子的詩迷?」


  季鴻:……該不該告訴他呢。


  余錦年卻不知他的心理活動,嘀咕道:「不過他寫的極北雪原真美,真有那麼美的地方?」


  念詩的功夫,季鴻頭髮已經乾的差不多了,他放下空碗,伸手將少年光著的兩隻冰腳塞進被子里,才輕輕說道:「沒有,是假的。」


  余錦年一個骨碌鑽進被窩,被子拉過肩頭,皺皺眉:「你怎麼知道是假的?」


  「猜的。」季鴻坐在床邊,眉目溫和地看著閉目養神的少年,忽然問了句,「你這麼喜歡青鸞公子……的詩?」


  「他……」余錦年說了一半,忽然不吱聲了。


  再一看,竟然已經睡了。


  季鴻:這秒睡的本事是從哪裡學來的?

  這邊鄒恆腳步煩切地回到濟安堂,將藥箱往出來迎接的徒弟身上一擲,便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茶。


  他那徒弟鄒伍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對師父的脾氣還是了解的,遂抱著藥箱畏縮在一旁,也不吱聲。


  砰的一聲,鄒恆將茶盞重重一落,問道:「那一碗麵館什麼來頭?」


  「啊?」鄒伍傻兮兮愣住,回答說,「就是個麵館啊,賣雜醬面的,老闆娘還挺好看的那個……」


  「廢物!我問你老闆娘了?」鄒恆一拍桌子一瞪眼,「我問的是她店裡那個叫什麼年的夥計,到底是什麼人?」


  鄒伍眨巴著眼:「您說年哥兒?他叫余錦年,燒菜挺好吃的。我們濟安堂的夥計們都喜歡吃呢,我也喜歡……」


  「余錦年?」從那小子的談吐看,若不是自幼入了醫門,不可能有如此學識,鄒恆將自己記憶中認識的名醫老醫翻了個遍,也沒想到誰家收了個這樣年輕的余姓徒弟,「他是哪裡人,可知師從何方?」


  鄒伍獃獃地說:「不知道啊,他不是個廚子嗎……是師父也喜歡吃他的菜?那我明天去問問春風得意樓的掌廚,認不認識他師父?」


  「……」鄒恆抬頭看見自家傻站著的徒弟,就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收了個一臉蠢相的徒弟,頓時胸口一悶,不耐地揮揮手,「滾滾滾,別站這兒礙我的眼了!」


  「哎!」鄒伍抱著藥箱,歡天喜地的扭頭就走。


  鄒恆更是氣得倒抽一口。


  與此同時,門外長街上,遙遙唱起了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蝦皮餛飩素三鮮,蘿蔔香菇雞鴨全,一碗烹來鮮又鮮!」


  而百步之外,季鴻與余錦年正從壽仁堂隔壁的平康葯坊出來,拎著買來的活絡油,見有臨街叫賣夜餛飩的,余錦年立即眼睛一亮,攔住了他,買了兩碗素三鮮餛飩。


  挑擔的餛飩郎也算是信安縣夜裡一景了,因為他們挑的不是餛飩,而是信安縣窮人們的夜生活。這樣的餛飩郎擱上兩條街就會有一個,兩個木挑子里一側裝著小風爐和炭火,另一側則是盛著各色餛飩和調料的抽屜,肩上再掛幾個大水葫蘆和小杌扎,遊街穿巷,隨走隨停,直到月盡天明才收工回家。


  信安縣一旦入了夜,就沒什麼樂趣了,唯獨餛飩挑子的吆喝聲能讓人蠢蠢欲動。夜裡失眠,一覺醒來聽見吆喝,想買的人家推開窗扯兩嗓子,餛飩郎就會滿面笑容地跑過來,問你想吃個什麼餡兒的,連門都不用出,直接從窗子里遞進去,熱乎乎的吃完了再到頭大睡,一覺天亮,就算件幸福事兒了。


  這時候吃的就不是餛飩本身了,而是吃這樣一種滋味兒,就像是小時候坐綠皮火車,明知道那盒飯味道並沒有多好,卻仍是念念不忘,每回坐都千方百計地求大人給買一份。其實余錦年也早就想這樣來一碗夜餛飩了,卻一直沒有機會,且覺得要是自己獨自二半夜跑出來叫餛飩,著實有些傻。


  今天逮著了季鴻這個大閑人,陪自己一起傻,這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了!


  三鮮餛飩是最鮮的一種餡兒,裡頭裹上香蕈、雞蛋與蝦仁,熱湯中滾沸,撮上蔥花與浮椒面兒,最後連湯帶面一起嗦進嘴裡,被燙得直吸氣還捨不得匆匆咽下,這是一種享受。


  余錦年坐在小杌紮上,捧著碗哧溜溜地吞餛飩,他嗜辣,還加了好多紅油辣子,夜風雖涼,余錦年仍是吃的兩鬢冒汗,嘴唇紅通通的。


  「官人,您的來咧!」餛飩郎又盛了一碗,給另一位面容清俊的公子,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從方才扛著挑子遊街時,就注意到這二位了,這青衣公子寬袖長衫,長發逶迤,走在街上飄飄然然,這若不是旁邊還多了個一直說笑不停的活潑小官人,他怕是真以為自己夜半遇上了神仙。


  季鴻訥訥地端著碗,舀起一個還燙了嘴,他盯著少年艷麗的唇色,一時發起了呆。


  兩側長街靜悄悄的,遠處邃黯無比,彷彿是沒有盡頭的黑洞,隨時會冒出幾個孤魂野鬼。以前這個時辰,季鴻是絕不會在外面呆著的,連房間里也要點上明晃晃的燈才行,只是此時,坐在空蕩的街邊,聽著耳旁少年與餛飩郎的笑聲,他竟也覺得不怎麼可怕了,心裡也洋溢出餛飩的三鮮味道來。


  好像只要與少年在一起,身邊一切都會變化,簡直神奇得沒有道理。


  而沒道理的源頭余錦年卻渾然不知自己被人盯著,兀自開心地與餛飩郎交流餛飩餡兒的做法,還熱情邀請人家去一碗麵館賞光吃面,企圖給自己拉來更多的生意。


  吃完餛飩,二人回到一碗麵館。


  季鴻素有失眠的毛病,所以也並不太困,倒是余錦年,明明困得都睜不開眼,卻仍堅持要洗個澡才肯上|床,道是怕將何二田的病氣帶回來,傳染給他。


  待余錦年渾身散發著皂角香氣進屋來,季鴻正靠在大迎枕上,就著光亮看書。


  余錦年認得的字少,因此房中書更少,他連多餘的思索都不用,便猜到那是之前淘來的《青鸞詩集》,他很久沒看過了,這回竟讓季鴻給翻了出來,他也猛然想到自己曾經臨過幾個丑字,也都夾在裡頭,不知道季鴻看見了沒有。


  丟死人了。


  此時季鴻正聚精會神地看到某一句,忽地眼前一暗,周遭連聲響都消失了。他瞬間全身上下都綳得似琴弦一般,就像黑暗中有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每一口喘息都愈加困難,他明知只是燈滅了而已,卻控制不住自己飛快加速的心跳,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身邊咣啷一聲巨響,季鴻也隨之一緊張,他用力將自己縮了縮,喃喃道:「不,我不吃……」


  「你說吃什麼?」突然間,整個房間再次被燭光籠罩,少年舉著蠟燈出現在眼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太快,不小心將蠟燭晃滅了。」


  季鴻輕輕喘著氣,鳳目微睜地望過來,有種驚魂未定的慌張美感。


  余錦年納悶地看著團在床上的男人,那人脖頸微微閃光,似出了一層汗,可是秋夜如此陰涼,季鴻這人又素來畏寒,怎麼突然間就出了這麼多的汗?他很快察覺出一些異樣,小心問道,「季鴻,你……怎麼了?」


  「……無事。」季鴻收斂心識,移開目光。


  余錦年想到了什麼,唇瓣翕動,卻說:「那你趴過來吧,我給你揉揉腰,不然明日就該落下淤青了。」


  季鴻心神微寧,也不想說話,點點頭趴在了床上,將身上中衣向上撩到肩頭,余錦年上了床,側坐在他身側,往手心倒了些活絡油,搓熱了,一點點在他腰上摸索按摩著,這人也不知是吃了什麼瓊漿玉脂長大的,真是白膚玉肌,手感絕佳。余錦年按到某一處僵硬的肌肉,忽聽到身下男人輕綿地「嗯」了兩下,聲音雖刻意壓抑住了,尾音卻因按摩的舒適而微微上翹。


  余錦年一愣,手下停了片刻才繼續活動起來,他悶著頭,心裡亂想道,怎麼回事,剛才那聲喟嘆他竟然覺得有些……性|感?

  要完!余錦年忙騰出一隻手,拽開自己的褲腰,低頭看了看藏在裡頭的小小年——還好還好,萬幸小小年還睡著,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余錦年放下心,匆匆給季鴻揉開了撞傷處,凈手后重新上|床,躺進被窩。而季鴻腰上的藥油還未吸收,只得再趴一會。


  往常兩人都是一個朝里一個朝外,各睡各的互不干擾,眼下大眼瞪小眼的,余錦年竟覺得有幾分尷尬。


  「今夜……」季鴻張了張嘴,又皺眉道,「罷了。」


  余錦年向上扯扯被子,悶聲說:「今夜不滅燈了,你放心睡罷。」


  季鴻不由睜大了眼睛。


  「如果哪裡不舒服,記得叫醒我。」余錦年閉上眼,側身向外,又支吾道,「唔……要是害怕,也可以叫醒我。」


  「……嗯。」季鴻眼神軟下來,和聲應道。


  燭火搖曳,有飄搖的影映在對面的牆上,房間里靜悄悄的,燈花爆了一個又一個,許是今天累壞了,余錦年一合上眼,就掉進了溫柔的夢鄉里,發出平靜而深長的呼吸聲。


  過了好久,季鴻才翻過身來,借著燈光看了看少年的背影,忽然喚道:「錦年……可睡了?」


  「嗯……」余錦年朦朦朧朧地答應了一聲。


  季鴻在袖中一番窸窣,摸出一把東西來,放在少年的枕邊,又伸手將垂散在少年臉頰的碎發撥到他耳後,才溫和地看著余錦年的睡顏,輕輕說:「你一定能夠平安喜樂,長命富貴……好夢,錦年。」


  余錦年自然沒聽到,他尚且在夢裡追著周公捉蝴蝶呢。


  第八章——酒夫人

  煎藥是余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貪酒誤事,泡葯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縮短,但這也不礙什麼大事。倒是之後煎藥長短、次數、加水多少有些規矩,這些多是根據藥物情況來處理的,譬如輕揚解表類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藥效過度揮發影響功效,而滋補類的方子則需小火久煎,這樣才能使其中成分盡透出來。另外又有些先煎、後下、包煎、烊服之法,各與方中特殊葯類有關,也就不一一贅述。


  對二娘這副葯來說,前後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時辰也就差不多了。


  余錦年在灶旁點了根香作計時用,便又取出另一隻砂鍋來,想煮一壺醒酒湯。


  這醒酒湯古往今來有許多種類,有飲酒前預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療宿醉翌日頭痛乾嘔的,種類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湯名為「酒夫人」,是戲說這湯如家中夫人般溫婉貼心,知冷知熱,其實是很尋常的一種醒酒茶,飲來不拘時候,其中用料也不過葛花與枳椇子。


  枳椇子這味葯因現代不常用,好些藥店都不賣了,在這裡倒是尋常可見,因其長相扭曲怪狀,民間也有俗稱癩漢指頭、雞爪果的,好聽些的則叫金鉤梨,是味解酒良藥。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說法。


  余錦年抓了三錢枳椇子,杵爛了,與兩錢葛花一起煎煮,小廚房裡很快就升起了濃濃的葯香。


  窗外明月高照,這時一道黑影靜悄悄穿過隔簾,在院子當中停下,彷彿是採納日月精華般定定地站了會,又轉頭朝著亮著昏黃橘燈的廚房飄去。


  余錦年飲了不少酒,廚間又暖和,在灶邊拿著小蒲扇打了一會風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這邊剛頓了個瞌睡頭,灶間門口便飄來個黑咕隆咚的影子,將他直接驚醒了。


  夜幕星垂,秋蟲低語。


  那人逆著月光倚靠在門框,面如冠玉,形容卻意外地凌亂,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麼追趕著來的,本來高束在頭頂的髮髻不知何時被他折騰散了,頭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頭烏髮垂瀑在肩上,隱隱遮著一側臉龐。


  余錦年愣愣看了看他,剛喚了個:「季公子?」


  對方沒聽到似的走了進來,坐在余錦年斜後方的一張小杌子上看余錦年煎藥,正是下午穗穗搬出來撕側耳時坐的那張,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專屬坐騎,對他這樣身材頎長的男人來說著實小了些,致使他團在那裡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開心,嘴角微微沉著,也不說話。


  這人又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一個人在前堂還怕黑,非要追著光亮追著活人氣兒走麽?

  余錦年手裡攥著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簡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著醒酒茶的砂鍋中咕嚕嚕又滾一開,余錦年忙掀了蓋攪動一番,見差不多了,用抹布裹著燙手的砂鍋耳朵,濾出一碗湯汁來。


  季鴻在後頭看了,嘴角沉得更厲害了,簡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這湯藥茶雖呈茶褐色,實則並不如何苦澀,余錦年看他深惡痛疾的表情,也不願與醉酒的人計較,自覺又從櫥櫃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兩勺后拌開。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著降溫,因為酒性熱,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濕熱作祟,因此醒酒茶湯之類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鴻垂喪著頭任他來來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陰影里別叫他看見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視不得了,這才抬起了眼睛,盯著端碗的那隻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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