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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醬香五穀粗糧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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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試賣的一批冰皮月團很得人喜歡,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嘗過這新鮮物什后紛紛打發家中婆子來預定。於是余錦年不僅要忙著給客人做菜, 還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團,夜裡只睡了有兩個時辰, 早起時眼睛都掙不開了, 若不是有季鴻在前頭幫襯,簡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時, 街上各色攤販都已開張了, 余錦年卻還沒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過節的, 所謂入鄉隨俗,得空他就跑出去買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這祭月也是有些規矩的, 要設香案, 點紅燭, 擺上月餅、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貢盤,西瓜要切成蓮花瓣的形狀,月團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齊齊的份數,還有團圓飯、敬月酒,總之是很忙的。


  季鴻看他跑進跑出像只小老鼠, 一早上都沒得閑, 於是在櫃檯邊將又一次跑出來上菜的少年拽住了, 倒了杯溫棗茶:「這會兒也沒多少客了, 累了就歇會。」


  余錦年早就渴了,捧著茶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鴻,你來后廚,給你吃好吃的!」


  他說的好吃的,是上午忙裡偷閒蒸的山藥茯苓包子。


  二兩山藥粉與二兩茯苓粉,以井心水調成麵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與油脂攪拌均勻,晾涼作餡兒,之後發麵做皮,包成包子,能夠健脾胃。


  季鴻剛隨他走進廚房,手裡就被塞了兩個熱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瓏,鬆鬆軟軟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膩,配上少年親手沏的龍眼茶,妙不可言。


  余錦年一份份地用油紙將月團包裝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時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鴻問。


  「唔。」余錦年閉著一隻眼,試圖這樣能舒服一點,「沒事,有點酸脹,應該是昨晚沒睡好。」


  季鴻沒回應,躬身舀了盆熱水,將雙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乾后,迅速繞到余錦年背後,捂住了他的雙眼,以掌心輕輕地揉了揉:「這樣會舒服一些。」


  余錦年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動。」


  也許是這兩個字斬釘截鐵,很有威力,之後他就安靜了,老老實實站著,享受季鴻的眼部按摩。


  「少時見家中二哥常這樣做,很是有用。」季鴻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余錦年是個好奇寶寶,大夏朝與他而言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迷庫,等著他去探索發現,但這也僅限於衣食住行和風土人情,至於人家的是非,他向來沒有挖掘探究的愛好。不過於余錦年而言,季鴻卻是個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帶著一身的謎團。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季鴻對二娘說的那番假話,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與家人失散,早該廣布消息去四處尋親了,而不是死乞白賴地留在麵館里,像個躲起來的烏龜。


  就像那位只聞其名的「二哥」,以往只在季鴻的夢囈中出現,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這還是季鴻第一次與他說起二哥的事來,余錦年就忍不住想搭個話:「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離家……不過,你不想回去看看么,今天是團圓節,好歹也該回家吃個月團,見見你那個二哥?」


  「月團在哪裡吃都是一樣。」季鴻道,即便回去,也不過是與下人小廝們分月團罷了,更何況,「二哥早已不在了。」


  余錦年脫口而出:「那你要一輩子藏在我這裡呀?」


  少年似乎睜開了眼,睫毛似小蟲一般蟄著他的手心,季鴻突然升起一些躊躇來,下意識手一緊,余錦年的脖子又不是鐵做的,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聽見他幽怨地說:「……季某病還未好,余先生不給治了么?」


  男人的手越收越緊,余錦年臉色憋得發紅,心道這是懷柔不成改刑訊了么,忙伸手胡亂拍打著季鴻的胳膊:「給治給治,治一輩子!頭要斷啦……」


  季鴻這才滿意,鬆了松力道,不過手仍捂著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颳了幾下,軟軟的。


  「年哥兒?」


  一個花衣圓臉小廝闖進后廚,一打眼見到裡頭兩人又摟又抱,一個激靈背過身去:「哎呀!打擾、打擾!」


  這小廝也是被人牙賣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賣給了蒔花苑,因姿色不佳,後來輾轉到了倚翠閣,雖也見識了不少顛鸞倒鳳之景,到底是年紀小,看見兩個男人黏糊在一起還是紅了臉。倚翠閣管他倆剛才那姿勢叫啥來著……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後,姑娘在前,姑娘們都身形嬌小,仰起臉來正好能與恩客親上嘴兒,屆時嘴裡含一口玉液甘漿,以口相渡,纏繞綿綿。


  余錦年忙扒開季鴻的手指頭,看見那小廝躲在廚房門外:「找我什麼事?」


  倚翠閣有規矩的,閣中恩客行事尋歡的時候,他們是不能直視客人的,進出都要垂著眼睛。那小廝也不敢回頭,小聲道:「倚翠閣叫我來問問年哥兒,雪俏姑娘定的月團好了沒有……」


  季鴻一鬆手,就讓余錦年跑了出去,將做好的各色小菜並彩色月團一齊裝進食盒裡,交給小廝。


  小廝偷偷瞧了余錦年一眼,又順著地上陰影看見了廚房裡一雙墨緞面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過神道:「小的還要去城東姜府,可否勞煩年哥兒送到倚翠閣?」


  「這……」余錦年見他也一臉為難,只好應下來,「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廝走了以後,季鴻臉色暗沉地走出來:「要去倚翠閣?」


  余錦年:「是啊。」


  他拎著食盒要走,被季鴻扯了一下:「還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閣?要是半路暈了,還得我去救你。」余錦年不知道他糾結個什麼勁兒,再說了,季鴻這樣貌,指不定還沒進倚翠閣,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館子的姑娘半道兒給截走了,「我腿腳快,去去就回!」


  「……好罷,小心一點。」季鴻說道。


  看著余錦年消失在人群里,季鴻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諳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閣,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又或者被人強取豪奪……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體不爭氣,走不了遠路,季鴻噼里啪啦撥著算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少年回來了沒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大好青年余錦年挎著食盒,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倚翠閣中,新奇地四處亂看,試問哪個男人不想見識見識舊社會的紅燈區呢?

  倚翠閣中已是群芳鬥豔,笑語歡聲,進了大門,是一個寬闊的廳堂,當中有一方歌台,紅綢彩羅從高高的樓頂垂下來,如煙雲纏繞,映得眼前一片萬紫千紅。


  青|樓妓館不比其他營生,白天生意淡薄,只有到了夜間,才是笙歌曼舞、醉生夢死的好時辰。但這也並不代表白日沒有生意,正比如此時,歌台上兩個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戲,其中一個裝扮艷麗華貴,而另一個則是作男子打扮,台下儘是些來喝香茶艷酒打發時間的公子哥兒,不睡覺,只聽曲兒,摟著個花娘聽得痴痴如醉。


  曲聲杳杳,胭香脂醉,熏得余錦年暈頭轉向。有幾個才起的花娘路過,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兩條大|腿若隱若現,他看過一眼,心中冒出的念頭竟是:不過如此,也沒見得有多好看,就這腿,還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這肌膚,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囁囁吐槽,這時清歡小娘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伸手扯住了余錦年的袖子,嬌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這兒呢!」


  余錦年向後一跳:「清歡姐姐。」


  「你叫誰姐姐!」清歡佯裝生氣,「再叫錯把你扔出去!」


  「我錯了,可饒了我吧!」余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上了二樓,二樓更是軟玉溫香,連闌幹上也纏著綾羅綢緞,掛著小小的鈴鐺,人走過時帶動綢緞,就能聽見叮鈴鈴叮鈴鈴一陣細鈴兒響。他隨著清歡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進了一個房間。


  「雪俏姐姐在裡頭呢,快進去罷!」清歡將他推進去,邊笑邊說,「雪俏姐姐,這就是年哥兒了。」


  余錦年一抬頭,看見一層紅粉紗羅後頭坐著個女子,身上披著條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鄭牙人家門口見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禮,余錦年才反應過來,忙將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層的月團和下層的小菜,一一介紹開去。


  雪俏笑起來:「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團。」


  一旁清歡嘗了一塊,歡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個。」


  雪俏笑她客人還沒走,就先吃上了,又說:「年哥兒做的東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後吩咐清歡倒茶來,給年哥兒解解乏。


  看來她還沒忘了那天余錦年送她果脯的事兒。


  余錦年自打認出雪俏就是鄭牙人未贖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只是送月團那麼簡單,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來,聽聽雪俏想說什麼。


  雪俏房間敞向極好,手邊就是一扇雕鏤大窗,推開窗葉就能欣賞樓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著清茶聽了兩句,卻也不說話。


  這茶喝得也忒尷尬了,余錦年只好先開口:「敢問雪俏姐姐,樓下唱的是什麼呀?」


  雪俏姑娘肌膚勝雪,眼睛很溫柔,卻是擔不住一個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邊的清歡更加俏麗活潑,她對余錦年說:「這曲叫連理枝,新排的曲兒呢,年哥兒也喜歡聽?」


  余錦年單手托腮,看著樓下姑娘衣單裙薄,毫無春心萌動的感覺,只覺得好冷:「這唱的是什麼故事?」


  清歡與他一同趴在窗闌上往下看,羨慕道:「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惱起來,「不過都是假的罷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廂情願,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樣好命。」


  余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誰?」


  清歡訝然:「小哥連子禾居士都不曉得?就是當今貴妃娘娘呀!」


  她兩手捧著腮,與余錦年講起這樁流傳甚廣的帝妃佳話。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裝,捏了個假姓名,去游元宵詩會,竟與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燈謎來,一時比得難解難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識,一見如故,遂交了個詩墨之友,便常常相約在文人間的詩文茶會上,以筆交心。


  後來機緣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驚訝之餘對小姐一見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對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兩心相悅,本該就此成就一段佳話,那小姐卻計上心來,非要考公子一考,便只留下一首短詩,一個「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揚長而去——竟是讓公子來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這小姐脾氣倒是有趣,余錦年忍不住來了興緻,追問下去:「後來呢?」


  清歡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後來,陛下的納彩制書就宣到了酈國公府上了呀!原來,那公子竟是當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難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寵|冠天下的季貴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個「季」字?」


  余錦年一愣,納悶道:「等等,酈國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么?」


  清歡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貴妃,酈國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兒,你莫不是從哪個山洞洞里爬出來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余錦年:……季鴻這個大騙子!


  等等,他為什麼要騙我酈國公家姓王?


  見那破了半頁的書皮上寫著「青鸞詩集」幾個字,季鴻便覺得燙手,剛想放回原處,忽地從書里掉出幾張紙片來,他撿起來一瞧,是臨抄的幾個大字,筆跡有些歪扭,但可以看出寫得很是認真。他將紙片收起來,又忍不住仔細翻了翻,可見書冊是很破舊的,彷彿是被翻過很多次,有些字甚至都模糊不清了。


  季鴻這才打量起四周來,房間很小,陳設簡陋,一床一櫃一桌而已,但是窗前和桌上均擺著兩盆不知名的小花草,小花盆才巴掌大小,生機勃勃,只可惜……桌上有些亂。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桌案收拾了一下,終於看起來舒心了。


  也不知道少年去哪裡了,昨日自己酒後朦朦朧朧的,只記得一簇溫暖的火光,和一個散發著甜蜜氣息的茶碗。見少年桌上有一方小硯,季鴻便一邊在房中等余錦年回來,一邊將書冊攤開,取筆抿了墨,將書頁上殘缺的字一一補齊,如此也算是報答少年昨日的照料之恩罷。


  補到某頁,季鴻嘴角的弧度漸漸地凝固下來,心中疑道,二哥季延的詩作怎會也在這上頭?

  想起二哥,他臉色更是陰鬱了。二哥才華出眾,百年難遇,季鴻曾聽聞山中有高僧大道,能以人為介與怨魂交換精魄,令其重返人世。這多年以來,他常常夢到二哥的背影,他想問問二哥是否恨他怨他,是否想借他之軀回歸塵世。可二哥不答,只用一張黑洞洞的沒有五官的臉盯著他,之後便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將他遠遠地丟在後面。


  可是昨夜……季鴻垂下眼睛,烏睫輕微顫|抖起來,昨夜他好似抓住了二哥的手。雖然他已想不起昨夜與二哥遺魂說了些什麼,卻總記得他握住的手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冰冷,甚至是暖的,如活人一般。可惜二哥依舊沒有說話,臉上也似蒙了一層薄霧,看不清究竟是什麼表情。


  此時一碗麵館的後院中裊起淡淡的米香,舒煦日光傾拋在窗柩間,在手中翻開的書頁上撒出斑駁光點,屋中暗沉靜謐,窗外卻時而傳來爽朗笑聲,有人遠遠喚道「小年哥兒」,接著在一番嘈雜交談中隱隱夾著一道少年嗓音,笑意十足。


  在桂花樹下初遇這個少年的時候,季鴻恍惚又回到了二哥與他採摘野桂的那天,季延的年紀差不多也就是那般大,奉花吟詩,風流倜儻,以至於少年雙袖盈香走過來時,險些讓他以為自己又在夢中。但大抵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好似昨天的桂花茶,昨夜的荔枝酒,總是帶著一股甜甜的味道,總能讓人心中輕快起來。


  季鴻不由放下書,撿起外衫披在身上,朝著外面走去。


  前頭花販捧著一碗糯米粥,旁邊站了三兩個食客,都聳著鼻子要與他分一勺來嘗嘗,那花販自然不肯,端起碗來就是哧溜一大口,好險嗆著,喝罷抹一抹嘴,感覺彷彿凍在身體里的汗都慢慢蒸出來了,不禁舒服道:「酸酸辣辣,痛快!不愧是叫神仙粥,整個人都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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