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不行

  宋珩在來到夏家之前,曾被一戶人家領養過,隻有短短一個月。


  有關那戶人家的信息,夏家知曉得並不多,隻知道是那戶人家丈夫多年無法生育,便在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孩子。


  後來一次偶然,丈夫得知自己竟是擁有生育能力的,不能生育的其實是妻子。妻子擔心離婚,暗中連同醫生朋友在報告上做了手腳,轉移了事實。


  丈夫惱羞成怒,衝動之下用菜刀砍殺了她。


  警是鄰居報的。據警察趕到的時候,他一個人孤零零縮在屋子的牆角,滿地血跡浸透了衣角。嚇得聽見警察也不敢睜眼睛。


  警察覺得他可憐,將他又送回到孤兒院。兩個月後,夏家選中了他。


  到底不是他真實的身世,夏家很少主動提及他這段不堪的回憶。但作為之前的上家,總難免讓人有罪犯遺孤之嫌。


  即便不是親生父母,但那樣的事怎麽可能不對他造成心理陰影?夏樹決不允許他們這樣在他的陰霾與傷口上淩辱踩踏。


  她幾乎是使著全身的憤怒與力氣在喊:“阿珩不是殺人犯的孩子!他隻是曾經被收養,那家人和他沒關係!”


  “這上麵寫得都是錯的,你們不要不要亂傳了!不要聽!”


  可是基本沒人聽她。


  公告欄前貼著的那個海報太大了,零落下的傳單也太多太散了。


  有人鄙夷地嘲諷,“夏樹,你們家居然收養殺人犯的兒子,真是膽子大!”


  “你膽子大就算了,能不能不害我們啊,宋珩不能留在學校裏!”


  “對!讓他滾出去!”


  “阿珩不是!”夏樹急得跺腳,眼眶都紅了,忍著哭調大喊:“他真的隻是被那家人收養,我們家能拿出證據的!你們閉嘴別了!”


  一個男生道:“夏樹,你怕不是喜歡這個殺二代吧!”


  他的話如落水的石子,一激千層浪。


  “就是啊夏樹,你是不是有受虐傾向,你們住一起,是不是沒幹好事。”


  “你們關係不正常吧!”


  話越越汙穢,夏樹身邊的顧雨淳都聽不下去了,擰著眉大罵,“你們都他媽瞎什麽!”


  “本來就是!不然她幹嘛向著殺人犯!”


  “反正宋珩不能再待在學校裏,滾出去!”


  “滾出去!滾出去!”


  ……


  吵嚷聲越來越大,夏樹又急又氣。所有的克製教養都忍到了極致,忽然拾起地上的磚頭朝最開始話的男生就丟過去。


  人群裏傳出尖叫。


  “打架了,打人了!”


  “夏樹打人了!”


  ……


  事情鬧到了主任辦公室。


  高二年級主任辦公室裏亂成一團。夏樹那一磚頭手勁不,直將那男生的額頭砸得鮮血橫流,眼淚也像自來水似的一直往外冒。


  這種程度的糾紛自然是要找來雙方學生的家長。男生家長從一來便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吵嚷。


  “太過分了,謝主任,今無論如何你們一中必須得給我們一個交代!”


  “為什麽殺人犯的孩子會被錄取?還會動手打傷人!”


  “你們一中素來以高素質嚴要求著稱,怎麽能允許出現這樣的事!”


  ……


  學校年級主任、文科組主任、以及夏樹與男生的所屬班主任都在好聲好氣地勸。夏樹就站在辦公室角落,麵前站著宋珩。


  宋珩在方才公告欄男生還手前就及時趕到了夏樹的身邊,沒能讓那男生接觸到她分毫。


  少年氣息仍舊幹淨沉冽,夏樹聞嗅著獨屬於他的味道,方才孤軍奮戰時所有的孤勇全部化為了一片委屈與心疼。


  她仰著頭一瞬不瞬看著他,輕聲問:“阿珩,你沒事吧?”


  她眼眸裏有水光,裏麵倒映他的模樣。


  明明眼下是她的處境要更糟糕些,她卻還在擔憂他的境況。


  宋珩心尖酸澀,抿唇搖頭道:“我沒事。”


  你也不能有事。


  身後麵不知道究竟具體了什麽,一聲個尖刻的中年女聲傳來,向的就是他們的方向。


  “我不管你們的什麽真實不真實!開除!必須給我開除!”


  少年少女一同望過去。


  話的是男生的媽媽,指尖筆直指著夏樹的鼻子,一張臉扭曲得恨不得將他們倆撕碎。


  “張洋媽媽,”年級謝主任在旁邊勸著,“這事真的有誤會,我們已經向當時在場的同學證實了,當時確實是張洋先了不好的話,夏樹才動手的,這件事可不能隻怪夏樹一人。”


  “了幾句不好的話就能動手嗎?!”張洋爸爸憤怒:“再了,張洋隻是了幾句殺人犯,難道不是事實?!殺人犯還不許人了,我還要問問你謝主任,你們一中究竟是怎麽允許殺人犯的孩子在校就讀的!”


  “阿珩不是殺人犯的孩子!”


  夏雄海還在趕來的路上,還沒過來。


  聽著他們一口一句“殺人犯”,夏樹忍不住,上前兩步站出來。


  “夏樹!”宋珩想阻止她。


  沒拉住。


  “阿珩不是殺人犯的孩子!他隻是曾經被那戶人家收養,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你們聽不懂人話是嗎!你們一個個不了解清楚真實情況就大放厥詞惡意傷人,和殺人犯有什麽區別?殺人犯有刀,你們連刀都不用!你們比殺人犯更無恥更可惡!”


  她嗓音軟糯卻言語鏗鏘,明明自己也在害怕,音線裏有輕顫的委屈的哭腔,卻仍堅持著把話完整得出來。拳頭握得緊緊的。


  整個辦公室內有一瞬的寂靜。


  “你有什麽資格在這兒話!”下一秒張洋爸爸怒了,一隻手指住她,“你打了我兒子,這筆賬還沒算呢,你還有臉反過來指責我們,我——”


  他揚起手像是要打人,宋珩輕扣住夏樹的腕將她擋到身後,直直站在男人麵前。


  他動怒了。


  少年麵龐冷白,眼神淩冽。明明沒多大年紀的少年,張洋爸爸卻被他盯得莫名心頭一瘮。


  他手指訕訕收下來,輕咳,“也難怪打人,殺人犯的孩子和施暴者,一丘之貉!”


  “你——”夏樹還想反駁。


  宋珩輕捏了下她的手腕,無聲向她搖搖頭。


  辦公室門這時被敲響。是夏雄海姍姍而來。


  “抱歉,謝主任,徐老師,路上下雪有些堵,耽擱了。”


  夏樹滿腔憤怒滿腔委屈滿腔不服氣,在麵對向夏雄海的那一刻全部成為了愧疚與委屈,“爸爸……”


  夏雄海隻是微笑,輕撫了撫女兒的頭發,“別怕,爸爸都聽了。”


  夏樹的眼眶瞬間紅了。


  夏雄海:“木,你先跟阿珩回家去,讓爸爸跟他們。”


  “可——”


  “聽爸爸話。”他不容回絕,又對宋珩:“阿珩,你送木先回家。”


  宋珩沉默著點點頭。


  走出主任辦公室時已經上課。雪也下到了最大,蓋住了那些閑言碎語,蓋不住破碎言語留下的心情的淒涼。


  夏樹一路上眼圈通紅,也不話,就低著頭悶聲向前走。


  宋珩默默跟在她身後側,目光看著她。


  雪花在兩人肩發上積了薄薄的一層。


  在路過公告欄時,夏樹怔住。


  公告欄上那個大海報還在,旁邊多了幾樣東西,無數白色傳單被貼在上麵,用紅筆寫了密麻的“殺人犯”。


  被雪水打濕,血一樣通紅刺目。


  她愣怔了兩秒,突然疾步跑上前,用力開始撕扯那些傳單——


  “夏樹!”宋珩連忙跟上,在旁輕拉著她的手臂想阻止,“別管了,我們回家吧。”


  “不行!”夏樹厲聲回絕,拚了命地去扯。


  那些傳單卻蓋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撕掉了一層還有一層。


  “夏樹!”宋珩努力去拉她的手,“太多了,撕不完的,我們回去。”


  “不行!不行!”夏樹眼淚掉下來,堅持撕。


  紙張漸漸在她腳下鋪開,像洋洋灑灑落下的雪花,卻不會融化。


  “夏樹!”少年猛地扯住她的手臂讓她麵朝自己,“別撕了!”


  “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他的眼底有了慍意,呼吸微喘。不明白她究竟為何這樣執拗。


  雪太大了,空氣也冷。她伸在外麵的手被凍得通紅僵硬,觸手就是一片冰涼。


  “不行就是不行!”女孩嗚咽,仰起頭,雙眸映著漫雪色與他倒影,眼淚像冰淩,“他們你,你就是不行!”


  宋珩呼吸一滯。


  他的胸膛像是被她的這句話她的眼淚瞬間擊穿了,抓著她的手輕顫,眼眶也漸漸發紅。


  陰濛濛,大雪紛飛。


  夏樹喊完這一句,渾身的力氣像被委屈占據,忽然推開他的手緩緩蹲下身,將臉埋在雙膝裏放聲大哭。


  她心翼翼用心嗬護守護的少年……


  不該被別人這樣對待的。


  宋珩默默站著,雙拳握得泛白。隔了好半晌,才慢慢在她身前蹲下去,伸手去碰她的臉。


  “夏樹……”


  夏樹輕輕抬起頭,一雙眼紅彤彤,臉上亙著亂七八糟的淚痕,鬢角的碎發被眼淚黏在臉頰上,可憐又狼狽。


  他輕歎了口氣,指尖輕拭她的眼角,澀聲:“你別哭。”


  別為我哭。


  我不值得。


  她的眼淚沒有因他的輕拭而消去,反而更洶湧地溢出來,浸潤了他的指尖,很快冰涼。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話都不順了,卻堅持糯糯地:“阿珩,他們都是壞人。”


  “嗯。”宋珩低低應,心裏不好受。


  “我們不理他們。”


  “嗯。”


  “你,你別難過。”


  “我不難過。”他眼眶泛紅,對她輕輕笑笑,又揉了揉她哭亂的頭發,“你不哭了,我就不難過了。”


  夏樹一聽立即抬袖蹭蹭眼淚,雖然胸膛仍在抽泣,眼淚卻不再流了。


  雪漫漫下,滿目飄揚,遙眺一片銀裝。


  夏樹眼睛裏裝著淚水與他,“阿珩,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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