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葉紅意在四周繞了一圈,才發現這裡是處封閉的所在,四周應是有結界環繞,阻了她的出路。
本是為了救人而來,卻不想先被困在了這裡,這對葉紅意來說並非大事,在外漂泊多年她遇上過的危險也算不上少,但這次顯然與從前有些區別。
因為她是和另一個人被困在了一起,而這個人還是她名義上的夫君。
並且他這時候變成了一顆光球。
葉紅意停下腳步,回頭對著身後的光團挑起眉梢,似乎想到了些什麼。
謝見疏變成那番模樣自然是因為這神殿內的某種禁制,葉紅意起初試了一番卻並不能讓謝見疏恢復原樣,他們所能做的只有先想辦法離開此地,等找到顧繁再作打算。
她正思量著之後的事情,謝見疏卻出聲道:「若是累了,可以先休息片刻。」
那聲音自光球中透出來,這種時候竟還是平素的不疾不徐,葉紅意見謝見疏的次數不多,不知為何這時候卻彷彿能從那語氣中想象出謝見疏說話時的神色。必然是低垂著眼,眼中掛著一層笑意,又彷彿有些羞怯的模樣。
葉紅意沒有應聲,卻也知道再這樣盲目找下去亦是無用,於是默然來到角落處,靠著一面殘破矮牆休憩下來。
那小小的光團在葉紅意身側晃了半圈,最後也落到了她肩旁,不敢靠得太近,卻也不願離得太遠,堪堪三步的距離,它幽幽飄了片刻,葉紅意才終於又聽謝見疏的聲音:「你若是覺得無趣,可以和我說話解悶。」
這話似乎是他猶豫半晌才說出來的,其間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地試探。
葉紅意抬了抬眼,出聲道:「想說什麼你就說。」
本是隨口應付,卻沒想到謝見疏竟當真打開了話匣子,兀自說了起來:「其實我想問你這兩年都去了哪裡,不過你大概不會想說這個,兩年的時間太長,去過的地方太多,說起來也太麻煩了。」
這話說得平平淡淡的,卻讓葉紅意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此人與她雖是夫妻,見了卻不過只兩面,但他說出這話,卻分明對她的性子知悉不少。
沒待葉紅意想清這層,謝見疏接著道:「我這兩年裡在葉家過得其實挺好的,院中的花草我也一直在替你照顧,你還記得你房間里原本養了一隻鸚鵡嗎,它現在都已經會說話了,它喜歡飛到窗外去啄院中那株蘭草的葉子,若非我天天看著,那株蘭草現在已經禿了。也不知道我這次出來,其他人有沒有好好照顧它。」
「還有下人清理東西的時候要把你的劍清去後院放著,聽他們說你已經不用劍了,但那把劍好像對你來說挺重要的,我讓他們把劍留下來了,現在就在柜子里收著,你若是用得上可以隨時把它取走。」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沈先生的字畫,有人送了一幅過來,我將它掛在房間牆上了,你若是不喜歡,回去我再把它收起來……」
殘破的廢墟密室因為這些話生出些靜謐溫和,謝見疏想到什麼便說了什麼,像是在竭力找話與她攀談,然而所說不過都是些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葉紅意心中漸升起一種離奇的感覺,謝見疏所說的本是她最熟悉的東西,但說出那些東西的卻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人,那些本獨屬於她的事物,如今變成了兩人所共有,這種感覺很怪,且算不上讓人舒服。
她突然有些厭倦謝見疏唯唯諾諾的語氣,似乎每句話都要再三斟酌,總擔心著會將她觸怒。
葉紅意在這封閉的地方百無聊奈地想著她的從前與現在,卻依然沒能想清自己當初為何會選擇與謝見疏成親。
她還記得初見謝見疏的情景,那時她自婚宴上逃走,獨自逃到酒樓中飲酒,旁邊圍著無數看熱鬧的傢伙,所有人都看著她,遠遠地就像是在看一個可悲可憐的笑話。
也是在那個時候,謝見疏自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在她面前坐下,替她斟酒,收拾酒罈,看她喝得淚流滿面,嗆得面色通紅,直到夜色綿長,人群散場。
那時候她突然看清了謝見疏的眼睛。
淺棕色的眼睛里透著仁慈悲憫,與那高高在上的人何其相似。
「娶我。」鬼使神差地,那兩字就這般說出了口,透過那雙眼睛彷彿在與另一個人對話。
讓人沒有料到的是,謝見疏點了頭,他認真考慮了片刻,接著含笑應道:「好啊。」
他用彷彿無比認真的態度,做了一個無比荒唐的決定。
她嫁給了謝見疏,一個不過只見過一面的陌生男子。當時所有人皆是愕然,就連葉家上下也無法理解,但或許是因為酒意太濃,或許是因為那人的目光與藺塵太過相似,她借著那不知從何處湧上來的偏執強行完成了那場婚宴。
直到第二天她睜開眼眸,她終於回神清楚的意識到她做了什麼。
所有的執念堅持都成了笑話,她終於放棄了對藺塵的等待,但她卻絲毫沒能夠高興起來,她最後選擇在謝見疏醒來之前離開了葉家,從此再不曾回去。
離開葉家的兩年裡她去了許多地方,也經歷了許多事情,她漸漸能夠平靜下來應對許多事情,但仍有一個人只要想到她便覺得頭疼無比,那就是眼前這個該被她稱之為夫君的人。
謝見疏此時已不知道講到了什麼地方,言語間添了些笑意,葉紅意本就沒心思聽,這時候心念一動終於打斷了對方的話道:「為什麼不離開葉家?」
光團中傳來的聲音靜了片刻,隨之便聽謝見疏輕問道:「什麼?」
「為什麼不離開葉家?」葉紅意這時候已經重新站了起來,休息了片刻,她接著尋找離開的方法,接著對謝見疏道:「你剛才說我房中的東西都是你在整理著,因為根本沒有下人來照顧你,只有你自己待在那裡。當日是我任性嫁了你,後來整個天下都將這當個笑話來講,他們對我不客氣,對你這個毫無身份地位的人更不會客氣。」
「葉家沒有心思理你,因為見到你他們就會想起那個讓葉家丟了無數臉的鬧劇,但他們也不會趕走你,因為葉家身為三大世家,決不能做出這樣失了身份的事情。」
葉紅意回過頭去,冷靜得有些過分,毫不留情地將整件事情拆穿,問題甚至顯得過分尖銳:「所以他們沒有管你,他們將你晾在那裡,就是要等你自己走,你為什麼不走?」
兩人的對話至此陷入沉默,葉紅意有意看向謝見疏,但那人如今變成了個小小的光團,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何種神情。
她頓覺無趣,改換了話題道:「你現在變成這副模樣,你就不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這次謝見疏應得很快,似乎失去肉體變成這個樣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的語氣分明比先前多了些低落,想來是因為葉紅意方才那番談話。
葉紅意聲音低沉道:「我會想辦法幫你恢復帶你出去,等出去之後,你可以不用再理會這些了。」
謝見疏喃喃道:「你的意思是……」
「出去之後我會回葉家,你也可以離開了。」
「可是……」
謝見疏似仍有話要說,但也在此時,神殿地面突然劇烈震顫起來,葉紅意自方才一瞬已有防備,她回身避開頭頂落下的巨石,倉促間不忘攬過那道光團,帶著謝見疏飛快趕至角落,頭頂不住有亂石砸落,幸得葉紅意反應極快方才安然避過。謝見疏不言不語地待在葉紅意身側,似乎仍在低落著方才的事情,但葉紅意卻已沒有心思再去想這些東西,她沉眸凝神道:「這裡待不下去了。」
但他們現在還不知要如何離開,若繼續這般下去,他們很快會被掩埋在亂石堆下。
就在葉紅意說話之間,一道銀色的光亮再度閃爍起來,自她的腰間飄出,似有所覺般往某處方向而去。
「影鈴?」葉紅意脫口喚著,鈴聲清澈自那銀光中透出,隱約可看清其中是一個雕刻著精緻花紋的銀色鈴鐺。
那是葉紅意最常用的武器,之前在溪邊對抗那黑氣,後來在正殿衝破黑氣阻礙,葉紅意皆是以它為勝。
她早就發現那些黑氣似乎對影鈴的力量十分懼怕,如今影鈴忽而有了動靜,四周因這震顫而再度升起的黑氣紛紛散開不敢靠近,葉紅意心下瞭然,雖不知究竟為何,卻也立即帶著謝見疏隨影鈴所往的方向而去,行出不過數十步,眼前景緻突然一換,先前他們無論如何都走不出的廢墟密室,卻在此時輕鬆被破開。
但走出那處並不能讓人鬆一口氣,眼前的情景比之方才更加陰森詭異。
這裡應是一座巨大的牢獄,四壁懸著早已被鏽蝕發黑的鎖鏈,牆壁上仍有四處是燒焦的痕迹,角落堆積著不知是什麼的黑色殘骸,鐵柵欄透出陳舊難聞的味道,陰冷之中泛著濕氣。
顧繁之前說這裡是一處聖殿,但聖殿當中本不該有這樣的地方。
葉紅意本是為救人而來,此時卻不禁遲疑不解,許多年前在這座聖殿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這裡應該就是他們處死聖女的地方了。」
角落中突然傳來熟悉聲音,葉紅意瞬時便分辨出那聲音屬於隨他們一道而來的顧繁,「在人們心中,聖女是唯一能夠向神傳達他們的祈禱的人,這天下間只有至純至潔之人能夠接近至高無上的天神。」
「但他們所最尊敬的聖女,卻做了一件讓他們無法容忍的事情。那聖女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並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來便是個死嬰。」
「神殿侍者們當即震怒,這件事讓整座神殿蒙羞,也褻瀆了天神的威嚴,他們最後決定處置聖女,他們將聖女用鐵鏈鎖在這面牆上,將那個死嬰孩留在她的身邊,他們在這裡放了一場大火,焚毀了整座神殿,道是要用火焰洗刷她的罪孽,乞求天神寬恕。」
葉紅意仰頭看著面前還留著無數凌亂斑駁痕迹的牆面,似乎還能夠看見當初那個故事發生后的情景。
那顆謝見疏化身的光團正懸在她身旁,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沒有人打斷顧繁的話,關於神殿的故事,還差一個結局。
「那場大火燒了整整十五天,等人們再能進來看的時候,聖女的屍骸都已經成了灰燼。」
「但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隨著話音漸近,顧繁終於自角落中出現,然而出現在葉紅意麵前的卻不是顧繁這個人,顧繁如謝見疏般失去肉身變成了一個光團,他飄至陰暗地牢中某處小小的石台之上方,再往前便是那面懸著鎖鏈的石壁。
他聲音低沉,透著接近真相時的十足興味,緩緩道:「他們在已經被燒成廢墟的神殿里,聽見了嬰孩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