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章

  雁鎮的善後花去了眾人兩天的時間, 第三天早上, 人們開始啟程往南方趕去。


  晨霧未散, 鎮外小道兩旁的樹葉間尚掛著露水,陽光熹微照在人群身上, 顧繁交代完回過頭來, 一眼找到了人群中的葉紅意。


  葉紅意手中拿著被白布包裹起來的苦渡劍, 將其遞到了謝見疏的手中道:「你跟他們一起去南方, 有顧繁在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這把劍我不能帶去神殿, 就先由你暫時保管了。」


  謝見疏沒有推辭, 接過長劍后卻沒有立即收手。


  葉紅意見對方欲言又止, 不覺挑起了眉峰。


  謝見疏無奈道:「我本想勸你別去神殿,但想來你不會答應。」


  這時候顧繁正好也走了過來, 聽到謝見疏這話, 跟著也點頭沖葉紅意道:「現在神殿才是最危險的地方,我若是你,就不會……」


  「你若是我, 你也會去。」葉紅意一口截斷了顧繁的話, 毫不猶豫道:「這件事情總要求個真相,就算是有危險,我也一定要將事情問清楚。」


  顧繁攤手不置可否, 乾脆扭頭問謝見疏:「可以走了?」


  謝見疏終於自葉紅意的手中接下了劍, 頷首道:「保重。」


  再次道別, 人群離開雁鎮往南而行, 葉紅意獨留在原地,看一眼眾人背影,這才折身離往西,西方天際漫布金光,遙遠層雲遮蔽視線,而就在那雲層後方,便是這世間至高的存在,也是葉紅意所要前往之處。


  朝陽之下,葉紅意逆光而行,影子遙遙拉長在身下,謝見疏於前行中回過身來,晨光里仍能看見那道孤獨的身影獨立於天地間,漸行漸遠。


  ·

  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葉紅意日夜兼程花了兩天的時間趕路,終於在第三天黃昏之際趕到了神殿大門之外。


  正是夕陽西沉之際,西天霞蔚蒸騰,百級長階往上,金色的餘暉與金殿高閣相交輝映,廟宇樓閣高聳如立雲端之上,浮雲自四方涌動,天際光芒閃爍交錯,映照出世間最瑰麗的景緻。


  葉紅意對這裡可說是十分熟悉,她曾經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守在神殿之外,只想要見藺塵一面,然而藺塵始終閉關其中,她的痴守沒能換來任何結果。


  她也曾經想要強行闖進其中,但神殿守衛森嚴,又有浩然神力鎮壓,不過才踏上半數台階,她便已經無法再走下去,最後只得帶著滿腹的不甘願頹然而歸。


  但今日不同,葉紅意沿著白色長階沉默往上,終於來到了自己曾經停步過的地方。


  那曾經壓迫阻止她往前的強大力量已經消失了,她能夠很輕易的來到這裡,很輕易的穿過那扇神殿大門,見到她曾經無比想要見到的人。


  葉紅意還記得當初守在神殿外的時候,她心中總有許多思緒漂浮而過,她想問藺塵既然承諾不能作數,又為什麼要說出那樣的話,她想知道他進入神界裂縫前所說的那些話,究竟是真心還是不過隨口一言。


  但那又怎麼能是隨口一言,那是她視作比性命更重要的承諾,她可以為了那個承諾捨去任何一切,但藺塵呢?


  已經有整整三年沒有再見到那人,葉紅意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但當腳步跨上長階,神殿大門近在咫尺,她依然難以抑制自己的心緒。不論何時,光只藺塵二字,就足以讓她失去理智。


  腳步未曾停下,待到葉紅意回過神來,她已經來到了神殿大門之前。


  高大的白色大門敞開在眼前,大門兩旁雕刻精緻的石獸足有兩人高度,威嚴俯視著立於大門之前的人。再往前是光潔石板鋪就的寬闊大道,放眼之間大道盡頭的正殿雄偉肅穆,葉紅意踏足進入大門之際,神殿鐘聲霎時響起,白衣聖使四方而至,垂眸肅目接引她前往前方大殿。


  神殿內是耀目的雪白,自城牆到地面纖塵不染,牆面間似有華光流轉而動,聖潔光芒灑遍人們周身,葉紅意一路無言,身前身後的白衣聖使也不曾開口,眾人自行過這條大道,終於在殿外停下腳步。


  「葉姑娘,聖者在等你。」


  留下這句話,幾名白衣聖使便自行退去,只將葉紅意留在了大門之外。


  正殿大門敞開,內中寬敞明亮,殿內燈火點綴四方,流光幻彩的光芒引人目眩神迷。


  葉紅意緩步走進大殿,不過一眼便見到了正居於大殿中央高座之旁的身影。整座神殿四處皆是澄凈的白,唯有那道身影著一身艷色紅袍,傲然卻又冷寂。他負手背對著葉紅意,正抬頭望著大殿後方牆上的壁畫,那是一幅佔據了整個牆面的巨大畫像,雪白的牆面之上鍍滿金色圖紋,縱橫交織卻又難辨的畫面中,是一雙張開的羽翼與一柄鋒刃純然銀白的劍。


  那把劍正是苦渡。


  「這幅圖畫的正是三年前那一場天罰之戰。」


  清冷的聲音傳入葉紅意耳中,打斷了她的思緒,她霎時頓住腳步,距離正殿高台上那人不過短短十來步的距離,兩人之間卻彷彿隔著天塹。


  葉紅意目光死死定在那道背影之上,面色霎時蒼白。


  「那場天罰結束之後,神界對人世關上了大門。」


  「傳說是神賜予了人們性命,賜予了綠樹生機,賜予這天地日月星辰,但三年過去了,這個沒有神的世界,依然完整的存在著,日升月落,季節變換,生死輪迴,什麼也沒有改變。」


  「到頭來才知道,天神的饋贈沒有人們所想的那樣多,他們給予的,不過只『約束』二字。」語聲微頓,那人似是嘆息一聲,聲音回蕩在神殿中,分明清輕淺卻又清晰無比:「你說是么?」


  寬敞的大殿內不過只兩人,那人的話自然是對葉紅意所說。


  殿外鐘聲還在無休無止地響,葉紅意覺得每一聲都像是重鎚般落在心間,她迫切的想要說些什麼,但她說不出口,她想要抬步上前,但是她動不了,她只能用盡全身力氣站在那裡,像是一株生了根的樹,承受著四方風雨的吹折竭力不讓自己倒下。


  她甚至聽不太清那人的話,她只知道那個人就在她的面前,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甚至能夠回想起許多年前的那段日子,她也是這樣站在他的身後,就在相同的距離,相同的位置。


  只是又有哪裡不同,又有哪裡徹徹底底的錯了。


  她恍惚間覺得自己思緒混亂無比,她想要拚命去整理它們,卻又讓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當中,沒有什麼是對的,從一開始就不對。


  面前的人還在說話,人們眼中的聖者,那本應該是她最熟悉的人,這時候還在淡淡講述著關於那場天罰之戰的故事,他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泛著輕易可察覺的冷淡,他將話說完,終於回身道:「你在來的路上,看到了什麼?」


  葉紅意已有三年未曾見過藺塵,她與藺塵之間的回憶,不過只到三年前,他們在神界裂縫之外作了最後一場道別。她記憶中的藺塵不是神殿當中高高在上悲天憫人的聖者,也不是人們心目中的至高信仰,只是那場旅途當中,那個在風霜里行走的人。


  有時候葉紅意覺得十分奇怪,她分明痴戀藺塵至此,分明記得與藺塵相處的每時每刻,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卻無法清晰地回憶起藺塵的模樣。甚至就連她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從何時開始,那人的面容在她的記憶中變得模糊無比,或許是已經過去了太長時間,又或許她的執念用在了別處,每次她拚命回憶,卻總也不能夠回想起他的容貌。


  直到此時,葉紅意終於能夠看清面前這人的容顏。


  他就是人們心目中所崇敬的聖者,似乎多看一眼便是褻瀆,他立於高台之上,眉眼低垂,唇角微掀的弧度好似一抹慈悲的笑意,用一種波瀾不驚的神色看這世間眾生。


  他再次開口,問的是同一個問題:「你看到了什麼呢?」


  葉紅意怔怔望著她,那些在心底尖嘯著的,低喃著的聲音,突然之間便安靜了下來,周身狂風驟雨般的氣息彷彿都在這一眼間消退了下去,她定定迎著那道視線,有種風平浪靜後於舟中漂泊,眺望著周圍無邊大海的的茫然與惆悵,她順著那人的話,終於應道:「我看到了……你所說的約束。」


  藺塵對於葉紅意的答案不置可否,他的神色不見變化,眉眼溫和如昔:「我知道你會來找我。」


  葉紅意眸光微微閃爍,終於抬起頭來,「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找一件東西。」


  葉紅意蹙眉道:「那件東西,在我的身上?」


  藺塵含笑道:「或許。」


  葉紅意神情驟然沉下,緊抿雙唇轉身便要離開,然而不過一步,她便再不得動彈,強大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力量以藺塵為中心瞬時延伸開來,葉紅意在那力量之下,竟連半步也再無法挪動,只能夠僵立原地睜眸看著那道身影緩緩自高台上走下。


  最後來定在她的面前。


  葉紅意蒼白著臉,疲憊間卻禁不住澀聲低笑起來。


  「我終於知道了。」燈火閃爍,昏黃的光焰自四方投射在葉紅意的身上,讓她足下的影子盡數交疊在一起,她低垂著頭,看著那些隨火光而晃動的淺影,沙啞著聲音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這兩年裡,你都對我避而不見。」


  「你不擔心旁人,但你卻怕我,因為你知道,我見到了你,一定能夠一眼認出來……」


  葉紅意再次抬頭,眸底映著面前這人的影子,就像是晨昏間的幻象,「你根本就不是藺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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