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名士風流復長歌·二十四
小皇帝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猶豫。
他並非不相信蕭昊, 但選擇相信蕭昊, 就等於承認了王安才是別有用心的那個人,這對他來說同樣是痛徹心扉的打擊。
無論是這個從小照顧自己生活起居無微不至的老者, 還是他敬愛有加如師如父的先生,都應該是家人才對。
可是為什麼,他們中的某一個, 會想讓他死?
這才是皇家的真面目嗎?
他沉著臉,心中一片冰寒。
情感上他不願給任何一方下判決, 但理智卻在逼著他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王安已經喊了起來:「來人——救駕——!」
但這就同他之前和自己說的一樣, 魏子云那些人, 早就被太和殿上的比試勾走了。當學劍的人得知,最負盛名的兩大劍客就在眼前比劍, 誰也不能老實呆在屋裡。
本沒人會來救駕。
可是,天上卻真的落下來了一個人。
白衣勝雪,天外飛仙。
葉孤城。
王安笑了起來, 對小皇帝道:「來了,有救了!」
小皇帝深吸了一口氣, 突然抬頭看向了蕭昊。
他終於明白蕭昊想讓他明白的是什麼了,只是他從未想過,當個皇帝竟是這麼寂寞的一件事。
高處不勝寒啊。
他逐漸冷靜下來, 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好像氣得發抖。
王安道:「葉城主正是這反賊的師父, 他發現了南王謀權篡位的圖謀, 這才答應了今夜太和殿的比試, 專程前來救駕的!」
小皇帝淡淡點了點頭,一言未發,頗為失望的模樣。
葉孤城舉起了劍,對蕭昊道:「請。」
蕭昊無聲回頭看了一眼南王世子,對方從容地接受了他的目光,和方才那個痛哭流涕的小王爺判若兩人。
蕭昊知道王安給他下了個套。
王安最大的依憑和底氣,就是他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蕭昊必須承認,王安這一步棋走的很不錯。
但也僅僅是不錯而已。
他早幾年就知道南王府想篡位,當然不可能全無防範。
魚家四兄弟是蕭昊找來給小皇帝的專屬護衛,除了石之軒他們三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永遠貼身潛伏保護著小皇帝。
魏子云他們不在,可小皇帝心裡清楚,他身邊並不是沒有人。
蕭昊不是沒想過提醒小皇帝提防王安,但一來,他希望小皇帝做明君,卻不希望他成為一個無情的帝王。如果連最親近的人都要防備,無疑會給他埋下猜忌的種子,令他以後不能真正信任任何人。
當一個君王開始猜忌,就會慢慢變得剛愎自用,這不是蕭昊想看到的。
二來,王安做事謹小慎微,從不在小皇帝面前抹黑蕭昊,蕭昊如果總旁敲側擊讓小皇帝提防王安,小皇帝反而會認為蕭昊對王安有偏見,心中的天平更傾向王安。
南王最近幾年確實還算老實,雖然一直在朝中拉攏反對改革的官員,合起伙來聲討他,但言官們罵來罵去早就習慣了。蕭昊不能真拿皇親國戚怎麼樣,所謂謀權篡位,空口無憑,搞砸了還會被反咬一口誣陷王爺。
蕭昊一直都希望小皇帝能自己學會如何去分辨謊言與真相,去看透表面下的人心。而真到了危急關頭,也要冷靜清楚自己手裡有哪些底牌,要怎麼全身而退。
王安早晚會背叛他,蕭昊讓小皇帝做的是糾錯題,而不是選擇題。
現在把這個選擇題擺到小皇帝面前的人是王安。
在蕭昊看來,任何利用人和人之間的感情而設計的圈套都是可恥且卑鄙的。
他教小皇帝天子之劍,教他帝王威儀,教他兼聽則明,教他經史權術,可獨獨沒教他切鈇之疑,草木皆兵。
王安把最殘忍的真相直接在小皇帝面前撕開,還妄圖讓他從親近之人和信任之人中選出一個敵人。
他真是嫌自己命太長了。
蕭昊自己都不捨得刺激過火的徒弟,王安竟敢來仗臉大。
他冷笑了一聲,心情很不好。
身為一個長歌,心情好的時候是琴,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是劍。
他幽幽瞥了一眼身後的南王世子,南王世子被他的眼神駭住,不由連退了好幾步。
蕭昊開好孤影化雙的存檔,又在本體旁邊放了幾個迷惑用的影子,提防著南王世子,開著清絕影歌朝擋在面前的葉孤城沖了過去。
袖手撥光,清歌破夜。
葉孤城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他知道蕭昊在生氣,但如果生氣可以令他同自己淋漓打一場,沒什麼不好。
今夜,他為了南王的野心放棄了與西門吹雪的論劍,但同時,他可以挑戰一個不輸給西門吹雪的對手。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他來了。
蕭昊沒有令他失望,他拔出了琴匣里的那柄劍。
葉孤城的劍動了,劍光比九天之上的迅雷還要快,劍勢比青天白雲上的長虹還要輝煌。換了任何人在他面前,都無法躲避這極快的一劍,哪怕是陸小鳳,也要驚嘆於這天下無敵的一招自己的指頭能否夾得住。
他和蕭昊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蕭昊絲毫不躲閃,在他還沒碰到自己的時候,就揮出了一道劍·羽。
葉孤城的腳步突然就定住了。
這近乎完美的一劍,竟這麼輕描淡寫地被后發制人!
王安又一次認識到了蕭昊武功的可怕。
就算是劍術又精進的葉孤城恐怕也不是對手,王安知道自己必須趕緊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他拉著小皇帝,在他耳邊急切地說著什麼。
他每多說一個字,小皇帝的表情就更冷一分。
葉孤城一擊未中,心中戰意更盛。蕭昊沒有讓他失望,他一出手就是十成的功力,卻依然不能一舉打敗蕭昊。
他發覺自己被蕭昊的劍氣擊中,腳步竟不能移動,大為驚異。
一股令人膽寒的凜冽劍意撲面而來,葉孤城將將抬頭,就看到蕭昊的劍影刺了過來。
葉孤城其實不明白,蕭昊為什麼要分出多餘的內力去維持那些分.身,但他看得出,這個黑色的分.身和其他那些半透明的分.身不同,它有一種純粹的強大。
葉孤城一直追求著人劍合一的境界,他想或許蕭昊是在用這種方式達到他的人劍合一。
只是這兩劍看似聲勢浩大,但在葉孤城這樣的劍道高手眼中,它們的破綻就很明顯了,葉孤城覺得蕭昊的這一式頗有幾分綿軟。
蕭昊有條不紊地攢著曲風,葉孤城每次剛能行動,就是一道劍·羽鎖足,曲風一滿,劍·徵就帶著令人心悸的劍勢砸了下去。
葉孤城眼睛亮了起來,這一劍同剛才很不一樣!
月明如水,這一劍卻像凝住了月光所有的寒和透,如傾瀉的匹練,如墜落的隕星,就像雲端降在易水兩岸的落雪,寂靜無聲中帶著冰封霜天、萬里河白的力量。
葉孤城鎖足狀態下硬接這一劍,寒意穿透了腑臟從蕭昊的劍尖上席捲而來,他耳邊似乎都響起了不知名的悲涼之音。
他胸中真氣凝滯,內腑動蕩,臉色比剛來時還要雪白,聲音卻是平穩的:「這是什麼劍法?」
蕭昊淡淡道:「長歌門莫問曲,變徵之劍。」
葉孤城長長嘆了口氣:「若非今日這般局面,這場對決我們本不用斗個你死我活。」
蕭昊切劍的時間有限,他看準時機,吃掉了自己存檔的影子,技能又時間倒流回剛進戰的狀態,再一次切劍對上了葉孤城。
側後方傳來異樣的動靜,蕭昊轉過頭,看到南王世子手中握劍,正一步步接近小皇帝。
他立刻明白了王安的算盤,對葉孤城冷冷道:「天外之人,何苦自貶紅塵。」
葉孤城攔住了他,忽然極淡地勾了勾唇角,搖頭道:「原來你也不懂。」
蕭昊微微一愣,動作卻絲毫沒有停,斬殺技能亮了起來,劍·角帶著毀滅的劍氣刺了出去。
葉孤城看了看不遠處的小皇帝,儘管知道自己擋不住這一劍,卻依然使出全力去施展他引以為傲的天外飛仙。
或許在這個世上,也就只有那個宮闈里的少年才懂了。
他果然是一個孤獨的劍客。
葉孤城又一次說出了和幾年前一模一樣的話來:「朝聞道,夕可死矣。」
劍刃穿破血肉的聲音響起,但卻不屬於他們兩者中任何一人。
蕭昊的劍·角沒能砸下去,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卻去勢不減,但他撲了個空,那團黑影消散在他眼前。
王安震驚地看著南王世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栽在南王手上。
南王世子的劍把王安穿腸破肚,鮮血濺了小皇帝滿身。
南王世子笑著道:「王總管,你如此忠心護主,真令人心生敬意啊。」可他眼中並沒有半點敬意。
王安不知道在這個他自己設下的局裡,他是要死的。
他是個恨不能活得比天齊的人,不會讓自己先死。
但南王很滿意這個局,為了讓它充分達到效果,他決定不告訴王安這件事。
這麼些年,這老太監的麻煩夠多了,讓他為了大業死得其所罷。
王安「你……」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南王世子回頭對蕭昊道:「多謝蕭大人拖住葉城主,蕭大人辛苦了。朕平定謀逆之後,定為蕭大人廣修廟府,報答恩情。」
小皇帝默然看著死不瞑目的王安,心情極為複雜。
蕭昊靠影子位移的速度極快,饒是如此,他剛出現在南王世子身後,葉孤城就已追了上來,強迫他離開那兩位堂兄弟。
蕭昊皺眉問小皇帝道:「陛下?」
小皇帝閉上了眼睛。
魚家兄弟護住了他,四柄劍指著對他們的出現毫無防備的南王世子。
他強自鎮定笑了笑,回答蕭昊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是他給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