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新生】（2）不會孤軍奮戰的
唐青悠離開博屹大廈，叫了輛計程車，直奔廣電大樓。看時間已經接近下班時分，便沒有上樓去，只給明嵐撥了個電話，直接窩在傳達室等人。
傳達室的收件大爺一聽唐青悠在等的人是明嵐，特意給她端了把凳子：「原來是找明台的呀！來來來，姑娘你坐！」
其實廣電幾經改革，早就沒有台長這一職務了，明嵐的職位被官方定義為「廣電集團廣播中心總監」，但集團上下口頭沿用舊式稱呼，她還是正兒八經的「明台」。
唐青悠沒想到明嵐的招牌好用到連傳達室都有餘輝相映，好奇地問：「大爺您跟嵐姐熟嗎？」
「哎喲，我們就是個基層工作人員，哪有機會跟領導熟？倒是你，小姑娘，你跟明台長看上去很熟呀？」
「我們只是普通的校友，嵐姐是學姐。」唐青悠習慣性撇清。
收件大爺眼睛一亮：「那你跟秉文總也是校友咯？」——收件大爺所說的秉文總，便是明嵐的丈夫、廣電集團副總裁張秉文。因為廣電姓張的老總太多，於是上上下下慣以名字稱呼。
唐青悠卻沒有接茬的意思：「是么？我也不知道呢。」
收件大爺大約覺得有點可惜，這姑娘是近水樓台不懂得攬月？吃瓜勁上來，主動開展普及工作：「說起來秉文總和明台可是整個廣電的模範夫妻啊，一個學校畢業，畢業了從同學變同事，一起奮鬥到今天的地位。結婚這麼多年，她倆從來沒紅過臉，整個廣電的離婚率都快超過八成了，他們一直那麼恩愛，真的，太難得了！小姑娘你能認識他們夫妻絕對是你的福氣……」唐青悠聽得意興闌珊，張秉文和明嵐的故事她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張秉文大了明嵐十歲有多，連大一研三都沒趕上，最多只能算是校友，什麼同學變同事，都不知道收件大爺從哪收來的風。唐青悠越聽越想發笑，但生生忍住了。
收件大爺還在繼續製造業內新聞，門外嘀的一聲車鈴，明嵐的車已經靠在傳達室門口了，唐青悠起身告別，收件大爺一臉惋惜地收住了話題，一路給她送到了台階。
唐青悠上了車，如釋重負：「嵐姐你這人緣也是沒誰了，收件大爺一聽我是來找你的，熱情得像五月天演唱會。」
明嵐保養得好，三十七八的年紀依然艷若桃花，想來不少人誇，對所謂收件大爺的熱情置若罔聞，習慣性的輕笑一聲：「廣播中心在廣電體系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長子，上下給我的幾分熱情，都是在給秉文總撐面子呢。」
偌大的廣電體系，各種人上人的親戚好友在這裡盤踞或鍍金，混了一輩子最沒有上進心的討嫌司機都還是一位人大常委的大舅子，誰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底細，誰跟誰碰上都要三分情面十分禮貌地互相尊重著往來，多出來的幾分熱情可不就是投資嘛。唐青悠同明嵐的相識源自早年在新媒體業務上的合作交流，意外得知校友關係發展成了好友，對廣電體系內的彎彎道道一直是很了解的，心中明白明嵐所指，嘴上卻說：「嵐姐活得通透。」
明嵐不吃這一記明白的恭維，反而半是打趣半是提醒地點著唐青悠：「我這是清楚自己是個被豢養的，既然沒能力，便認命。說到能力，說到勇氣，我自認不如你這個小姑娘。可是，小學妹，你可真的想好了？咱們女人這輩子，如果出身不是太差，不用為了賺錢買肉吃去日日奔波苦，人生所求也就只剩下賺錢買花戴了。若跟著塗屹然，別說買花戴，穿金戴銀你都會看不上的，當人上人是必然的，你又何必自己出來討苦吃？」
說起來明嵐和唐青悠的人生際遇還真有點像，明嵐也是一畢業便跟著張秉文進了廣電體系，一起熬了15年，從基層一路爬到了如今的位子，而唐青悠才跟著塗屹然打拚了五年就已經打了退堂鼓。唐青悠默了片刻，輕描淡寫地袒露著心中那魔鬼作祟一般的執念：「我怎麼會不清楚，可是如你所說，不論混得再差，我們都不至於活不下去。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追求一點自己的成就呢？為什麼要把自己這一輩子就掛到了塗屹然名下當個附屬品呢？這五年來我就只看清了一件事，繼續留在塗屹然羽翼下，我就是一隻新時代的金絲雀。趁著現在還有勇氣去闖蕩，我就跟自己說，快刀斬亂麻是對的。」說到最後，再也掩不住不容置喙的語氣。
明嵐不是不明白唐青悠，她自己年輕時又未嘗沒有過這樣的心氣兒，只是她屈於世俗的安逸，沒有唐青悠這般破釜沉舟的勇氣罷了。既然小學妹是下定了決心，她也便不再多勸，只能是盡朋友的義務說點實在話：「作為朋友我尊重你的選擇，會為你打氣，作為前輩我只能先潑你一點冷水，打工容易，打工皇帝可沒有幾個。你這一趟從零開始，沒有了上位者的保護傘，一個人在全新領域裡摸爬滾打，可能再拼它十個五年，也爭不到你畢業以來這短短五年所得到的一切。」明嵐說著，稍稍側頭掃了唐青悠一眼，只見她雙手擰著置於腿上的包包帶子，低頭垂目，長而密的睫毛像一片鴉羽覆於眼瞼上，遮住了眸光，微翹的睫尾輕輕抖動了兩下：「如果是那樣，我最終也只能認命了。可是，不努力一把，這輩子終究難以心甘情願。」
這樣的決心下，明嵐知道已是多說無益，便止住了戳心的話題：「沒事兒，你還有我，還有那麼多朋友，混職場總不會孤軍奮戰的，今天咱們先做功課，以後的事一步一步來，認真活著的人，日子總歸差不了。」看著這志氣滿滿的小學妹，明嵐赫然發覺自己心底里是羨慕她的，羨慕她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對人生對理想對未來就已經思考得如此明白，羨慕她懂得建設自己，而不是將自己鑲嵌到別人的人生里。而明嵐自己呢？當年張秉文一句「混職場嘛，一切記著有人協同作戰，什麼都好辦。」她便傻乎乎跟著他，當廣電這大機器里的螺絲釘一當就是十六年。現在若要她離開廣電，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會做什麼。
唐青悠抬眼望她，眼裡燃著對新生的嚮往：「咱們今晚吃啥？邊吃邊說！我還真挺好奇的。」
明嵐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伸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我瞅著你這是有顆八卦的心啊少女。」
唐青悠嘿嘿笑，兩人一邊商量一邊導航，最後選定了一家私房菜館，要了個小包廂，躲起來暢所欲言。
這個晚上是她們約好了「做功課」的，做的是南山大劇院的背景功課。
進了包廂點了菜，明嵐劈頭笑嘻嘻先來一句：「你確定你的面試沒問題？別說了半天，今天的功課白做了。」
唐青悠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南山大劇院管理有限公司，註冊資金五百萬，連實習生都懷疑這是個空殼公司。實際上它還真的就是……空空如也。照今天的面試情況來看，通知我入職的可能性至少八成。」
「好吧，沖著這八成的可能性，我跟你好好叨一叨這個南山大劇院和它背後的南北院線、南邦集團。」
南山大劇院是市政工程，十年前規劃，五年前設計投標，建築設計出自享譽國際的設計大師RoyLoo，由本埠最具實力的建築公司操刀建設，歷經五年終於落成。一年前市裡開始拋出運營管理權的投標，本地的報業集團、廣電集團、各知名演出團體，無一不垂涎這個按國際標準建成的大劇院，紛紛遞了標書。剛開始，交給本地機構運營的呼聲比較高。一直到最近，市裡專項小組在國內外考察了好幾輪之後，把最終考量目標落在了國內四大院線頭上。一則院線運營更專業些，管理有管理的章法，內容有內容的資源；二來引進大院線，對本土的演藝產業未嘗不是一種鯰魚效應的刺激，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嘛。因為各家標書所列服務條款各有優劣，通過多輪談判，市裡最後將橄欖枝遞給了南北院線。
南北院線的成立時間才短短几年，在同期競標的四家院線里算不得最年長的，卻是最老資格的。這得從南邦集團說起。
南邦集團如今是混合所有制，早先的創始人都是很有來頭的，至今仍掛著集團董事長頭銜的創始團隊排位第一的大人物名為蔣南山，也就是最後南山大劇院定名的由來。蔣南山的背景自然大家心知肚明，他的太太謝邦媛更是神奇人物，江湖從未有她的故事，卻一直有她的名字。
明嵐的描述引起了唐青悠極大的好奇，問了名字的具體寫法，拿著手機開始劃撥謝邦媛三個字。
明嵐一邊給她布菜，一邊笑著搖頭：「不用百度了，找不到的。」
「我找維基百科……還真是……等等，我登個VPN上谷歌瞅瞅……」唐青悠頭也不抬，手上不停歇地點著智能屏幕，「咦，真的什麼都沒有……」終於抬頭一臉茫然地望向明嵐。
明嵐繼續不可言說的搖頭哂笑：「謝家樹大根深，對南邦集團的影響可能還在蔣家之上。」
繼而說起南北院線的由來。南邦集團業務板塊繁多，旗下裂生五大集團板塊，其中南北院線歸屬南邦文化集團，是在南邦集團轉為混合所有制的時候催生的業務板塊。當時，有一家與共和國幾乎同齡的老牌演出公司面臨著徹底的改制，本來與南邦集團也沒啥關係，但突然冒出來一支影響深遠的文化基金從中做了牽頭與擔保，這家老牌演出公司便委身南邦集團，成為了南邦文化集團的中堅力量，並迅速衍生出南北院線這一集團化的時代產物。由於有著原來老牌演出公司的強勢內容和行業人才坐鎮，短短几年內，南北院線迅速壯大起來，算上本埠即將開業的南山大劇院，已經有二十多家直營劇院，以及分佈全國各地的五六十家加盟劇院。
有著這樣的背景，無怪乎南山大劇院在定名的那一刻，便定位為「國家級、國際化」的高端演藝平台了。
當初南山大劇院管理運營權招標，張秉文為首的廣電高層很是雄心勃勃了一把，計劃著拿下這個幾十億打造的殼子，築金巢引鳳凰，跨出屏幕進軍高雅藝術，整合三兩下准能孵出一個了不得的演藝集團來。沒想到金巢築好了，上級把橄欖枝伸到外頭引來了南邦集團這隻大鳳凰。廣電、報業，以及遞過標書的本地各大演出院團，集體跌了一跤，打落門牙和血吞，都在冷眼斜睨，等著看南山大劇院的「精彩開幕」。
唐青悠眉頭略是一蹙：「嵐姐，你是說，南山大劇院的開幕，不容樂觀？」
虎狼環飼的當下，南山大劇院選在各種活動烈火烹油、各類人物分身乏術的跨年夜開幕首演，這真是……一場大大的好戲。
可是，唐青悠骨子裡的應戰因子卻瞬間被點燃了——這樣的局面，這樣的挑戰，如果她真的領了運營推廣的工作來做，那可真是人生一大樂事。抑或說，挑戰。
明嵐將她知道的所有跟南山大劇院相關的外部信息一股腦子整理給了唐青悠。唐青悠在聽完之後卻絲毫沒有做了功課的感覺，因為，即便她知道了那麼多相關的八卦，南山大劇院的具體管理層，比如那位一把手任泰初是個什麼人物，劇院高層是什麼樣的組合，接下來會採取什麼運營管理策略……她還是一無所知。
不過，很快的，她便開始一一有了深刻了解。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收到了入職通知，薛嘉用她人事生涯里最溫柔的聲段表達了「你得馬上到位」的意思，唐青悠在剛搬家一屋子紙箱尚未開封的情況下走馬上任，開始了每天14-16個小時的超長時工作，直到開幕演出季結束，才有時間將公寓的日常物品盡數收納歸置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