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論功】(1)伏生
京城的雨似乎是下不了太久的,唐青悠再次走到衚衕口,雨已經停了。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穿了一條衚衕,繞到了大街上,經過一家老牌劇院,被一個大媽給拉住了:「姑娘你看戲嗎?」
唐青悠一看自己左右無人,一臉疑問地看著大媽手裡的幾張演出門票:「您這是要賣票?」
大媽趕緊搖頭:「不不不……我想請姑娘你看戲!」見唐青悠疑色更甚,立刻解釋道:「今天下大雨,好幾個朋友趕不過來了,剩了幾張票,現在都開演了,這麼好的戲浪費了這些門票實在太可惜了,我就想看看路過的人有沒有喜歡看戲的,請大家看!姑娘你願意停下來聽我說,肯定還是感興趣的對吧?來,你去看看,這真的是出好戲,你一定不會後悔看這個戲的!」邊說邊撕了張門票塞給唐青悠,指了指檢票口,自己又奔向了另一個路人。
唐青悠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場京劇,《伏生》。正如那位請客的大媽所說,唐青悠這一輩子都沒有後悔過看了這麼一齣戲。因為這一齣戲,她在劇場哭到淚乾,終其一生也忘不掉伏生和伏生的故事。
歷史上的伏生,是一位秦博士,在秦始皇焚書坑儒之時,他暗將《尚書》藏於牆壁夾層中,一直保存至改朝換代,使得殘本29篇《尚書》得以流傳下來。他的事迹被載入《史記》《漢書》,成為中國歷史上不可忽略的一代大儒。
然而京劇《伏生》卻更多地從人性的角度切入,從焚書坑儒后的一個歷史切面入手,講述伏生保存經典的故事。確切地說,講述了一場普通人都可以理解,卻絕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堅持。
舞台上的伏生,有一項天生的絕技:過目不忘。於是,在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他憑藉自己過人的記憶將典籍經義牢牢記於心中,妄圖憑藉一己之力保存經典。但面對李斯的步步緊逼,他一直是無能為力的,只能不斷地後退,這過程中因為受他連累,妻子死了、女兒羲娥嫌棄他走了,甚至還要親手把無辜的兒子送到李斯的刀口上……面對家破人亡、門生離去、世人白眼,權力又盡在李斯一方,他忍辱負重地努力讓自己活了下來,可以置「虎毒不食子」的天性於不顧,可以為了自保而裝瘋。
伏生想盡一切辦法地苟且偷生,因為對他而言,只有自己活著,才能把經典存留下來,才能有機會讓經義重見天日,讓自己堅持的正義得到伸張,一切才有希望。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伏生從一個青年儒士,熬到了白髮蒼蒼,熬到了李斯赴死,熬到了改朝換代,熬到自己話都說不清楚了,唯一能聽懂他說話的女兒羲娥回到了他身邊,幫他整理記錄胸中所藏經義,才得以完成他這一生的使命。
據說,伏生活了整整一百歲,背誦典籍讓羲娥代為整理的時候已九十來歲。這個時候即便要對他「論功行賞」,又有何意義呢?眾人可以想象的只是,伏生這漫長的一生,絕大部分時光是怎樣度過的——是在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沒有人願意搭理他的情況下,藏著滿腹的典籍經義,把整個生命完全交給了護經這一自發使命,在漫長的黑暗歲月里裝瘋賣傻、苟延殘喘地活著。
……
作為曾經的校園話劇女王,唐青悠其實不太懂京劇,甚至可以說,傳統戲曲她都沒什麼研究。但藝術是相通的,舞台上的藝術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是要讓台下的人看懂、引發共鳴的。唐青悠跟身邊的大媽大爺、青年夫妻和小朋友們一樣,輕易地看懂了台上的每一套動作,對著台詞屏幕也聽懂了絕大部分的唱詞。
她視力不太好,卻還是把伏生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他洞悉一切的眼神自帶審判的意味,卻也生生將自己隔離在這人世之外。於是,在成為聖人路上,他首先活成了孤家寡人。
但伏生首先是個人啊,一個活生生的人。當全世界都不認可他的時候,他還能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格呢?唐青悠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光是馬馬虎虎聽著唱詞,便想到了展鴻以前提過多次的一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她忍不住聯想那秦時明月之下,一個人佝僂行走的伏生。想象中清冷的畫面在心裡鐫成了一幅雕畫,每一刀都是刻在心裡,讓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淚的流淌。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哭那麼慘。僅僅被伏生感動,還是說,物傷其類?又或者說,她只是單純地想大哭一場,剛好,《伏生》給了她這個機會。
哭濕了兩包紙巾,迎來了傳統戲曲最擅長的花好月圓好人善終大結局,唐青悠的心裡突然像被流掉的淚掏空了一般,半天喘不過氣來。她靜靜看著劇場里的人頭漸漸稀疏,花了將近一刻鐘才蓄足力量起座離席。
走齣戲院的時候,唐青悠本想跟送票的大媽道聲謝,卻因為自己太遲離席,並沒有找到人。她頂著紅通通的眼睛,獨自行走,路邊隨便找了家酒店便直奔前台辦入住,前台小姐遺憾地表示酒店只剩行政套和總統套,她也沒打算虧待自己,挑了個差不多的行政套便住進去了。
這個晚上,她躺在KingSize的大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半夜又爬起來刷手機,把她在劇場拍的節目單發到了朋友圈,點評了一句:「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把好死不如賴活著演繹成英雄史詩的大人物。」
因為這條觀后感,第二天一大早她的電話便催命似的一直響。唐青悠在半夢半醒中接了電話,聽到對方自報家門之後,瞬間整個腦子都清醒了。
原來是費棟和影公子夫妻倆看到了她的朋友圈,知道她來了北京,便邀她上門相聚。
盛情難卻,更何況她與小師姐影公子也確實多年未見,還真有點說不清的想念。當年,陷入熱戀的唐青悠為了多點時間陪塗屹然,退出萍聲戲劇社,戲劇社一眾元老再三挽留她不為所動,當時影公子就很生氣,說過一句:「你一定會後悔的!」後來,雖然不至於絕交,兩人卻慢慢地斷聯了。前一次見到費棟,她接機和影公子聯繫上,算是借坡下驢、重修於好。如今這夫妻倆合體邀請,唐青悠縱然心情低落不想見人,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她冰敷了哭腫的眼睛,上了點淡妝便出門赴約了。
影公子讀書時連連跳級,14歲就上了大學,所以雖然比費棟還高一級,是正兒八經的師姐,年紀卻比費棟小好幾歲,跟唐青悠倒是差不多大小。
大概因為被「天才少女」的光環閃瞎過,在唐青悠心裡,影公子給她的感覺一直有點高深莫測,在影公子面前她會不自覺地退到後輩的位子上,以請教的姿態去交流。
這些年影公子聲名漸起,與王舒的合作更是讓她一下子躋身一線編劇,唐青悠做好了拜神的準備。沒想到見了面影公子比她還激動,抱著拍了好幾下:「太久不見了,女神我好想你!」
唐青悠趕緊說:「不不不,阿影你才是貨真價實的大神,別寒磣我了。」
影公子一邊招呼著她入座、喝咖啡、吃水果,一邊關心道:「特意來北京看戲的?」
唐青悠神色一滯,也不想說自己是來自取其辱的,便含糊而過:「算是吧。沒什麼正經事就看看戲,今天就回去了。」
「看你精神狀態不太好,」影公子察言觀色的本事自是不弱,「有什麼心事?」
「我能有什麼心事。」唐青悠下意識地推拒,「不過是最近工作生活都有點麻煩。」
影公子笑道:「我聽狒狒說你迴文藝圈做演出了。我們都覺得,商場你都能混得如魚得水,藝術管理這麼沒技術含量的工作照理說是難不倒你的。問題在於,越是沒技術含量的環境,上上下下都沒有什麼絕對的能力優勢,關係、背景這些東西就會被凸顯出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你還有退路。」
「退路?」唐青悠想到自己和塗屹然的一年之約,如今看來恐怕只是個笑話,她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我是自斷退路想重新活一遍。結果……好像有點太遲了,找不到來時的路,又融不進現在的環境。感覺自己每天打足了雞血到工作上,然後,被淋一頭狗血。我明明知道這個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就是沒辦法讓自己情緒平和、坦然接受。」
影公子對唐青悠的近況已有所耳聞,本來也只是好奇探問一聲,看她只是訴工作的苦,反而有點輕鬆了:「只要你做人做事能夠帶著一個原則,那就是,凡事符合集體的長遠利益,你就沒有錯。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不一定要當成事業,不行就算了。到北京來,我介紹你到影視公司去,一樣是在文化產業打滾,收入高好幾倍。」
唐青悠自覺有點失態,適時止住了自己的情緒,也從影公子的話里翻出了點有趣的話題來:「你有向狒狒介紹過工作嗎?」
「他?他每天窮樂窮樂的,我也沒辦法。」影公子兩手一攤,一臉又是無奈又是甜蜜的表情。
唐青悠仔細觀察了一下房子里的裝修布置,連水晶燈都是很特別的款式,明顯下了重本。雖然房子不大,作為青年夫妻的小窩,又是北京三環的好地段,想來價值不菲。仔細想想這對夫妻的家庭背景,都是一般的知識分子家庭,想來不可能一次性拿出這麼大筆購房資金,那麼……她做了大膽的猜測,笑問:「所以這個家是小師姐你在養咯?看來影公子的編劇費真的不低啊!這房子還在供嗎?」
影公子給她遞了片瓜:「就你聰明!不過你猜錯了。這房子是狒狒家裡給的首付,我倆一起供,就是平時再有大的開銷,我分擔多一點而已。所以,我們這也算是,啃老?」
唐青悠想了半天只記得狒狒父母是當老師的,現在當老師的都這麼有錢嗎?一次拿得出千八百萬的首付,她有疑問便開了口:「狒狒爸媽理財有道啊,這麼有錢?!」
影公子笑了笑:「主要是我那位婆婆,小公主出身嘛,娘家有點產業,她還持著點股份,每年分紅都不少。老太太也沒啥大開銷,就給我們買房了。本來要一次付清的,我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年輕人還是要有奮鬥的姿態才不算虛度人生嘛,所以就讓他們幫忙付了一半,另一半我倆慢慢還。讓老人家留點錢環遊世界。」
唐青悠點了點頭:「北京三環的半套房子,是夠環遊世界了。」其實她更羨慕的是,影公子那句「奮鬥的姿態」。只是,未免顯得矯情,最終還是把羨慕留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