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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振衣飛石(42)

  謝茂以為自己已經很富有想象力了。


  淑太妃告訴他只須等待幾個月時, 他就想過淑太妃會在秦州之變前動手。


  可他沒想過淑太妃的手那麼快!他更加沒想到的是, 皇帝死了,皇位居然沒落到幾個侄兒頭上,嗖地飛他屁股底下,還讓他穩穩噹噹坐住了!

  就算皇五子謝琰死了, 皇長子謝灃涉嫌暗害謝琰,皇二子謝沐被皇帝厭棄。


  那……不是還有皇三子謝深, 皇四子謝湞嗎?


  鬼知道諸王大臣都是怎麼想的?義老王爺帶著宗室與諸大臣往太極殿一站,提都沒提諸皇子。這位老王爺先說文皇帝對信王多麼看重寵愛, 又說大行皇帝對信王是多麼地寄予厚望, 感動時熱淚飛濺, 說得頓足捶胸, 宗室王爺與幾位閣臣跟著哀哀抹淚, 連連附和。


  老哥兒幾個一唱一和,氣勢洶洶、理所當然就把皇位說到了謝茂的頭上。


  ——等等, 你們就沒覺得有皇子的情況下, 把皇位傳給皇弟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人覺得不對。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謝茂是文皇帝最寵愛的幼子, 大行皇帝最寵愛的幼弟, 兩位先君對謝茂都寄予了厚望, 由謝茂來繼位九五是再正確不過的事了。


  此時, 皇帝登基不足一年, 諸皇子都還沒來得及籠絡出自己的勢力, 別說染指兵權, 連朝堂上稍微說得上話的大臣家門往哪兒開都沒摸著。唯一仗著皇長子身份冒頭的謝灃,一開始就被義老王爺雷厲風行地圈禁了。曾有一世與謝茂爭過帝位的皇三子謝深,此時很識時務地選擇了閉嘴,假裝自己不存在。


  宗室假裝諸皇子不存在,朝廷重臣假裝諸皇子不存在,幾個皇子自己都假裝不存在。


  ——這種大家一起黑箱操作的詭異感,配合著羽林衛鋥亮的長戈,貫穿了大行皇帝喪禮的始終。


  淑太妃始終沒有出面。


  從皇帝駕崩開始,她就似乎很安分地待在長信宮裡,一言不發,不聲不響。


  可是,整個皇宮都在她密不透風的掌控之下。原本應該只聽從皇帝旨意的羽林衛,悄無聲息地就圍住了整個禁中。宗室與大臣們發言時,他們一言不發。大行皇帝後宮妃嬪稍有異動,后妃傳里立刻就會多出一位甘願為皇帝殉葬的忠貞妾妃。


  她用一道文皇帝遺詔說服了宗室,鎮壓住了朝臣,也用暗中掌握多年的宮權、兵權,徹底掌控了這個皇宮。


  單單有那一紙見不得光的遺詔是不夠的,單單有宗室、朝臣擁戴也是不夠的。


  她還有兵權。


  ——大行皇帝最自豪最精銳的羽林內衛,被她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謝茂就在這麼一種看似荒誕無稽又理所當然的情況下,成了謝朝的新君。


  義老王爺率宗室王爺,林附殷率內閣與六部尚書,先皇三子謝深、先皇四子謝湞、先皇六子謝池,齊齊在太極殿朝謝茂三跪九叩,口稱陛下。


  一個時代,在山呼萬歲中結束,一個新的時代,也在山呼萬歲中開始。


  謝茂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太極殿御座之上,舉目望去,那一片記憶中的盛世山河,就這麼波瀾壯闊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


  【恭喜宿主完成「再三稱帝」成就!】


  【恭喜宿主獲得成就點50。恭喜宿主獲得「再三稱帝」成就特殊獎勵。】


  【是否即刻開啟特殊獎勵大禮包?】


  謝茂正在心潮澎湃中,猛地被系統打斷,一口王霸之氣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


  這幾天系統都老老實實地安靜如雞,謝茂幾乎都忘了它的存在。這關頭系統又猛地竄出來刷了一把存在感,成功地把謝茂再驚嚇了一回。


  裝逼被打臉的謝茂沒好氣地懟回去:【閉嘴!不開!再嗶嗶磕死!】


  遇上謝茂這麼個渾不吝的宿主,被威脅的系統只得委屈地再次沉寂下去。


  真正算起來,謝茂待在太極殿的時間,遠比他住在信王府的時間更長。


  這間不大的宮殿他實在太熟悉了,他幾次在這裡御極升座,幾次在這裡溘然長逝,無數次在此召見王公大臣,無數次在此發出影響天下的綸音聖諭。他坐在御座上沒有半點忐忑激動,來太極殿,他更像是遠遊的主人回到了自己的家裡。


  「恭送大行皇帝御體入梓奉安是當務之急。」謝茂在太極殿給謝芝舉喪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看了垂手肅立的諸王大臣一眼,想起還在奉安宮中的楊皇后,真有了兩分傷心。


  「皇兄與阿嫂在時帝后和睦,乾坤同泰,如今……」


  「禮部、太常寺著人,即刻具禮。尊奉大行皇帝梓宮入奉安宮。」


  謝朝歷史上還真沒有帝后前後腳歸天的喪氣事。供奉帝后梓宮的奉安宮就這麼一個,楊皇后已經安置在裡邊了,皇帝怎麼辦?總不能讓皇帝一直留在太極殿吧?不過,皇后之尊,於帝齊體,既然有新帝做主背鍋,把大行皇帝和大行皇后塞在一塊,也不算太過違禮。


  群臣皆稱是。


  不等林附殷建言,謝茂已流水介的吩咐下來:「再來便是大行皇帝的謚號、廟號。」


  他也不是真的對謚法一竅不通,可謚號都是群臣所議,他做皇帝的,頂多挑剔一二,說個准與不準,是否讓群臣重新再議,自己跑去給皇帝定謚,那會被天下笑話,便直接抓了壯丁,「林相,這事兒勞你和三位閣臣商議一番,今天就定下來。還有朕的年號,今天也要議定。」


  「著各府各衙文武百官即刻入朝待旨。」


  有內閣幾位才思敏捷的老臣在,大行皇帝謚號、廟號很快就定了下來。


  就算皇帝可能和淑太妃不對付,謝茂也不可能在這上邊和已經死了的皇兄為難。謝茂親自敲定,大行皇帝謚號奉皇大弘孝皇帝,廟號中宗。禮部與太常寺的官員本就因國喪守在宮裡,沒多會兒就過來了,謝茂與諸王大臣一起,奉大行皇帝梓宮至奉安宮。


  辦完了這事兒,謝茂趁空招來常清平,說道:「去接清溪侯來。」


  他把衣飛石留在宮外,本是以防萬一。哪曉得莫名其妙就穩穩噹噹地撈了個皇帝位置,這會兒再把衣飛石留在信王府算怎麼回事?可惜不能把小衣冊立為皇后。謝茂遺憾地想。


  百官齊至后,新帝改元的旨意也下來了,以明年為太平元年。


  ※


  衣飛石匆忙趕到禁中,被趙從貴親自接到了太極殿。


  這會兒謝茂正帶著諸王與文武百官在奉安宮哭靈,先帝跟前服侍的宮人太監全都遷了出去,長信宮中的掌事大太監王從富、掌鑰女官劉氏在太極殿打點。見趙從貴引著一位年少俊朗的侍衛進來,王從富先上前施禮:「問侯爺好。」


  衣飛石一眼瞥見這大太監喪服下暗紫色的紗袍。


  在謝朝,能服紫的太監,那都是太監里的祖宗。早前先帝跟前的秦騅、齊駒,先皇後跟前的邵兆,再一個就是長信宮淑太妃宮裡的王從富了。


  「公公好。」衣飛石認出了王從富的身份,可他從不抖機靈,就假作不知道。


  劉氏也上前施禮,道:「聖人有旨,清溪侯來了只管在後殿歇息。」


  衣飛石淺淺笑道:「恕臣不能奉旨。此處是陛下燕寢之地,臣不敢。」


  謝茂是徹底放飛了自我,想怎麼來就怎麼來,衣飛石可沒他那膽子。如今新帝還未舉行登基大典,位置穩不穩當還是兩說。他衣飛石一個無權卑職的外臣,就敢大喇喇地跑太極殿里歪著,這是想作死還是想作死?堅決不幹。


  趙從貴忙賠笑道:「侯爺到側殿稍歇片刻。」


  太極殿的側殿有一間專門的耳房,是供上了年紀的老臣待詔時所用。裡邊設有軟椅、茶點,還有專門的小太監服侍著。當然,這種待遇,是真老臣才有的恩遇。不到七十歲,那就只能等皇帝特旨才能享受。


  衣飛石別說七十歲,他今年十七歲也沒有,聞言就要推辭。


  趙從貴哭喪著臉問他:「我的好侯爺,您這兒也不肯坐,那兒也不肯待,難不成想在這兒站著候駕?」啪唧就給衣飛石跪了,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您不聽陛下吩咐沒事兒,老奴可只有一顆腦袋呀……」


  衣飛石只得跟出門去,說:「側殿我是不去了,我跟你去茶房喝碗青草湯吧。」


  側殿的茶房挺大,不止給側殿送茶水,也負責侍奉太極殿里的皇帝御用。


  不過,這間茶房裡就沒什麼軟墊軟椅了,只有一個在灶前看火的小板凳,四四方方兩個巴掌大,也就擱半邊屁股。衣飛石也不嫌棄,就在這個板凳上坐了,青草湯還沒喝進嘴,就有一個不認識的小太監跑進來,給他回話:「聖人有話給清溪侯。」


  衣飛石起身要跪下,小太監忙道:「聖人說,清溪侯不必拜領。」


  「臣在。」


  「聖人說,你去告訴清溪侯,朕先往長信宮拜見母后,叫他安心歇息,不必局促。有事吩咐趙從貴。欽此。」


  「臣遵旨。」


  小太監傳完口諭,衣飛石摸摸袖子要給打賞,趙從貴一腳把那嬉皮笑臉的小太監踹出門去,滿臉諂媚討好:「都是咱們自家的奴才,哪裡用得著這個?侯爺,您坐,快請坐。」


  門外遠遠看著的王從富不著痕迹地翻了個白眼,狗腿子,就會拍馬屁!

  衣飛石捧著玉碗微熱的青草湯,坐在茶房裡小小的板凳上,看著小窗外艷陽下一片縞素,心中也有些茫然。這就……塵埃落定了嗎?

  長信宮。


  淑太妃一身素服,和往常一樣閑適從容地坐在東首的美人榻上。


  她的長信宮可不像從前那樣門庭冷落,不時就有太監、宮人、羽林內衛與二十四司女官穿行其間。謝茂在前朝指揮文武百官,她在後宮掌控著整個禁中。她也不必鳳冠翟衣,南面高踞,就是這樣悠閑散淡的妝容行止,依然無損她如今謝朝第一份至高無上的尊貴。


  「娘娘,陛下駕到。」大宮女前來稟報。


  謝茂出行雖沒有天子儀仗,出入的聲勢已近天子威儀。——如今是嗣皇帝,雖沒進行登基大典,可該帶的侍衛總要帶齊吧?出入的規制都要重新丈量吧?抬腳就是前呼後擁。


  不等淑太妃起身,謝茂已經留下侍衛在殿外,獨自一人疾步上前,深深叩拜於地。


  「兒臣拜見阿娘!」


  謝茂口中咬著「兒臣」二字,混了幾輩子的老流氓,竟然忍不住雙眼發熱。


  重生好幾次,他還是第一次向淑太妃稱臣。為何?因為淑太妃是個妾!她不是君,哪怕謝芝破例抬她住在太后寢居的長信宮,在禮法上她也只是個太妃。身為皇子王爺的謝茂,不能對她稱臣。她不配!


  前世熬死了謝芝之後,謝茂倒是能給淑太妃上皇太后尊號了,淑太妃一條白綾自掛了!


  謝茂至今都不知道淑太妃為何要在他登基前自縊,或許,是謝芝臨死前留了什麼遺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直在誤解他的母親,這位為他犧牲隱忍了幾輩子的母親,竟從來沒在他跟前尊貴過。


  要不說母子連心呢,謝茂咬著牙說了一句「兒臣」,淑太妃就明白了他的憋屈。


  「細枝末節罷了,遲早都有的,何必做女兒姿態?」淑太妃雖這麼說,眼中卻是亮瑩瑩的,隱隱帶著一抹濕潤。她親手扶謝茂起身,從大宮女手裡接過寫好的一張字帖,「阿娘早就準備好了,你看,哪個好?」


  謝茂接過來一看,上邊寫滿了什麼「神聖大成」「慈文仁壽」……大約就是她自己擬定的皇太后徽號。這當然也不是不行,就是神聖皇太后什麼的,聽起來真的好好笑。謝茂乾咳一聲,說:「我看都挺好。反正是上尊號,別人四字八字,阿娘就全部用上又怎麼了?」


  淑太妃翻個白眼,道:「全用了,以後上謚號怎麼辦?沒地兒加了。」


  謝茂心肝一顫,猛地握住她的手:「阿娘。」怎麼就突然說到謚號上了,「您還年輕,您要長樂千秋,兒臣還要伺候您七十年八十年……」


  淑太妃很奇怪地看著他:「平日你最不知忌諱,今兒是怎麼了?」有些擔心地摸摸他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被你皇兄……嚇到了?」


  「兒臣自己不知忌諱也罷了,阿娘千萬要聖壽長安。」謝茂想著,用筆在字帖上寫了「神聖仁壽」四個字,「阿娘且待三日,兒臣就為阿娘上皇太后尊號。」


  「神聖仁壽皇太后。」淑太妃念叨一句,覺得兒子給的尊號美極了,「嗯,這個好。我兒真聰明。」


  明明就是擱您自己擬的尊號里圈的。謝茂看著淑太妃笑眯眯的雙眼,覺得他這個很彪悍的媽短時間內有變傻的傾向。淑太妃就放下字帖,說:「給你幾個侄兒、宗室王爺、文武百官的恩旨加封,這些都不著急。你皇兄的喪禮也不著急。」


  淑太妃說完了這一句,就看著謝茂。這是她對謝茂的第一場考題。


  謝茂很清楚。他這個親媽不是好惹的,單從她策劃搞皇位卻半點不讓自己插手就可以看出,搞到手的江山若他拿不住,淑太妃必然要臨朝稱制,讓兒子靠邊站。


  若是淑太妃真有野心想要做武則天,謝茂願意立馬禪位給她。不過,單從淑太妃前幾世對他小心翼翼的愛護來看,她並沒有這樣的野心。一位能為了兒子委曲求全憋死在深宮中的母親,絕不會在皇位與兒子之間選擇皇位。


  所以,她對謝茂的考校,並非是爭奪|權位,這僅僅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保全。


  ——你能做得好,媽媽扶你一程。你若做不好,你就玩兒去吧,媽媽幫你做。


  簡直是溺愛。


  謝茂又不是真熊孩子,逮著個沒脾氣的親媽就可勁兒啃老。淑太妃已經為他隱忍了太多,犧牲了太多,到了這一步,他必須得好好地當這個皇帝。


  他得做一個讓淑太妃放心、能供養淑太妃尊貴榮華終老的皇帝。


  「阿娘放心,兒臣已傳旨請衣尚予進京,命他兼領秦、雲二州督軍事,即刻往下虎關坐鎮,全權指揮西北戰局。青梅山大營所餘四萬餘中軍戍衛,由武襄侯林聞雅暫領,清溪侯衣飛石為附貳。」謝茂這樣的皇帝熟練工,老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武襄侯林聞雅是淑太妃娘家族叔,血緣雖然比較遠,可和林附殷一系關係親近。兵權握在林家手裡,淑太妃放心了。再派衣飛石去當副職,衣尚予和謝茂也都放心。


  淑太妃撫掌而笑:「好。好。武將安排好了,文臣呢?」


  「一動不如一靜。」謝茂根本不想動內閣班子。


  如今的內閣在他舅舅林附殷的主導下幹得好好的,西北、南邊兩線開戰,就這樣的情況下,國庫居然還有些微的盈餘,他這舅舅簡直是個掛逼!

  換了旁人上位,或許害怕外戚勢大,或是淑太妃聯合內閣架空了他,他怕個鬼啊!

  淑太妃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表情,見他確實不是違心之言,是真的放心林附殷繼續待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憋了這麼些年……為的是什麼呀!」早知道我兒如此天縱之資,一早就該存心立親子為嫡,扶謝芝那個量淺涼薄心思歹毒的東西做什麼!

  謝茂心中難受至極。若沒有這幾世的歷練,他也確實是個扶不起的傻白甜。


  「阿娘……」


  謝茂稽首大禮。


  以後,咱們娘倆兒都是順風順水、順順心心的好日子了。


  ※


  從長信宮出來,又到了哭靈的點兒,謝茂先去奉安宮哭大行皇帝。


  這一趟哭完出來,天也將黑了,文武百官各自出宮歸家,謝茂也乘御輦回了太極殿。


  太極殿說是殿,其實是相當龐大的一個建築群,除了主殿之外,另有東西配殿,東西陪殿,東西廊殿,大行皇帝晏駕時所用的室殿就收拾出來也沒法兒即刻就住,必須得重新修葺祀以禮法之後,新帝才能搬進去。


  謝茂這會兒在太極殿理事問政,接見朝臣,休息則是在太極殿的東配殿內。


  「侯爺呢?」謝茂下輦就問。


  衣飛石立於丹墀之下,屈膝拜倒:「臣衣飛石拜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這一拜比前幾世早了快十年啊。謝茂心中感慨,然而,宮中不是信王府,他當信王時敢嚷嚷要和衣飛石成親,這時候就不能太欺負人了。宮中耳目眾多,他才進宮不足一日,根本控制不住消息。所以,彎腰扶起小衣吃個豆腐什麼的,就不必妄想了。


  「愛卿不必多禮,請起。」豆腐吃不上,謝茂態度仍舊和從前一樣溫柔。


  二人一同往東配殿里走了兩步,謝茂招來趙從貴耳語兩句:「快去問明白!」


  衣飛石耳力極好,分明聽見皇帝讓趙從貴去問長信宮:朕與清溪侯同宿一殿可矣?

  他覺得有些不妥,然而,他和謝茂的顧忌一樣,這裡是耳目眾多的宮中,有些話在信王府可以說,在宮中只能暫時憋著。一直憋到了東配殿內,衣飛石還不及說話,謝茂就把他摟進了懷裡,發出舒適的嘆息:「朕可想你了,小衣。」


  殿內侍奉的都是信王府帶來的老人,個個目不斜視,恍若未見。


  衣飛石已經接到了任命他做中軍校尉的旨意,一旦衣尚予離京前往下虎關,他就要去青梅山赴任。才給謝茂做了幾天侍衛,馬上又要分開,他心中也有計較。他留京固然是為了幫謝茂掌控青梅山大營的四萬兵馬,其實也是衣家的人質。——若非襄州離不開衣飛金,只怕朝里更希望是衣尚予的長子衣飛金來做這個人質。


  衣飛石不管人質與否,他已向謝茂宣誓效忠,只要謝茂不昏聵到自絕於天下,他就不會背叛謝茂。像他這樣的軍漢,並沒有謝茂所認為的那樣講究。替主上執劍殺敵是效忠,床笫上睡一覺問題也不大。——只要睡的這一覺能讓君臣同心,能讓衣家在戰場上更少幾分掣肘,哪怕只是一分,衣飛石覺得,他睡得也值了。


  哪怕是文帝在朝時,邊軍向朝廷索要糧草兵甲也都是件極其艱苦的事,向他爹那樣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想要順利領到「合理」數目的物資,一樣要滿京城地撒帖子送禮物。否則,似他這樣在軍中長大的將二代,怎麼會和京中紈絝有來往?


  與其討好那群文臣,不如討好皇帝。


  如今謝茂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衣飛石對他的感情就更不一樣了。


  「陛下恕罪,臣還未梳洗。」謝茂不在,衣飛石哪裡敢鑽進太極殿里呼喝給我燒洗澡水?之前他一直在茶房裡喝茶吃點心,和趙從貴聊天。


  「我。」謝茂突然強調,「在朕面前,你可以自稱『我』。」


  衣飛石抬頭看著他,小聲說:「七品文官就能稱臣,武官得三品!我區區一個校尉,還是您給剛加恩提拔起來的,這會兒跟您說話,只能卑稱『卑職』,再往上升級,也是『末將』,且沒有稱臣的資格。就是想過過稱臣的癮不行么?」


  明知道衣飛石堅持禮數是惟恐失去了寵愛之後被秋後算賬,人家又不直說,就撒嬌地說想過過稱臣的癮,謝茂還能怎麼辦?他只能假作不知道衣飛石的戒心與提防,含笑道:「那你好好乾,朕過兩年就給你提拔到三品,正兒八經叫你做朕的『臣』。」


  「那臣謝主隆恩!」衣飛石青澀的臉上喜滋滋的,看不出一絲陰霾。


  二人忙碌一天都是一身臭汗,抱著膩歪一會兒就去洗漱更衣。這時候衣飛石倒沒有堅持君臣有別,仍是和信王府一樣,跟在謝茂身邊,同處一室擦洗換衣。


  換好了就出來填肚子。御案上九九八十一個碗,難為御膳房也能弄出全素席來。


  謝茂找了一圈沒找著肉,剛要問趙從貴,趙從貴就從長信宮回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打開食盒一看,是淑太妃讓送來的炙羊腳。趙從貴道:「娘娘說了,天子從心所欲,自然百無禁忌。」又瞥了衣飛石一眼,湊近謝茂耳邊,「兩情相悅可矣,欺負人不行。」


  這話簡直了!謝茂差點噴茶,一腳踹趙從貴臀上:「滾滾滾!」


  到底還是讓衣飛石吃上了羊肉,謝茂喝著豆腐湯,想著淑太妃的寬和,心裡就痒痒的。既然親媽說了可以住一起,那消息肯定就不會傳出去。對淑太妃統治宮禁的手段,謝茂還是很放心的。若這一點兒都做不到,淑太妃早就折在深宮中了。


  這心尖兒癢得謝茂難以按捺,一頓飯沒吃完,人就歪到衣飛石身邊去了。


  他也捨不得真欺負人,就挨在身邊給布個菜遞個勺子巾子,生生把一旁服侍的小太監擠兌得無事可干,衣飛石多吃一口他自認為健康有益的肉、菜,他就跟哄三歲兒子似的誇:「夏天吃這個好,不,也不能多吃,過猶不及,吃兩口就行。來嘗嘗這個……」


  不就是個燴豆腐嗎,還拿雞汁兒煨的。你們姓謝的守制從來都不規矩。衣飛石看著被自己啃了大半的羊腿,嚼著嘴裡咸香的雞汁兒豆腐,到底也放棄守著國喪這回事了。


  從來規矩最嚴格的是皇家,最不把規矩當規矩的也是皇家。


  吃過飯,衣飛石辭去更衣,謝茂就吩咐趙從貴:「照著潛邸的例,在朕寢宮邊上給侯爺準備個寬和舒適的卧榻。侯爺慣常穿戴的衣物都帶進來沒有?這會兒宮門下鑰了出不去,去長信宮問問,有沒有朕從前沒下水的衣裳,先給侯爺穿戴……不是朕訓斥你,趙從貴,你也是用老了的人,這點兒事也不懂?還要朕來吩咐?」


  趙從貴整個人都不好了。今兒剛死了一個皇帝,您又當了皇帝,這麼大的事兒架著,老奴我往太極殿插人手拔釘子清理各處門道,忙得差點沒斷氣,您……得,您是主兒,您說了算。「奴才知罪,該打,該打。」


  擱著外邊那一堆大行皇帝來不及看的奏摺不管,謝茂開始回憶自己的私庫:「大行皇帝曾賞了朕兩匣子羊脂白玉,這會兒剛合適,找出來給侯爺……」


  我的爺怕不是個昏君!趙從貴心中哀哭,面上堆笑:「是,老奴這就去找。」


  衣飛石更衣出來時,謝茂已經說到他私庫里的涼扇上了:「……都還沒寫字兒。朕聽說你們侯爺就喜歡文老尚書的字,改明兒,對,國喪過了,你得記住了,把那兩箱子白地的摺扇抬文尚書府上,請他寫好了再送回來。都給侯爺留著,他自己用也罷了,送人也行。」


  「是,老奴記下了。」依然滿臉微笑事實上已經麻木的趙從貴。


  「小衣來了,坐。」謝茂趕蒼蠅似的沖趙從貴揮手。這兒不需要你了,快滾。


  衣飛石左右看了一眼,謝茂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商量,即刻吩咐屋內侍奉的太監宮人都退下。哪曉得殿門上的竹簾才輕輕垂下,衣飛石的手就放在了衣扣上,也不是刻意撕扯或故意勾引,就像是夜裡歇覺必要脫衣,他就這麼普普通通地把衣裳都脫了。


  不過,古人夜寢講究聚氣,赤膊入眠的人極少,多數都要穿著寢衣。哪怕是薄薄一層,也必得有那麼一層在身上裹著。


  衣飛石這一脫就沒有了遮攔,三兩下就脫光了。


  晚上的羊肉分明都讓衣飛石吃了,謝茂卻覺得鼻子里哄地竄起一團熱火。


  「你……」你這是做什麼?這話謝茂說不出來。衣飛石想要做什麼,目的很明顯。這少年都忍著羞恥做了,他難道還要逼著衣飛石親口說出來?


  謝茂白玉似的臉龐瞬間變得緋紅,鼻子里都似要噴出火來,見他捧場,衣飛石才順順利利地把最後一件小衣脫了,翻身伏在榻上,用一種謝茂意料之外的坦率大方的語氣,說:「若臣父明日進宮,奉旨離京,臣三兩日間也要去青梅山督事。別離傷情,祈主上眷顧垂愛。」


  這畫面太刺激了,謝茂不止心尖癢,他鼻子里更痒痒!

  最讓謝茂困窘的是,他居然真的沒忍住,有溫熱又瞬間冰涼的黏膩從鼻腔里淌了出來。


  趁著衣飛石背身趴著看不見,謝茂輕手輕腳又手忙腳亂地找毛巾捂住鼻子,仰頭倒灌了一會兒,趕忙把面上狼藉收拾了,清了清嗓子,說:「這你就想岔了。」


  又擦了鼻子一下,把毛巾塞進痰盂毀屍滅跡。


  媽噠勞資活了幾輩子,栽在這麼個小東西手裡!老臉往哪兒擱。謝茂算了算日子,自從他重生回來,這麼長時間,好像還真的沒那什麼過。這才十六歲的年輕身體,每天早上都會想一想小衣,憋久了流鼻血很正常!

  「若衣大將軍離京前往下虎關,中軍就不再繼續駐紮青梅山了。朕欲在北城駐軍,」北城是衛戍軍的軍衙所在地,謝茂這麼安排當然不會無的放矢,「你先在中軍待一陣子,過些日子朕提拔你做將軍。」衛戍軍將軍。


  目前衛戍軍的長官是指揮使,離著將軍還有兩品的距離。何況,衣飛石曾在聖安門射殺守城校尉,算是跟衛戍軍結過仇。衣飛石壓根兒就沒想到謝茂會有這神來之筆,頓時就有點懵。——要自己把武襄侯林聞雅幹掉嗎?


  謝茂實在忍不住了,拎著衣飛石的衣裳給他裹上,又怕傷了衣飛石的自尊心,乾脆就摟著衣衫半裹的小衣,二人窩在榻上說話:「朕雖做了皇帝,待你還是一樣的。你從前如何,現在也如何,不必曲意逢迎。朕哪裡捨得委屈你?」


  衣飛石習慣地將頭歪在他懷裡,小聲說:「不是委屈。臣想著要和陛下分開了……」這不是還欠著您的帳嗎?欠信王的帳沒關係,皇帝的帳欠著,誰不心肝顫啊?

  謝茂就發現,自從他當了皇帝之後,從衣飛石口中問話要容易得多了。


  若是從前,衣飛石絕不會向他說這麼多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話。——這究竟是因為他做了皇帝,衣飛石才選擇了向皇權低頭呢,還是因為衣飛石那日跪在他跟前許諾了效忠?

  謝茂發現他竟然有些讀不懂。或許,是二者皆有?

  眼下這個乖乖伏在他懷裡輕吐心事的衣飛石,和他記憶中沉默冷峻的衣大將軍,已經完全不再是同一個人了。他放飛自我的選擇徹底打亂了他和衣飛石的人生軌跡。他曾經愛慕了兩輩子的衣大將軍……或許,永遠都不會存在了。


  感覺到懷裡溫熱的軀體,聽著衣飛石淡淡的呼吸,謝茂不自覺地將他緊了緊。


  我怎麼會因為那一段記憶就渴望他家破人亡受盡煎熬?不管是衣大將軍,還是小衣,骨子裡都是那個被我所愛重的人。我希望他父母雙全,兄友弟恭,我希望他家族繁盛,四世三公,我還希望他永遠都能裝著青澀單純的模樣,背後露出狡黠得逞的笑容。


  「那咱們現在不會分開了。」謝茂輕輕撫摸他的側臉,細語呢喃,「你還小呢,朕再等你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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