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振衣飛石(46)
黎順和衣飛石密談后火速趕回宮中, 恰好遇上宮門打開。
皇帝在太極殿坐等。他一夜沒睡, 拿著昨天沒看完的奏摺打發時間,實際上認真批閱過的奏摺也就三兩本,其他的堆砌在案角。——若衣飛石的事弄不明白,今天一整天皇帝都別想做事了。
黎順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皇帝問他:「你怎麼看?」
謝茂也有點懵。
這個梁幼娘因喪父之事已經徹底瘋了,可她這麼出格的舉動, 背後到底有沒有陳朝的支持?她們有後手嗎?後手是什麼?
黎順在東宮時就常為中宗辦陰私事,相比起衣飛石那幾個親兵, 他才是專業人士。
「回聖人, 刺客在周記客棧引燃的乃是一車製作煙花用的火藥, 可見在外仍有同黨, 她不是一個人行事。她將動靜鬧得這麼大, 理由無外乎兩個。一,她要公之於眾, 引起京中百姓熱議, 二,她這是孤注一擲, 一旦事發, 哪怕是她背後的主子, 也沒法悄無聲息地滅火阻止她。」
他才說完這一句, 謝茂腦子裡的思路就徹底清晰了起來。真是關心則亂。
「她雖死了, 她在外還有同黨。她在侯爺長嫂的客棧里搞事情, 今日只怕就有人放風了。」
黎順和衣飛石在監牢里就想明白這事兒了, 可是,就算想明白了,謠言這個事怎麼破?
京城這麼大,誰知道梁幼娘的同黨潛伏在何處?誰能保證在他們傳謠之前就識破他們的身份?不能!都不能!可等他們傳謠之後再進行抓捕,是否抓錯人(京中一大幫子閑得齜牙無聊就編段子的閑漢)不提,就算及時把人抓了,謠言也失了風,抓人的動作越發顯得心虛,越發引人猜測。
這時候已經不是撈不撈衣飛石的問題了。皇帝、太后都存心包庇,就算有一萬個證人站出來說衣飛石和陳朝探子在周記客棧接頭交換情報,皇帝說我不信,你們就是栽贓,諸法司還能拿衣飛石如何?——西北衣家兩父子手握重兵,御史敢上書罵皇帝,可不敢在這時候懟衣飛石。
這是謠言與民心的決鬥。而民心是最淳樸,又最愚蠢善變的東西。
謝茂出身在新曆3956年,現代人經歷過信息時代高速發展的碰撞,走過了輿論綁架民心的紀年,到他出生的時代,人們已經變得謹信、自信且客觀。他大學的專業是修真與科學農業進化觀察研究,必修課里就有舊地球史,所以,他很熟悉這類套路。
「等一等吧。」謝茂吩咐黎順,「事前已不可控制,只能后發制人。你去問張姿借人,全城布防,傳謠的姦細有一個抓一個,——他們敢冒頭,朕就不客氣了。」
「是。」黎順領命,又忍不住提醒,「聖人容稟,若此刻抓人,只怕反倒惹起百姓議論,『坐實』了謠言……」明明是謠言,可若朝廷立馬派人將傳謠之人捉拿,坊間又要揣測是不是朝廷惱羞成怒,捉知情的無辜百姓封口。
「事後抓,百姓就不議論了?」謝茂根本不在乎議論,他就是要把這件事情搞大。
不搞大,怎麼收場?不搞大,怎麼從中謀利?
※
早市開啟,忙碌來去的攤販、貨商,一邊做著生意,一邊暗搓搓地八卦。
「哎,昨晚東城好大的火光!怕不是雷公電母下凡!」
「你懂個屁,我聽我那口子說了,這是玄女娘娘點火,是要賜福。」
「那我今天就帶我小子去拜拜!是東城玄女廟吧?」
贊哥兒在城西早市潛伏了近三年,專盯著林首輔家採買的管事黃福,見這黃管事滿臉精幹、帶著五個小廝入市,忙湊近那群說閑話的攤販中,振振有詞地說自己的「消息」:「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我在緝事所有個遠房親戚,聽他說,昨兒就有人舉報說,有陳朝探子在什麼客棧傳遞情報。」
前邊衛戍軍滿城搜人的閑事兒過去才不到兩個月,朝廷當然都知道逛青樓的是信王,衛戍軍純屬抓錯了人,可百姓不知道啊。京城百姓還沉浸在「陳朝慶襄侯歸來、不惜人頭風月探知己」的香艷八卦中。
自文帝朝陳朝慶襄侯風光打臉謝朝諸學子后,京城百姓對自己城裡有姦細這事兒,半點都不驚奇!姦細?肯定有嘛!五城兵馬司都是吃乾飯的,當年就把文皇帝氣壞了,把他們的指揮使全部砍了頭!可見咱們的兵馬司,不行!
不用贊哥兒多忽悠,八卦群眾就自由發揮了想象力:「說不定慶襄侯又回來了!住客棧嘛!」
「我看不見得。他才逃出去多久?再說了,城東那邊哪有什麼好客棧?慶襄侯啊!要住也是住老桂坊!據我推測,這回大概就是真姦細。」說話的是一個販賣漆器的瘦漢,蓄鬚葛巾,打扮得乾乾淨淨,在八卦小團體中很有幾分話語權。
見所有人都認真聽自己說話,瘦漢矜持地拈著鬍鬚,說:「大將軍才去了西北,咱們肯定要打陳朝的蠻子。大將軍你們還不知道啊?他家的大公子在襄州就把陳朝狗打得哭爹喊娘,現在他老人家猛虎下山,襄州必定一戰而定!陳朝狗怕不是都被嚇尿了!他們的姦細還能坐得住?」
坐不住的陳朝狗姦細贊哥兒:……膝蓋好痛。
「您老人家想得倒是好,我聽說大將軍是被皇帝趕出京城的。」贊哥兒湊近眾人,降低聲音,故意神神秘秘地說,「要不他一個堂堂的大將軍,去西北只帶五百親兵?連他最心腹的中軍都被新君從青梅山遷到了北城。」
大將軍吹瘦漢就皺了眉,贊哥兒小聲感嘆:「先帝多好啊,登基就給大將軍夫人晉位,給大將軍四個兒子封侯,這位……唉。我看哪,咱們大將軍走得憋屈!」
另一邊早茶鋪子里,也有一夥子人圍著竊竊私語。
「聽說昨兒出事的是周家的客棧。」
「哪個周家?」
「平湖周家。你不知道吧?他家閨女嫁到了衣大將軍府上,嘖嘖,那客棧,就是周家閨女的陪嫁鋪子。」
「哦喲,那不就是衣大將軍家的鋪子了?兵馬司的人去查了嗎?誰敢去他家鬧事?」
「我有個小舅子在衛戍軍吃糧,聽說是有人——」壓低聲音,「姦細,在周家客棧接頭,兵馬司收到風聲去緝拿,打起來了!打得那叫一個厲害,大半夜的,還抬了恁大的霹靂彈!轟地炸上了天。不得了,不得了。」
……
有陳朝姦細在暗中引導,再搭上京中百姓豐富的想象力,短短半天時間,謠言就傳得沸沸揚揚。羽林衛肩負拱衛宮室的職責,街面上沒多少人手,皇帝要求捉拿傳謠者,張姿就將此事交給了五城兵馬司來辦,到午時,五城兵馬司的監牢里就裝滿了一大幫子「姦細」。
這麼一來,坊間謠言看似平息了下去,卻在緘默風聞中靜水深流、越傳越離奇。
※
林附殷是從家中採買的下人里聽到了街面上的傳聞,他本就打算立刻進宮,半道上就聽說兵馬司出街大肆抓人,簡直眼前一黑:皇帝年輕不知道輕重,太后在宮中為何也不阻止?這種情況下能抓人嗎?抓人就是心虛啊!
他進宮時先去了內閣值房,除了當值的吳閣老,陳、紀兩位閣老也已經聞訊趕來。
「林相!」陳閣老急切的說,「此事定要慎重啊!這是要動搖民心、軍心的呀!」
外界的傳言亂七八糟什麼都有,最主流的說辭便是:新君容不下衣大將軍,陳朝則對衣大將軍傾慕已久,現在衣大將軍和陳朝姦細眉來眼去,這是要拋下謝朝去陳朝當大將軍王了!是的,謠言中,陳朝皇帝許諾給衣大將軍封王。
至於到底是怎麼從一個莫名其妙的煙花爆炸聯想到衣大將軍叛國,這就是謠言的威力了。
「走,覲見陛下!」
如今謝朝實行的是五日三朝制度。也就是說,每五天里,皇帝只參加三次朝會,中間兩天休息。這三次朝會中,前兩次是玉門殿奏事,各部各衙門主官才參加,逢五逢十才是百官大朝會。
——今天恰好就是大朝會的前一天,皇帝不上朝。
當然,皇帝雖然不上朝,但不代表他不理政。
在皇帝輟朝的日子裡,內閣只有兩位閣臣值班,但這兩位閣臣依然要撥出時間,在太極殿輔佐皇帝處理政務,也就是說,內閣可以輪休,皇帝是沒得輪的。皇帝這個苦逼職業,天天都要上班。
現在內閣幾位閣老齊聚,聯袂趕到太極殿覲見皇帝,哪曉得卻撲了個空。
守殿太監板著臉說,太后昨夜偶感不適宣了太醫,皇帝半夜就去長信宮探望侍疾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都是人精兒,豈會聽不出個中深意:皇帝知道你們要來,皇帝不想聽你們的。你們走吧。
陳閣老與季閣老都眼巴巴地望著林附殷:長信宮是太后寢宮,我們不好意思去,你是太后的親哥哥,你跑一趟總沒關係吧?哎,太后病了耶,你去探病!
「諸位寬心。」林附殷還真的就往長信宮去了。
長信宮中。
皇帝與太後母子二人坐在案前,皇帝拿著硃筆認真批閱奏本,多數寫「著內閣某大臣(與某大臣)酌情督辦、主理」,有時候也會直接寫處理意見。太后在他身邊幫著翻奏本,不怎麼緊要的事就抽出來放在一邊,皇帝提起這樣的奏本也不怎麼看,在後邊寫上「閱」字即可。
有太后幫忙過濾一遍,謝茂工作效率噌噌地往上爬,心中感慨有個懂政事的媽真好。
外邊來稟,說林相求見。
太後放下奏本款款起身,道:「得了,我去吧。」
謝茂笑道:「舅舅也不是外人。」
到底還是母子二人一起去了外邊。
林附殷就看見皇帝扶著精神奕奕的太后出來,哪裡有半點生病的意思?他先見禮,皇帝賜了座,不等他問,謝茂就解釋道:「這事昨晚就有信兒了。朕豈不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道理?既然防不住,不如因循利導。林相別著急,朕自有道理。」
兩句話就把林附殷噎得說不出話來。
「既然舅舅來了,不如幫朕去承恩侯府一趟。」謝茂突然說。
林附殷若有所思:「臣遵旨。」
※
黎順一去不回。
京中謠言四起,牢里塞滿了傳謠的「姦細」。
衣飛石待在西城兵馬司的監獄單間中,有錢彬與錢元寶前前後後的照顧,他確實沒受什麼委屈,吃得好,喝得好,連寢具都是從錢元寶卧室里搬出來的,午睡一會兒還有小廝來點驅蚊香。
他雖不能離開,他的人卻能隨意進來與他交換消息。昨夜跟隨衣飛石到客棧的只有衛烈一人,被帶回兵馬司的也是客棧里的老兵,留在別院的親兵們個個都沒涉案。
曲昭聽了外邊駭人聽聞的傳言,趕緊來討主意:「二公子,這謠言是要殺人啊!」
衣飛石唔了一聲,背身坐在打掃得很乾凈的監牢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二公子,您看是不是給朝廷上個自辯摺子?咱們要不要給將軍送信?現在錦衣衛抓著那群說不清真假的『姦細』大肆拷問,外邊擠滿了哭訴冤枉的百姓,這事兒越鬧越大,再醞釀兩天可不得了了!」曲昭有心罵朝廷兩句,你抓姦細就抓姦細,有證據才抓啊!
現在抓這麼大一幫子人來,還要錦衣衛慢慢清查,搞得滿城風雨的,是嫌事兒不夠大?
衣飛石又唔了一聲,半天才說:「給阿爹送信肯定要送。不過,不著急,再等幾天。」
他已經大概明白謝茂的意思了。
曲昭急了:「啊?還要等呢?我怕再等幾日,咱們的人就不好出城了。」衣飛石信任謝茂,曲昭可對皇室沒什麼好感。只有文皇帝是個好的。大行皇帝不信任大將軍是個壞皇帝,當今這位把二公子關監獄里還大肆搞事,他覺得也是個居心叵測的壞蛋。
衣飛石背身揮揮手,示意知道了,讓他先回去。
曲昭還想再勸,錢元寶急匆匆地躥了進來,失聲道:「二哥!不好啦!承恩侯帶著一個自稱是你大哥老師的男人來,說要和你對質!他、他、他……他說要告發衣大將軍通敵叛國!」
衣飛石瞳孔微縮!梁青霜!他怎麼落到承恩侯手裡?難道、難道……
這件事本是衣飛石交給謝茂的把柄,在那種情況下,授人以柄,關係才能更加穩固。隨後梁青霜消失得無影無蹤,衣飛石不止放了心,還對謝茂多了幾分信任。
現在梁青霜居然出現了?還到了承恩侯手裡?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謝茂他……
不,不可能。衣飛石否決掉心中的揣測。
這是沒道理的事,就算謝茂能毀掉衣家的名聲,阿爹已經離開了京城,蛟龍入海,誰能坑害?他的大哥在襄州還領著八萬兵馬。皇帝沒道理這麼著急對衣家下手。根本不合常理。
曲昭急切地問:「二公子?」怎麼辦?快拿主意啊!
「不要擅動。」衣飛石轉身時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阿爹不在,他就是衣家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點兒動搖慌張的表情。何況,一剎那的失態之後,他也確實不必慌張。
就算皇帝犯蠢,太后與林相也會攔住他的。衣飛石不信這二位會在此時自毀干城。
承恩侯帶著證人來五城兵馬司狀告衣大將軍通敵叛國,這事兒簡直就是熱火澆油,瞬間引爆了整個京城的熱情。按道理說,涉及這種層面的案子,五城兵馬司已經沒資格處理,必須上表請天子聖裁,可,凡事都有例外。
涉案死亡的梁幼娘,是承恩侯帶來的證人梁青霜的女兒,梁青霜來西城兵馬司告的是衣飛石殺害獨女。至於衣飛石通敵叛國,那是殺人案牽扯出來的另一樁案子。殺人案總不必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會審吧?
最主要的是,這西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錢彬,乃是承恩侯楊上清的內堂弟。念著已逝的承恩侯夫人錢氏與大行皇后楊氏,錢彬居然壯著膽子跟承恩侯一起坑衣家?
錢彬默默流淚,要沒有林相手書,暗示這是宮中的主意,我才不跟楊上清那個傻子玩兒呢。
當天下午,西城兵馬司開堂審理周記客棧殺人案。
承恩侯楊上清攜苦主梁青霜在堂,武襄侯林聞雅當堂旁聽,西城兵馬司指揮使錢彬提涉案人等過堂。大堂外邊則擠滿了百姓。
本來就有一大批傳謠的閑漢被捉進兵馬司,錦衣衛也傳了不少人等前來查問,因此,兵馬司外邊聚集著不少來撈傳謠閑漢的百姓家人。承恩侯帶人來告狀時一路呼喊,叫得眾人皆知,街坊聽說來了個狀告衣大將軍通敵叛國的大證人,消息立馬就傳揚了出去,趕來湊熱鬧的百姓就更多了。
錢彬嗙嗙拍了好幾次驚堂木,外邊還是吵得不行,不得不派遣出衛戍軍與衙役。衙役打出肅靜牌,衛戍軍攔住不住往前擠的百姓,若有嘰歪吵鬧的,提起水火棍就揍。終於穩定住了局面。
「提涉案人等過堂!」錢彬啪地敲響驚堂木,押簽發令。
衣飛石、衛烈、負責看守倉庫的老兵何有為、周記客棧掌柜陸芳,一一上堂。
衣飛石身負爵位不必下跪,拱手一禮立於堂下。
驗明正身之後,錢彬開始問案:「昨夜亥時,衣侯爺可在東城周記客棧?」
「在。」
「衣侯爺在京中自有住處,何故去客棧盤桓?」
「昨日世交家人來報,家父帳下已故袍澤原公獨女被人推落旱橋身故,我查出此事頗有蹊蹺,便將殺人官妓押在客棧,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來殺害官妓滅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牽扯,侯爺既非堂官,又非苦主,為何不找衙署報案,反而私設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錢彬蠻橫地說。
錢彬這是故意找茬啊?聽審的林聞雅都禁不住皺眉。
這年月高門大戶誰家沒點齷齪事?哪家會死了閨女就先報官的?當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聽不好聽的事先抹乾凈了,再視情況往衙署送帖子。何況,衣飛石撞見的這事兒明顯就牽扯到了陳朝的姦細,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報官?到底誰不合常理?
衣飛石也不辯駁,承認道:「是我唐突了。」
錢彬又問:「還請侯爺老實交代,為何私設刑堂,殺害死者。」
「她不是我殺的。」
「那請侯爺老實交代,為何私設刑堂,令『部屬』殺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屬所殺。」
「敢問侯爺,死者既不是侯爺所殺,也非侯爺指使所殺,那她是怎麼死的?難不成她是自己殺了自己?」
「指揮使說對了。」
看著衣飛石老老實實認真回答的模樣,林聞雅一個憋不住,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錢彬氣得猛地一擊驚堂木:「荒唐!她為何要自殺?」
衣飛石也沒有撒謊,就把當時的情況簡單說明了一番,結論道:「她布置霹靂火要殺我,最終殺害自身,這是她咎由自取,與我、與我之部屬,有何相干?」
「衣侯爺,本官勸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僥倖!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據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記客棧與你交換情報。那周記客棧名義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鋪子,實則遍布兵卒,防守森嚴。此番殺戮,確是殺人滅口,卻不是死者殺官妓滅口,而是你殺死者滅口!」
錢彬呼喝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謠言之一,肅靜堂上,他的聲音傳出老遠,被外邊豎起耳朵湊熱鬧的百姓聽了個七七八八,立時引起一片轟然。
維持秩序的衛戍軍不得不把好門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陣猛抽,方才漸漸安靜。
衣飛石瞥了錢彬一眼,這位剛才還不是這幅嘴臉,這是聽了誰的命令?
——承恩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錢彬還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錢彬堂姐夫,又不是錢彬他爹。現在不說楊皇后死了,連楊皇后的丈夫兒子都死了,錢彬是瘋了才繼續給承恩侯賣命。
「你說我家與陳朝勾結,你可有證據?」衣飛石反問道。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傳苦主梁青霜!」
衙役從堂下帶來一個隱隱綽綽讓衣飛石覺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覺到一絲違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時,衣飛石看著他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沒有背叛他!
從這個假梁青霜出現的瞬間,衣飛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剛才在牢獄中一閃而過的想法,不謀而合!
謠言是防不住的,與其撲滅,不如先鬧上一場。若現在皇帝對謠言置之不理,百姓只會悄悄議論,哎呀,衣大將軍說不定真和陳朝勾結了,他勢力那麼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闢謠,百姓更來勁了,哎喲,被我們說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許我們討論真相了!
現在謠言醞釀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飛石過堂,不分青紅皂白給衣家扣個通敵賣國的帽子,先把喜歡傳謠的百姓鎮住!說不得還要多審上衣飛石几日,最好鬧得舉世皆知,鬧得陳朝心生歡喜,以為謝朝剛登基的新君確確實實猜疑了衣大將軍。
西北馬上就有紛爭,若衣尚予「背後不穩」,戰場上「發揮失常」,那豈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後院起火,反而給了衣尚予在西北對陳朝虛虛實實施展手段的機會。
如今不過是衣飛石在謠言中受些污名委屈,等到西北戰事結束,承恩侯府提來的這個有著明顯破綻的「假梁青霜」,就是給他、給衣家翻案的命門。到時候,因容慶楊靖一事,不敢記恨新君卻記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現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麼說服了承恩侯府,願意來攬這一攤子破事。
這種忠臣愛子含冤受屈,忠君愛國的老將軍卻含淚打完仗凱旋歸來,最終感動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戲,遠比朝廷在謠言初期急吼吼剖白闢謠,更招百姓喜歡信服。
陛下真聰明。衣飛石低頭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笑意。
錢彬拍驚堂木:「衣侯爺,你可認識他是何人?」
「我不認識他。」衣飛石沒撒謊,真不認識。
錢彬又提了一堆證人上堂,分別是米記貨棧的看守、賬房、小雜工,紛紛指認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記貨棧的東籬先生,一個胖乎乎的看守自稱吳大力,說:「東籬先生是咱們大公子的啟蒙老師,一向被敬重,貨棧里上上下下都認識他——咱們大夫人交代了,誰敢對東籬先生不敬,就革了錢米扔出去,永不許回來。所以,大家都認識他。」
吳大力是個瘦漢。衣飛石否認道:「我也不認識他們。」
「人證俱在!侯爺還敢嘴犟,莫不是以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爺雖是貴人,不過,高宗文皇帝在朝時,曾頒城防大令,凡涉敵國姦細罪案者,無論王公貴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錢彬臉色鐵青,嘴角一點點不自覺地抽搐著,看著有几絲陰森怕人:「好叫侯爺得知,您進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諭,他們都不敢動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這個小小的兵馬司衙門,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時頒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對您用刑的!」
守在旁邊的承恩侯楊上清目無表情,武襄侯林聞雅則輕嘶一聲坐正了身體:「錢指揮使,有話好好說……」你腦子瓦特了吧?敢對衣尚予的兒子動刑?尼瑪,這一個鬧不好,勞資治下的四萬中軍要嘩變啊!
「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麼呀!」黎順暴躁地跺腳。
他和張姿都在不遠處的二堂聽審。這樣的公審,就算林相確保承恩侯不反水發瘋,皇帝也不會完全放心交給大臣來辦。張姿有職有兵,黎順則是謝茂的雙眼,代替他緊緊盯著衣飛石的安危。
張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聲道:「你小聲點!稍安勿躁。」
衣飛石也有些意外。他以為只是多審幾日,鬧出些波瀾,原來還要他真吃點苦頭?
不過,公堂上鬧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廢了他,否則,這就不是用計,而是結仇了。衣飛石對此沒什麼異議,冷冷瞥了錢彬一眼,道:「你試試。」
卧槽不要這麼挑釁啊!林聞雅急了,隨手指著衣飛石身旁的衛烈,說:「拷問他!」
這好像是衣大將軍的帳下親兵?打他不跟打衣飛石一樣下面子嗎?林聞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為,這個……他自己就帶兵,當然知道傷殘老兵在軍中代表的意義。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終指向了周記客棧的掌柜何芳:「就他!」
這還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終於捏到個軟的。眾人都無語了。
陸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輕時考了個秀才,一輩子都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雞,替周氏管賬很多年了。林聞雅若真點了衛烈熬刑,衛烈年輕體壯,衣飛石未必會吭聲。現在抓了陸芳來欺負,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還是個上了年紀的體弱掌柜,衣飛石哪裡肯?
他也懶得廢話,上前一腳就把錢彬的堂案踹翻了,嚇得錢彬以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飛石方才一字一字說道:「你要用刑,沖著我來。敢動老人家一下,必殺汝!」
錢彬心肝兒差點從嘴裡跳出來,看著衣飛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說不過是和兒子元寶差不多大的少年,怎麼恁大一股殺氣!他才不想得罪衣飛石,可是,承恩侯帶來了林相的親筆手書,點名要在堂上對衣飛石施刑,鬧出衣家虎子慘遭凌虐加害的風聞。他敢不聽嗎?
林相手書中暗示了,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兩位也沒吭聲啊?
「來人!重打……」八、五、三、二,幾個數字在錢彬嘴裡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說,意思意思打五個板子算了。可是,外邊那麼多百姓聽著,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謀害良將愛子的局面,他這要是太「溫柔」了,不顯得「奸臣」不給力,「良將」反而權勢滔天嗎?——到底誰是忠誰是奸呢?
黎順再也坐不住了,彈起來就要往外沖,被張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個乖。」
「乖什麼乖你快放開我!聖人命我守著侯爺,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賠他一條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順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張姿塞了個茶杯在嘴裡。
「你這會兒出去壞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誰的?」張姿押著黎順坐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陛下為何要差林相去給承恩侯傳話?你不能去還是我不能去?至不濟,宮裡連個傳旨的都沒了?」
黎順好不容易才把茶杯從嘴裡掏出來,嘴角都有些裂了,沒好氣地說:「你不要妄揣聖意!聖人若是故意讓林相刑訊侯爺,為什麼還要我們來盯著?」
張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鬧彆扭的時候,剛好把你丟出來出氣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負清溪侯,而是你『失職』沒看住。」
黎順整個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姿:「你騙我!」怎麼會有這種操作?
張姿又叉著腿坐回桌邊繼續玩茶杯,涼颼颼地說:「那你出去呀!」
黎順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坐了回去。半天才問:「那我不會被……」他做了個砍頭的姿勢。他太知道皇帝對清溪侯的寵愛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興,皇帝大概不會捨不得殺他給清溪侯出氣。
張姿指點道:「你待會兒帶著傷葯去照顧清溪侯,跪地磕頭賠罪,就說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萬原諒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則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順想想清溪侯這人還是挺耿直的,不愛捉弄人,方鬆了一口氣。感嘆道:「難怪哥你都混到羽林衛將軍了,我還是個御前侍衛。」真是會當人奴才呀!
氣得張姿一腳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開!媽的,當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見錢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飛石,林聞雅就知道他背後必然還有倚仗,絕不是區區一個承恩侯。
可是,眼見兩個執杖衙役猶猶豫豫地走出來,衣飛石還真的順從地趴在了地上,林聞雅還是有一種目眩的感覺,再次阻止道:「錢指揮使三思!衣侯爺乃是中軍指揮副使,又有先帝御賜的爵位,你單憑几個庶民、姦細指認,就對他施以刑罰拷問,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樑幼娘之屍身不是證據?周記客棧炸開的火藥不是證據?凡此種種,疑點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辯,反而藐視公堂、威脅本官!可見其心虛!」錢彬堅持,瞪著兩個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著。」衣飛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兩個衙役瞬間就停止了動作,乖得不行。
眾人皆不知衣飛石有何要說,卻見他對衛烈點點頭,「你來。」
衛烈綳著臉起身行至他身邊,復又屈膝跪下,動作熟練地掀起衣飛石的衣衫下擺,將之交疊在腰上。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就這麼把衣飛石的下衣翻了下來,露出光潔坦誠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慣例,無論男女人犯,只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會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間婦人最怕上堂,實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剝衣杖打,哪怕熬過了刑罰,回家也沒臉再面對鄰里鄉親,多半都要尋短。
這規矩倒也不是專為了羞辱婦人,而是板子打下來擊破衣料,若是污穢不潔的織物混雜在破爛的血肉里,刑后相當難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遺症,導致高熱死亡。
規矩倒是規矩,可是,現在誰敢去扯衣飛石的褲子?衣飛石只能讓衛烈來動手。
要說丟臉吧……十五歲心高氣傲的少年,怎會不覺得丟臉?他在軍中也挨過軍棍,看著他親爹親哥哥的面子,挨軍棍也是獨處一室,兩個執罰役兵打完就算數。從來沒有被這樣示眾圍觀。
如今在西城兵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證人,還有承恩侯、武襄侯,連帶著自己這邊的衛烈、何有為、陸芳……偌大一個公堂,居然被擠得滿滿當當。全都看著他挨打!
可人這一輩子,總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飛石雙肘夾緊兩肋,盡量不去想此時的難堪。
衛烈氣得臉都白了,咬牙退後一步,瞪向兩個衙役:「要打快打,磨嘰什麼!」
兩個衙役也知道此時晾著衣飛石結仇更深,忙用發麻的雙手握緊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慣了的功夫,居然沒找著深淺,包銅的棍頭狠狠敲在了衣飛石龍骨之上,就是一聲鈍響!
龍骨!這是能隨便碰的地方嗎?衣飛石冷汗瞬間就下來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來,包括一直目無表情站在一邊的承恩侯楊上清!
武襄侯林聞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這混賬怎麼回事!會不會打板子!——來人,快請大夫!」
錢彬也緊張地盯著衣飛石的表情,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還是……繼續?收手,他怕誤了林相託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飛石打出了毛病來!
就在錢彬緊張地試圖從衣飛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實情況時,他發現衣飛石滿臉蒼白冷汗順著下巴淌了下來,低垂的眼瞼卻微不可聞地眨了眨。——這是、這是讓我不必擔心的意思?錢彬一顆心猛地放下。好懸沒出事!
「來人,換杖!」錢彬冷著臉將惹禍的衙役換了下去,「繼續打!」
※
二堂內。
「哥。」
「我覺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黎順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