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振衣飛石(73)
在林地營中飲茶烤火, 謝茂窩在溫暖的獸皮里都不想起身了。
衣衫單薄的衣飛石在冬日裡卻像是一隻最溫暖的火爐, 渾身上下每一處不暖和,連他裸|露在風中的臉頰都溫熱無比。謝茂故意將臉貼在他臉上吃豆腐,口中卻說:「哎喲暖和……」
衣飛石褪了靴子和他擠在一張獸皮里,溫暖的腳掌貼住他微涼的小腿, 熱力源源不斷地炙烤著他涼颼颼的小腿,謝茂頓時覺得骨頭更酥了, 摟著衣飛石不放,不住感慨:「朕的小火盆。」
衣飛石覺得自從他從西北回來之後, 皇帝的一舉一動, 好像都……更不講究了。
也不是說皇帝從前就不和他肉麻, 從前二人膩在一處也說甜話, 但那些閨閣密語都是躲在太極殿里才肯說的, 一旦踏出殿門,君是君, 臣是臣, 皇帝縱然待他更禮遇恩寵一些,也不會太扎眼。
現在當著這麼多羽林衛的面, 就這麼親近。
衣飛石紅著耳朵, 老實待在謝茂懷裡, 謝茂貼著他的臉繼續吃小豆腐。
一匹快馬飛馳上山, 馬背上的信使舉著信箭勘合通過羽林衛層層關卡, 朱雨很快就拿了八百里急奏上來:「陛下, 西北督軍事行轅直報。」
所謂直報, 就是不經過樞機處,直接從西北督軍事行轅送抵太極殿。這和密折又不相同。密折加鎖,鑰匙一在君一在臣,任何人都不能窺探。直報則是封上行轅關防大印,太極殿親啟。
朱雨先呈上奏本,請皇帝檢查關防完好,隨即退後三步,在敞亮處拆啟封條,檢查奏本真偽、安全之後,放在特製的玉板折本上,插上銀質的書籤,方便皇帝翻看。
朱雨雙手捧著折本,將直報送到謝茂跟前。
銀簽一頭裹著棉綢,謝茂看完一折,伸手將銀簽挪到西邊,順手翻開,便是下一折。
衣飛石很老實地守在一邊沒有偷瞄,謝茂將急奏看完,抽出銀簽子欲插回第一折,正要叫衣飛石也看,突然發現精緻漂亮的銀質書籤居然透出幾分青黑色。近前的朱雨與衣飛石都看見了,謝茂輕輕按住衣飛石的手,目光平淡地盯著朱雨,才要呼喝護駕的朱雨立刻安靜了下來。
「你看一看,是你大哥的字跡么?」謝茂沒有繼續翻動奏摺,就著剛才敞開的兩折筆跡問。
衣飛石看不出任何不妥,點頭道:「是。」
「那這消息應該沒有假。」
謝茂絲毫不理會奏摺上未知的「毒|葯」,系統跟死了一樣沒蹦躂出來嗶嗶,可見這點兒毒|葯傷不了人——當初他在胭脂樓遇見一點兒「助興」的酒食,系統都叫得跟天要塌了似的。
他口吻很平淡地轉述了衣飛金的奏報:「米康成反了。」
「你大哥正提兵平叛,說襄州無人坐鎮,要朝廷派人過去。」謝茂說。
衣飛石不著痕迹地取走了皇帝手裡沾了毒的銀簽,顯然是怕皇帝真的中毒。
銀簽方才易手,衣飛石就聽見極遠處一抹枯枝被壓塌的聲音。
皇帝上山遊獵,前後足有一千羽林衛隨行護衛,各處負責看守駐防的人馬都不少,衣飛石耳力再好,遠處聽不清,近處聽清了也分辨不了敵我。然而,這一瞬間,他下意識就覺得那一根枯枝被壓塌的聲音很不尋常,這是一種沒道理的直覺。
「收拾一下,這就走吧。」謝茂很捨不得衣飛石,不過,他從不兒女情長。
不管西北目前是什麼情況,衣飛金寫奏摺來要人——他客氣說請朝廷差遣宿將鎮守襄州,朝廷也不可能真的把別的將軍派去衣家的地盤——這要的明顯就是衣飛石。
米康成反了,在衣飛金的治下反了,此事衣飛金必然要負責。衣飛金提兵平叛是戴罪立功,衣飛石去守襄州就是白撿的功勞,當哥哥的又給弟弟鋪路呢。
衣飛石悄悄握住他的手,低聲說:「有刺客。」
「朕知道。」銀簽子都發黑了,也不知道放的是什麼拙劣的毒|葯。謝茂半點不聲張,就是不想驚動羽林衛,反倒出了破綻被刺客所趁,「朕不擔心你,你也不必擔心朕。朱雨,帶人服侍侯爺收拾行李,侯爺立馬就去西北。」
再怎麼著急也不至於立馬就要走,何況,衣飛石知道,衣飛金會寫這封直報,只怕米康成已經被他打得差不多了,這是讓自己回去直接撿現成的功勞。
他第一次正面抗旨,搖頭道:「臣不能放心。」
「太后還在上邊。」謝茂提醒他,「你立刻就走,朕也要走。不論你或是朕,把刺客帶走。」
衣飛石才明白皇帝的打算。是啊,刺客。這刺客是沖著誰來的還不一定呢。萬一不是來殺皇帝的,而是來殺他的呢?他此時的身份也算極其重要了。一旦他死在皇帝身邊,西北只怕就要徹底離開謝朝的輿圖。
「臣隨陛下一起。」他看了看跟在皇帝身邊的侍衛,都覺得不如自己身手好。
反正這刺客不管是沖著他還是沖著皇帝,二人一起走了,刺客就走了,太后就不會被誤傷。
「也罷也罷。」謝茂吩咐朱雨,「回釀泉居。」
他其實知道這波刺客的來歷。浮托國的死士,前世就來刺殺過謝芝。
謝芝是真怕死又謹慎,輕易不肯出宮,前世這波刺客接近不了謝芝,只好走鎮國侯府的路子,假借南國神子之名,鬧得神叨叨的,要給皇帝獻祥瑞。哪曉得謝芝看誰都像「刁民想害朕」,非但不肯接見,還派了人要捉拿審問。
最後,這波刺客狗急跳牆之下殺了幾個大臣,在京中百餘口水井中下毒,鬧得沸沸揚揚。
謝茂印象中這波刺客就是腦子有點問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弄不死皇帝就去弄大臣,弄大臣不過癮就殺京城百姓,往京城水井裡投的毒也不致命,卻讓近十萬百姓在隨後大半年裡發熱腹瀉口腔潰爛,人心惶惶難以控制。
謝茂不想把這夥人從身邊放跑了,他既不想死一批大臣,也不想京城多出十萬病夫。
衣飛石這麼固執,謝茂以身作餌的計劃只能放棄。
上馬時,常清平屈膝來拜,謝茂低聲吩咐:「刺客殺無赦。一個都不許放跑。」
隨後,他將一塊精巧的金牌扔給跟在馬後的小太監,「叫你們龍司尊即刻帶人在京城重啟『十戶聯保法』,衛戍軍、錦衣衛協同搜查,有可疑人等即刻捉拿。」
龍司尊。衣飛石聽著這個名字,要說心裡沒想法,那是假的。
錦衣衛聽事司指揮使,龍幼株。故須塗虜汗國公主,王姓揭必,亡國后,被朝廷發賣胭脂樓為娼。龍這個姓氏,是她在胭脂樓做娼婦時改的,原因是老鴇兒要藉助她亡國公主的身份,賣個更好的價錢,汗國龍裔,所以改姓為龍。
衣飛石曾經想過栽贓皇帝「逼|奸」一事,壞就壞在龍幼株的身上——徐屈使人去衣尚予跟前傳話,說信王對衣飛石心懷不軌,那時候信王正跑回京城逛青樓,以至於衣尚予至今都不相信皇帝對兒子有什麼太真實的想法——那時候,信王在青樓點名要見的妓|女,就是這位龍姑娘。
據說當時信王被兵馬司鎖拿到衙門問罪,那時候他都沒忘了讓趙從貴把龍幼株贖出來。
衣飛石沒聽過謝茂談及這個女人,就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可是,事實上她是存在的,存在感還很強烈。
皇帝先把她送到長信宮當了兩天宮女,轉身就被太后提拔成女官,隨後皇帝另設聽事司,龍幼株就成了聽事司的第一任司指揮使,手底下可供差遣的,就是直殿監少監宰英這樣的帝后心腹。她深居簡出從不冒頭,可是,連衣飛石身邊都有不少聽事司的耳目——都是龍幼株的下屬。
聽事司多半是皇帝一手架起來的,龍幼株在其中扮演了多大分量的角色,除非聽事司內部,誰也不知道。從外人看來,這位龍司尊越發顯得神秘莫測。
皇帝身邊總是不乏各種香艷的謠言,關於皇帝與亡國王女之間哀婉凄涼的愛情故事已經傳了十七八個版本,加上皇帝不肯立后選妃,這事兒更添了幾分可信度。
有了帝王真愛的身份加持,龍幼株又長期住在宮中,時不時前往長信宮請安,聽事司頓時成了朝中絕對不能得罪的衙門之一。一介女流成了錦衣衛司指揮使,一個妓|女莫名其妙就成了四品武職,全然不顧朝廷選官的制度,居然也沒人想著反對一二。
——這其中固然有聽事司新設在錦衣衛編外,看上去不像正經衙門的關係,說到底還是龍幼株和皇帝的關係顯得太古怪了。
衣飛石不會過問皇帝在朝中差遣何人為心腹,但是,在偶然的情況下,他還是會琢磨一下,這個龍幼株……她和皇帝,是不是傳說中的那種關係?他們……睡了沒有?應該沒有吧?不過,就算真的睡了……好像也不奇怪。睡了嗎?沒有嗎?可能有……
耳畔突然又清晰地響起弓弦拉動的聲音,衣飛石下意識地伸手,馬背上的長弓不翼而飛!
他驚訝四顧,內圍的宮奴侍人,外圍的羽林衛,所有人都各行其是,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可是,誰在他剛才與皇帝休息的時候,拿走了他的弓箭?這倉促一眼不過瞬間,嘣一聲,遠處就有長矢離弦!
【宿主即將中箭!是否開啟任務輔助系統?保命第一!】
不等謝茂回答開啟,一股戾風撲來,長箭鋒銳的箭鏃已近在眼前!
之所以沒射中謝茂的臉,從他頭顱貫穿,是因為衣飛石一隻手緊緊握住了長箭箭身,被箭鏃劃破了手心,鮮血滴滴答答落在謝茂的馬頸上。
「具弓!」
常清平本已經在安排清查刺客,哪曉得刺客就出手了。
這一箭暴露了刺客的位置,常清平慪得額上青筋都綻了出來,近處的御前侍衛已經收到了有刺客的消息,最內圍的羽林衛也聽到了風聲,御前侍衛即刻將皇帝從馬背上抱了下來,組成人牆護駕,羽林衛則聽從常清平命令,熟練地拉弓上弦。
數百張弓齊刷刷地拉開,常清平厲聲道:「放!」
謝茂這回是真的慌了,拿手帕包裹住衣飛石手中的箭,遞給身邊的侍衛:「收好!不許丟了。」他低頭看見衣飛石手上傷口流出的血是鮮紅色的,稍微鬆了口氣,依然不能放心,「帶這支箭快馬去找趙醫官,問明是否淬毒。」
「常清平!馬上拿下刺客!」若不能清除身周的刺客,謝茂就不能讓衣飛石冒險下山。
羽林衛布置的防線並非兒戲,射箭偷襲的刺客在第一時間就被幾百張弓射成了刺蝟,另有兩名躲藏在坑洞中的刺客也被搜了出來,期間還驚動了一頭冬眠的黑熊。出了刺客,還讓刺客順利放箭到了皇帝跟前,若不是定襄侯出手相救,皇帝腦袋都沒了。羽林衛個個都青著臉。
謝茂根本無心問罪,只問常清平:「安全了嗎?」
常清平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卑職萬死不敢讓陛下再涉險境!求陛下速回釀泉居!」
「你覺得如何?可有心慌氣短中毒的癥狀?能騎馬嗎?」
謝茂記得浮托國的刺客最愛用毒,就怕那一支射來的箭鏃上淬了毒。
衣飛石手心上的傷口已經被皇帝用烈酒沖洗了五遍,那是真的翻開傷口沖,他再是能忍疼也鬧了個滿頭汗,白著一張臉不是因為那點箭傷,而是被烈酒洗傷折騰的。皇帝這麼如臨大敵,他本來覺得沒什麼,這會兒也拿不準了——萬一真中毒了呢?
「臣……還好。」心慌氣短是有一點兒,不過是被陛下您用烈酒掐著傷口搓疼的……
謝茂抱他上馬,本想與他同乘一騎,想想又覺得不對。衣飛石受了傷,他自己根本無力自保,兩個人坐在馬背上不是光靶子呢?又自己下了馬,吩咐常清平:「你與侯爺同乘。」
不必謝茂吩咐,常清平就明白皇帝的旨意。這是要他用命護著定襄侯,不許出任何岔子。
衣飛石都無奈了,常清平那身手還不如他呢,他就手劃破了一點兒皮,保護皇帝也沒問題,哪裡需要別人護著他?只是如今氣氛緊張,羽林衛都個個青著臉,常清平也絲毫不敢抗旨,連謝茂一直從容淡定的臉色都因為他的受傷緊繃了起來,衣飛石也不敢硬扛。
衣飛石知道向皇帝服軟撒嬌比硬來好,刻意放軟聲音:「陛下與臣同乘……」
他想親自保護皇帝。哪怕羽林衛拉開防線重新在山上梳篦了一遍,哪怕他自己也再沒有聽見那種直覺上的刺客動靜,這種時候他還是想親自守護在皇帝的身邊。論身手,在場的誰也不及他。
然而,他一句軟話沒說完,一貫寵著他的皇帝居然陰著臉,斥責道:「不許撒嬌!」
不、許、撒、嬌。
衣飛石確實是在向皇帝撒嬌,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皇帝會這麼大聲地吼出來。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訓斥他,不許撒嬌?衣飛石其實真的不愛撒嬌,平時向皇帝撒嬌說軟話,都是為了討好取悅皇帝。
今天忍著不好意思服軟央求,也是為了想要近身保護皇帝,就被訓斥了,說……撒嬌?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軍神衣家的將門虎子,被皇帝拉著臉訓斥,不許撒嬌?
好像他很愛撒嬌似的!好像他天天都在跟皇帝撒嬌似的!——我沒有老是跟皇帝撒嬌啊!
仍舊失陷在「完了居然放了刺客進來」情緒里的羽林衛,根本沒心思注意定襄侯是不是在向皇帝撒嬌,也不在乎定襄侯是不是經常跟皇帝撒嬌,衣飛石卻覺得羞恥極了。他低頭抿嘴,被烈酒洗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傷口猙獰地翻起,常清平就告罪上馬,將他護在了懷裡。
謝茂吩咐羽林衛護送衣飛石下山找大夫看傷是否中毒,自己則帶人往山上走。
太后還在山上。
沿途都有羽林衛跟隨,尋找太后的蹤跡並不困難。
謝茂其實也不是特別擔心太后的安危,太後身邊有張姿護衛,張姿功夫雖不如黎順、常清平那麼拔尖,與常人相較也是佼佼者了。何況,謝范也帶著人馬跟在後邊。
最重要的是,刺客是沖著他來的,應該不會去找太后晦氣。
他帶著人一路往上,尋至一處山坳,意外聽見清脆的兵刃交格聲。
侍衛扶他上前,他錯愕地發現正在交手的居然是張姿和謝范。
張姿手持苗刀,謝范左短右長雙持利劍,二人出手俱是極快,兵刃交錯時發出驚人的聲響,在山坳中還帶了點兒回聲,殺得難解難分。
這是怎麼回事?謝茂到處搜尋太后的身影,許久才在一處積雪未化的山石邊,看見了冷漠站立的太后。離得太遠了,謝茂看不清太后的表情,只能看見她沉靜冷漠的姿態,似乎根本不在乎山坳里正在廝殺的二人。
「使他們住手。」山坳離謝茂所在的位置還有一段距離,他不可能站著大吼大叫。
侍衛立刻上前呼喊:「陛下駕到!」
正在激烈交戰的二人同時回頭,順著侍衛的方向,看見了與太后同樣目無表情的皇帝。
二人同時撤開兵刃。
收勢時,張姿將鋒銳的苗刀插在凍土之中,謝范則冷哼一聲,刻意拿短劍削斷了張姿的腰帶!
張姿氣得怒喝:「臭蛋!」
謝范返身就是一腳踹在他腰上,冷笑道:「沭陽侯,本王王爵二等!」你特么才是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