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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振衣飛石(89)

  「臣書讀得少, 看不出好壞。」


  衣飛石開始就著謝茂故作有心的那幅字上滔滔不絕。


  「臣少時聽老師說, 這幅《題贈山姥》是顧衍之八十歲上所作。老人家習字七十三載,少年時筆畫清健,中年遭逢辛卯之變,一度詭發漾行, 五十五歲后南渡瀾江,躬耕授徒, 字作復又變得圓轉遒麗,老辣豐潤……」


  衣尚予提兵征伐西河國時, 曾駐兵瀾江縣, 當時就搜羅了不少顧園遺作, 攻入西河王宮時, 更是搬空了小半個西河文海。衣家別的東西不多, 西河舊書孤本真跡那是汗牛充棟——比起出身翰林院的閣臣,衣尚予文化水平是要次一點, 可他還真不是大字不識的粗俗丘八, 家裡藏了不少好東西。


  謝茂跟這個時代的頂級文人政客混了幾輩子,該有的文化素養是有的, 譬如一篇流傳千古的好文章他是寫不出來, 但是, 誰是真有才華, 誰是狗屁不通, 這點鑒賞能力他是盡夠用了。


  衣飛石跟他在這裡攥著勁背詞兒, 他就覺得這照本宣科的模樣挺可愛。


  ——小衣對朕使的這一招, 是叫「投其所好」嗎?


  對著這麼一幅字,真想撩起談性、肇開話端,其實是很簡單的事。


  聊這幅字的主人書聖顧衍之,聊他的書法造詣,聊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聊辛卯之變,聊興亡古今……至不濟,聊一聊與顧衍之齊名的那幾位前朝大賢,老少咸知的趣聞軼事都不少,隨便說一個都能哈哈哈。


  衣飛石挑選的話題其實很討巧,然而,他獨自把那幅字稱讚了幾千個字,分明聽見他說話的謝茂就背身站著,半點反應都沒有,氣氛只能越來越尷尬。


  對衣飛石而言,甚至都不能說是尷尬。皇帝的沉默讓他感覺到了危險。


  衣飛石不說話了。


  他將額頭觸地,恭順安靜地伏在地上,等候皇帝處置。


  謝茂反而鬆了口氣。


  今日將衣飛石拒之宮門之外,本就是他的一個小試探。


  鬧彆扭就把人拒之門外,那是五歲小童過家家時才玩的把戲。且不說他那有仇當場就報了的脾氣,他本來也不會和衣飛石生氣——他要真生氣了,衣飛石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想試探什麼?

  試探衣飛石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當作嬖寵男孌,一心一意「以色事君王」。


  昨天|衣飛石原本可以在大理寺時就請求回長公主府。


  不用多大的體面,甚至都算不上怠慢君上,那種情況下,他回長公主府才合乎情理,別說謝茂一向尊重他,就算是在皇帝跟前沒什麼體面的臣子,陳情一聲說要回府,皇帝難道不顧人倫非要把人拉扯上車?

  若衣飛石自己也想和謝茂親近也罷了——


  謝茂後來仔細回想了許久,他覺得衣飛石是不願和他親近的。


  從大理寺堂審時,衣飛石對他的親昵就有幾分不著痕迹的迴避。只是謝茂被他自認為的「表白」沖昏了頭腦,絲毫沒察覺到衣飛石的滑頭。一直到夜裡衣飛石乞求回府,離開了太極殿之後,謝茂才慢慢想明白那點點滴滴的細節——那是隱晦的拒絕。


  死了妹子,想給妹妹守幾日。謝茂能理解他的情緒。


  讓謝茂覺得心尖發涼的是,明明不想和他親熱的衣飛石,不單順從地跟著他回了宮,還生生把他磨上了榻,直到他紓解饜足之後,自覺把皇帝服侍好了的衣飛石,才提出要求說要回府。


  謝茂費盡心思寵著衣飛石,捧著衣飛石,吩咐宮婢太監時都從不直呼其名,客客氣氣地稱呼衣飛石為「侯爺」,如此珍重愛惜,他是想把衣飛石當男寵嗎?


  他不想把衣飛石當男寵,衣飛石的行事做派,卻是正兒八經地把自己當男寵在逢迎君上。


  ——若真如此,他重生之後沾沾自喜了好幾年,自以為與衣飛石今生攜手有望……簡直是諷刺。


  萬幸,衣飛石還沒到那個地步!

  倘若今日他故意「生氣」,衣飛石再「曲意逢迎」一次,謝茂就真的要吐血了。


  好在衣飛石沒有二話不說撲上來抱大腿脫衣服,謝茂轉身戳了戳放在案上的一個碩大錦盒,說:「起出來。」


  衣飛石循聲望去,見了那個盒子的大小,心裡就有點不祥的預感。


  硬著頭皮去把盒子打開,這不祥的預感的果然就成為了現實。——盒子里,赫然放著那個他花了二十兩金子,找上等綉娘縫上皮毛所製成的,惟妙惟肖的假屁股!


  衣飛石再一次想把從前的自己捶成渣渣!你腦子抽了做個假屁股啊!

  皇帝吩咐「起出來」,衣飛石就忍著弄死自己的慾望,把那個假屁股從錦盒裡抱出來。


  最讓他覺得羞恥的是,皇帝居然拿起一根戒尺,啪地抽在他懷裡抱著的假屁股上。


  這屁股大小是他估摸自己這的模樣做的,細節上當然不可能一模一樣,他沒無恥到那種程度,可是,他當日把這個假屁股呈給皇帝,用意本就是代替自己挨揍的物件。當時皇帝沒顧得上「揍」他,這會兒居然專門把這東西帶回他家裡,要他親手抱著揍……


  除了他自己身上不疼,這羞恥感和親身挨揍也沒什麼差別了。


  衣飛石羞恥得滿臉通紅,謝茂正要和他說道理,哪曉得這少年一手抱著假屁股,一手撩起衣襟,露出挺翹的圓臀,紅得滿臉發燒,聲如蚊蠅:「陛下,臣做錯了事,求您明示。」


  他這是正正經經領教訓,沒有脫褲子耍流氓。


  然而,謝茂掂掂手裡戒尺,仍舊抽在他懷裡的假屁股上,啪!

  ——朕要是捨得打你,讓人抱這個假屁股出來幹嘛?當朕不敢打你嗎?捨不得而已!


  衣飛石整個人都不好了,抱著那個假屁股,推出去也不是,繼續抱著尷尬得不行,小聲說:「您打這個……臣也不知道疼……」


  「朕是讓你疼么?」謝茂問。


  衣飛石老實搖頭:「不是。陛下一向愛惜臣,不教臣難過。」


  「朕對待愛卿,十分地蠻不講理么?」


  衣飛石還是很老實:「沒有十分。大約八分……七分。」


  謝茂被他給噎的,反手就是狠狠一戒尺抽在假屁股上。


  衣飛石眼力過人,謝茂才動手他就知道那戒尺不是沖著自己來的,可是,懷裡抱著的東西太羞恥了,戒尺落下的瞬間,他還是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真是比他自己親自挨揍還羞恥。


  完了衣飛石還得趕忙改口:「臣知錯,陛下通情達理,從來沒有蠻不講理。」


  「朕上午沒有允你進宮,心裡難過了么?」謝茂話鋒突轉。


  是有些難過的。衣飛石低聲道:「臣不敢。陛下萬幾宸翰政事繁忙,閑暇時能召臣侍奉一二,臣已感恩不盡,豈敢心存怨望不甘?臣沒有,陛下明鑒。」


  「你撒謊時聲調比平常平一些。」謝茂第一次向衣飛石傳授自己兩輩子總結的經驗。


  被常人拆穿撒謊,不過是打個哈哈笑一笑。被皇帝拆穿了撒謊,那就有個獨特的罪名,叫欺君罔上。


  「臣是撒謊了。」


  衣飛石姿態很恭敬,可也沒有太驚慌。


  謝茂這些年待他有多好,潛移默化總會改變一些他的行事。他至少知道皇帝這會兒不是在發作教訓他,而是在和他「溝通」。


  「臣心裡難過。不過,臣心裡也明白,不管臣難不難過,陛下不許臣進宮,臣就進不了宮。」


  這道理很強大。


  一句話就把謝茂所有還沒說出來的懷柔,全都撕成了碎片。


  謝茂沉默片刻,說:「除了今日,朕何時不許你進宮?」


  君臣之間確實不是那麼好逾越的,可是,你和朕,是普通君臣的關係嗎?

  衣飛石並不是真傻,皇帝這話一說出來,他就知道今天被堵在宮門外的事是皇帝故意為之了。他沒幼稚到和皇帝計較什麼「你怎麼故意耍我」,老老實實地上前一步拉住謝茂的手,低聲說:「可見是我做錯了什麼,陛下才決意教我。」


  這是撒嬌吧!偏偏又是滿臉誠懇認錯求教的模樣,乖得讓謝茂瞬間就丟了自己預計的套路。


  「朕是心疼你。」謝茂捨不得訓了,張嘴就是哄,「昨兒為何半夜要出宮?」


  衣飛石不意皇帝居然還真的就是為自己半夜出宮的事發作!

  他當然不信皇帝是為他擅開宮禁的事不高興,更不覺得皇帝是因為自己昨夜沒留宮服侍發脾氣,謝茂不是那麼反覆無常的人,昨夜既然好聲好氣地放了他出宮,就絕不會為了「出宮」這件事的本身窮折騰。


  那是為什麼呢?衣飛石將「心疼你」這三個字細細品味一番,突然間就想明白了。


  他不傻。


  只要皇帝給他一點提示,他是能夠想明白的。


  之所以一直不肯去想,無非是因為皇帝總是含笑陪著,這久而久之的寵溺儘管深入骨髓成為了理所當然的習慣,可皇帝既然沒有一個字施捨,他身為臣下,又豈敢多想一步?

  ——皇帝給的,他才能領受。皇帝不想給的,他想都不能多想一丁半點。


  「陛下……」


  衣飛石拉著謝茂的手,腦袋一點一點的,把謝茂唬得不行。


  幾輩子也沒見過衣飛石這麼埋頭不看人還晃蕩的模樣,這是傷心得不得了了?和衣琉璃感情就這麼好,想起她死了就這麼難過?謝茂沒胡亂吃醋的傻逼|毛病,只顧得上反手握住衣飛石的手,心裡想,若是下次再重生,朕一定仔細些,把衣琉璃好好養著,挑個靠譜的夫婿,不讓小衣再傷心了……


  衣飛石抬頭眼眶是紅的。


  謝茂連忙道:「朕不問了。逝者已矣,節哀順變。唉,這話說著冠冕堂皇,委實不太體察你的心思,朕知道你傷心……」說著就把衣飛石按在懷裡,輕輕摩挲後頸,「哭一場就好了。」


  衣飛石被他揉得頸骨發酥,到底還是沒有哭,伏在他懷裡小聲說:「我明白陛下今日為何要把我堵在御門外邊了。」


  謝茂意外極了。朕還會錯意了?小衣這紅眼圈不是為了衣琉璃,是為了朕?


  「陛下誤會我了。」衣飛石悶悶地說。


  謝茂留心到,這是衣飛石第三句話里自稱「我」,而不是「臣」了。


  曾經衣飛石在他跟前花樣很多,裝乖示弱信手拈來,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除了偶爾玩鬧嬉戲,衣飛石就很少在他跟前做掩飾。衣飛石在他跟前的情緒是很直白的,尋常的時候是「臣」,疏遠待罪的時候是「卑職」,最高興,最親近的時候就會自稱「我」。


  「朕怎麼誤會你了?」謝茂滿心溫柔,聲音越發輕軟。


  「昨兒從大理寺出來,我本來是想回家。您待我好,我心裡知道,也知道我若說要回家,您不會和我生氣——從前就是這樣。您不許我回家,只是擔心我在家中受母親責罰,現在母親『病』了,您不會禁著我回家。」


  謝茂覺得衣飛石說得挺好的,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懷裡少年下一句話會讓自己很高興。


  應該是一種……得償所願的高興。或者說,狂喜!

  他摩挲著衣飛石後頸的手都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惟恐自己的動作驚動了衣飛石,讓他不能好好地說這下邊的那句話。他豎起耳朵,脊背微微竄起興奮的顫慄。這種感覺,就像是他在現代第一次約炮,在古代第一次殺人,重生那一世第一次登上九五之位……那一種即將到達頂點的刺激。


  「跟您一起回宮,不是敬畏您天子之尊,也不是守著我的『孌嬖』之分。」


  衣飛石從他懷裡微微抬頭,看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陛下捨不得打我,我也捨不得陛下。」


  以衣飛石的出身性格,他也說不出更出格的話了。


  這句話說得很隱晦,故意牽扯了一個假屁股出來,暗示了衣飛石是捨不得謝茂床笫之間不得紓解——跟你回宮,不是因為我是你的男寵,而是因為我捨不得你憋著。


  堂審時拒絕,車內拒絕,都是因為那時候親熱足謂白日宣淫。平時衣飛石不在乎這個,皇帝喜歡,又不是婦人,白天黑夜的忌諱著什麼?然而,在衣琉璃新喪的時候,再「白日宣淫」就太過分了。


  所以,衣飛石跟謝茂一起回宮,吃了飯,熬到天黑,主動勾著謝茂把白天想做的事都做了。


  謝茂心跳得突突地。


  這一瞬他的感覺,就和記憶中無數個第一次一樣,腎上腺素莫名地飆升,刺激到了極點。


  衣飛石是個什麼樣的人?有時候謝茂覺得他很古板,比如他的忠誠,又如他對長公主的愚孝,無不代表著他是個標準的古人。有時候謝茂又覺得他很……出格?他能面不改色地改換女裝,也能眼也不眨地撒謊騙人,君子?衣飛石絕對是稱不上的。


  謝茂腦子裡的衣飛石很具象,可是,正是因為太了解了,他反而說不明白。


  但,謝茂很肯定,衣飛石肯定不會是一個和他一樣無所顧忌的上位者、穿越者。


  這樣的衣飛石,若是因為「皇權」不得不低頭,謝茂覺得這是很合乎情理的推測。現在他居然為了自己的那一點兒「私心」,那一點兒「捨不得」,一樣把謝茂放在了心尖極其重要的位置,連父親、妹妹都要暫時往旁站一步,這已經徹底超出了謝茂的想象之外。


  ——這可不像是那個古板的衣飛石吧?這還是那個總是跪在朕身邊含笑不語的衣飛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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