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振衣飛石(100)
陳朝現在處於一個很尷尬難受的狀態。
天昌帝逃亡后困居西京, 陳朝治下統共只剩下十一個郡。衣飛石坑死陳旭之後, 衣飛金又趁火打劫將溶郡、文郡、永郡收歸囊中,若不是衣飛金想著自家沒找好退路,陳朝國祚大抵撐不過那個秋天。短短三兩年間,曾與謝朝分庭抗禮的陳朝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八個郡。
這八個郡里, 與謝朝接壤的伊郡、伏郡、畢羅郡,實際上也丟了小半個。
陳朝駐軍都在關城之內, 全仗著城池與關隘續命,輕易不敢與謝軍交戰。關城東南方向的小城鄉鎮與大片田地, 都已經在謝朝西北軍的實際掌控下。
何耿龍帳下共有七位將軍, 其中, 殷辰、龔海成、藺季茹是西遷之前就負有盛名的老將。
然而, 將雖有, 兵力已經不足了。
天昌帝西逃時只帶了兩萬兵馬,逃到西京時勉強聚集了三萬人, 如今號稱二十萬人, 其實只有不足十二萬,這其中還有八萬餘都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 何耿龍日夜操練, 也就比農夫好上一點, 和謝朝驍勇善戰的西北軍完全沒有可比性。
龔海成率領兩萬人東進直撲飛羊塞, 自以為是一場偷襲, 被衣飛石設伏全殲后, 殷辰率部出擊塔林, 也被駐防文山西線的展怒飛打退,藺季茹、戰鷹憑著故陳人裡應外合偷了簡城,殷克家三百里回防,兩天就把簡城重新打了下來……
何耿龍指揮帳下七將軍分散兵力打了個全面開花,是想趁著衣飛石根基不穩,從雙方漫長的防線里偷出一道口子來,哪曉得衣飛石各處陣腳扎得滴水不漏,甫一交戰,陳朝就丟了七萬人。
「何耿龍親自率部攻下了三江城。」曲昭率兵與衣飛石匯合之後,帶來最新的消息。
三江城是溶郡首府,也是永、溶二郡要衝,尤其是不久前傅淳才因缺糧屠了三江城,這座城池已經成為陳人心目中最碰觸不得的一道傷疤,擁有著不同一般的意義。
衣飛石坐在小馬紮上,啃著干餅,兩個親兵扯開行軍地圖,他也沒有怎麼認真的看。
「是個妄人。」衣飛石說。
何耿龍親率的兩萬騎兵是陳朝西遷之前就有的精銳部隊,七萬新兵充作犧牲,拖住謝朝西北各路防線兵力,為的就是何耿龍下三江城的這一條通路。
可是,這路線讓西北軍所有將領都看不懂了。
何耿龍獨自領兵把三江城打了下來,問題是,打城沒用啊。西北軍十萬兵馬絲毫無損,打下三江城難道是想把西北軍氣死?誠然三江城是陳人心中的痛處,打下三江城能很好的鼓舞陳朝百姓與軍人的士氣……現在何耿龍就剩下兩萬精銳,一萬餘潰兵,拿什麼打仗?
曲昭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要反?」
——就給天昌帝留了一萬精騎戍衛西京,自己帶兵跑那麼遠,動作很可疑。
「那你去給何耿龍投書,問問他來投降不?」衣飛石繼續啃餅。
孫崇在一旁抹嘴笑。
曲昭如今已經不在衣飛石的親衛營任職,自領一千甲士做陣前先鋒,若論官職,與從前相差無幾,不過,領兵打仗就有功可敘,升職肯定比在衣飛石身邊當親衛快。
如今曲昭有資格跟衣飛石商議軍務,身為親衛營首領的孫崇則沒有。
然而,看著坐在衣飛石身邊,守衛著衣飛石寸步不離的孫崇,曲昭還是有些嫉妒,瞪眼道:「你笑什麼?」
軍務孫崇不能說,笑話還是能說的:「說不準何老帥也想騙咱們半個襄州呢。」
這說的是當年衣尚予假意被天昌帝施恩歸順,一口氣騙掉陳朝半壁江山的故事。
曲昭頓時更討厭他了。
「梁玄將軍傷得如何?」衣飛石突然問。
曲昭忙答道:「傷得不重。已經能騎馬了。」
衣飛石吃完了餅,反手將地上的小石子一個個碼在親兵扯開的行軍地圖上,他動作很快,顯然在吃東西的時候已經思考完畢了,此時只是動手執行。
等他把石子擺完,曲昭彎腰一看,發現是目前西北軍各部駐防的情況。
「他用七萬新兵開路,為的不僅僅是打通前往三江城的道路,」衣飛石在簡城、塔林、方西塔銀河畔的幾個石子上點了點,「他為的是目前的局面。」
目前在簡城的殷克家原本駐守在渭城,在塔林的展怒飛駐守在文山西線,在方西塔銀河畔的杜鷹飛駐守在尾龍,現在全都被何耿龍派出的幾路兵馬引得騰挪了位置。
——簡城、塔林、方西塔銀河廟上,這三個地方,以前都是襄州行轅直接控制。
戰時因兵力不足,這三處要害被何耿龍打了個無力防守,在附近的殷、展、杜三部協防,本也是常理。然而,現在就成了殷克家部、展怒飛部、杜鷹飛部與襄州行轅割據一方的格局。
何耿龍顯然非常了解西北軍內部的曖昧分裂,他知道僅憑几萬新兵無力與西北軍抗衡,他要做的就是分裂西北軍內部——有些時候,分裂不需要誘之以利、脅之以威,不需要讒言陷害,只要把合適的人推到合適的位置上,野心就會完成一切。
看上去何耿龍孤軍深入,西京無力自守,可是,西北軍目前這個格局,衣飛石就很難受了。
曲昭與孫崇都不笑了。
衣飛石考慮了一整個晚上,次日清晨,發出軍令。
命展怒飛部、殷克家部,率兵合圍三江城。
命杜鷹飛部,直搗西京。
守城?守屁城。打光了陳朝的兵,所有的城都是我們的!
※
「捷報!」
「敵武衛將軍殷辰率部一萬二千人犯塔林,我左將軍展怒飛率部迎擊,斬首八千四百餘級,俘虜二千餘。」
「捷報!」
「敵武林將軍藺季茹率部九千人、武英將軍戰鷹率部七千人犯簡城,我鎮軍大將軍殷克家率部回防,一夕克敵,斬首一萬五千級,俘虜七百人。」
「捷報!」
……
樞機處,幾位樞臣又被皇帝召來開會。
文書一邊念捷報,孔杏春就循著位置拿旗子在沙盤上插。
西北到京城的戰報是有時間差的,衣飛石命令分兵攻打三江城與西京之時,前幾日的捷報才飛馬傳回了未央宮。捷報念完了,孔杏春把小旗子也密密麻麻插了一遍。
「諸位大人怎麼看?」
謝茂對打仗這事表現得很謙遜,他自認為不是專業人士,幾輩子都很尊重專業人士的意見。
當然,前輩子的專業標準是衣飛石,這輩子的專業標準就是衣尚予。
——不是他不信任孔杏春、謝范、張姿,戰績教做人嘛,孔杏春是位戰績卓著的老將,然而,他當年要不是被衣尚予壓著打了兩年,丈雪城也不會落到李仰璀的手裡。
比較喜歡在新君面前發表專業意見的孔杏春摸了摸鬍子,看了衣尚予一眼,第一次沒搶著吭聲。
西北軍內部不平靜,朝里知兵懂兵的將領都心裡門兒清。這沙盤撒兵旗子一插,孔杏春心裡就只有一個感覺,我要是衣飛石,我得難受死。
若是不考慮西北軍的內部問題,這仗完全沒得說了,朝廷準備官員去接收城池就行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是,衣飛石鬧不好就是個腹背受敵的困境。
這話怎麼說?當著衣尚予的面,說了不是打衣尚予的臉嗎?孔杏春看著衣尚予明明完好無損天天裝殘廢的雙腿,心中也是嘆息。若衣尚予在西北,哪有這麼多破事?
衣尚予盯著代表著展怒飛部的旗子,說:「襄州至京城戰報延遲五日,若再往西,再添一兩日。」
「朕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謝茂也是看了捷報之後,覺得衣飛石處境不妙,忍不住就找衣尚予來分析分析,「還請鎮國公教朕。」
「臣預測不了。」衣尚予乾脆地搖頭。
如何耿龍這樣有明確戰略意圖的行軍布局,他可以推測預料,戰場上一念佛魔的老將野望,要他如何預料?他能推測齣兒子的用兵線路,他能肯定殷克家不會出問題,然而,展怒飛……只怕不到最後一刻,連展怒飛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否會伺機自立。
一旦展怒飛展露反心,杜鷹飛必反無疑。
這種情況下,殷克家必然明哲保身保存實力,不會認真幫助衣飛石平叛。
所以說,衣飛石的處境並不能算輕鬆。
「襄州行轅有輕騎兩萬,重騎五千,步卒一萬八千人。」衣尚予預測不了任何事,但是他看過衣飛石領兵以來所有簽發的命令,看過衣飛石指揮的每一場戰術布置,「臣在西北初戰時,只有兩百個殘兵,十二匹老馬。」
我帶著兩百個殘兵,十二匹老馬,就打下了大半個太平天下。西北十萬兵馬,我兒子就佔了十之四、五,這一仗他要是還能打輸了,他也配姓衣?
孔杏春翻了個白眼,你兒子才幾歲?毛都沒長齊的小鬼頭,他能和你比?
謝范與張姿也都覺得衣尚予太樂觀了。
哪曉得皇帝居然點點頭,覺得衣尚予說得甚有道理。
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吩咐宮人送來膳食,招待幾位加班的樞機大臣好吃好喝慶祝了一下「大捷」,高高興興地宣布散場回家了。聽說皇帝從樞機處出來,直奔對角文華殿,去找內閣值班的黎閣老,商量往西北建府派遣官員的事去了……
這還不知道西北打成什麼樣兒了呢,您就急著研究派官接收疆域百姓的事兒了?
謝范抽抽嘴角,跟張姿嘀咕:「你說咱陛下是不是有點太迷信鎮國公了?」
張姿覺得吧,可能陛下迷信的不是鎮國公,而是定襄侯。
自從皇帝重建樞機處之後,總理天下諸事的內閣就被削了武事權柄,西北來的戰報也是新送樞機處,再視情況抄送內閣。所以,內閣目前還不知道西北的戰況。
皇帝吃得紅光滿面地闖進內閣,把正在泡茶準備休息的黎洵嚇了一跳,鑒於皇帝總喜歡跑內閣來送吃的玩的,黎洵還以為皇帝吃飽撐的又來關愛大臣了。
果然謝茂進門先檢查了一遍,見值房素凈——值房當然得素凈,這地方太重要了,伺候的下人都被嚴格控制著,最重要的幾個桌面就只有閣臣才能動,旁人隨便進門動手抓住了就是個死字——頓時覺得委屈了自家的閣老,照例先賜了飲食衣裳香料,這才坐下來說話。
「要準備好派遣西北的官吏,故陳東八郡的亂相不能重演。」謝茂先簡單說了一下西北的情況,覺得陳朝已經差不多了,「此事朕半年前就和陳老商議過,丁酉科的進士歷練有些年了吧?叫吏部考功清吏司抄個檔來,挑一挑。朕看就可以派去西北。」
丁酉科進士,就是皇帝登基之初加開恩科錄取的第一批天子門生,至今已有三年。
謝朝官員考核本就是三年為期,恰好這一批太平元年入仕的官員們的考功本子也該到吏部了。皇帝這麼專門問一句,還要專門抄檔到內閣翻閱,說不得皇帝就要親自過目,只要不是在任上幹得實在不像話的,吏部哪裡還敢搗鬼壞人前程?
黎洵唯唯應諾。
他是仕途不順熬了多年才混進了內閣,早年的暴脾氣就算在也不會跟皇帝使。
再者說了,就目前看來,西北那邊打下來以後出的缺,在朝廷內部也不是很吃香。
原因只有一個,西北他亂啊。
前不久就有羋州葛縣縣令被陳人暗殺在後衙的慘案發生,這羋州還離著襄州挺近,算是比較安穩的地方。除了陳人之外,西北還有衣家的兵災——正經就是「災」。
西北軍在謝朝境內都很老實,對老百姓溫和有禮,到了新州就全不是那麼回事。
縣裡好不容易安撫住百姓,發放種子耕牛,預備春耕,駐兵路過也不搶東西,抽刀就把好好兒的青壯砍了,理由是:瞅來瞅去,怕不是姦細。
——衣飛金故意在新州八郡消滅陳朝青壯,朝廷官員哪裡知道他削弱陳朝的打算?只知道衣家跋扈兇殘,這官兒真是沒法當了!
衣飛金在西北當督帥的兩年,彈劾他的奏摺雪花一般地往京城飛。
皇帝能怎麼辦?皇帝假裝沒看見。內閣大臣則充當和事老,沒事兒就寫信跟西北的官員談心安撫,光是這都加大了閣老們好大的工作量。
現在皇帝要派新提拔的底層官員去西北,黎洵覺得朝廷不會有太大的非議。
這一撥人是天子門生,皇帝眼看就要重用提拔的,考功之後必然右遷,現在一股腦兒打發去了西北,預定給他們的位置就缺了出來,恰好補給自家門生……誰會吭聲?巴不得呢。
然而黎洵算了算,發現還是不怎麼夠數。
謝朝總共不到六百個縣,加上中央官員,整個官僚體系中能夠實際任事的官吏是有數的。
衣尚予哄掉了陳朝半壁江山之後,新州亂了快兩年,現在才勉強走上正軌。往新州建府時就從朝廷挖了不少幹練的青壯中堅,皇帝開恩科取出來的二百多個進士勉強拉出來應了急,現在陳朝又出了一堆猛缺,朝廷也缺人啊!
謝茂乾脆利索地決定了:「今年秋闈再開一科!」
皇帝登基之初,丁酉年加開恩科之後,太平三年的乙亥科是常科。正常而言,要到太平六年才會再次開科取士。現在皇帝一拍腦袋又要加科,黎洵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
現在都三月末了,秋天要加科?
——他當了這麼多年臣子,第一次碰到經常這麼亂搞的皇帝!
※
衣飛石率部抵達三江城時,殷克家到了,展怒飛沒有到。
約定會師合圍的時間過去了足足兩日,展怒飛部也始終沒有出現。
衣飛石沒事兒就去殷克家的中軍帳里的喝茶聊天,他帶了一萬輕騎,根本就沒帶步卒,連攻城的器械都沒帶,顯然根本就沒打算攻打三江城。殷克家倒是把攻城的家當都帶來了,不過,衣飛石是主帥,他不發令,殷克家就跟著駐兵不動。
殷克家是個貪財好色的暴脾氣,帶兵出來還在軍帳里擱了四五個假扮成親兵的美貌婦人,衣飛石頭一回去他大帳就發現了,似笑非笑:「老叔又帶嬸子們親臨戰地,給我阿爹知道了,哈哈。」
殷克家本可以讓婦人們藏起來,他不叫藏,故意讓衣飛石看見,也是試探衣飛石的態度。
衣飛石若翻臉呼喝軍法云云,如此刻板寡恩呼喝老將,殷克家必然不會跟他混。
衣飛石若假裝沒看見,根本不敢問,殷克家也看不起這樣的督帥,仍舊不跟他混。
現在衣飛石開玩笑似的提醒一句,名義上提的是衣尚予,實際上提的是軍法。敬你老叔,這一回我饒了你,假裝沒看見。再被我撞見第二次,咱們走著瞧!
殷克家要的就是他這個態度。你起碼得給我這個老叔最基本的尊重,講講咱們的老交情,事情才好接下來辦吧?不管衣飛石是太剛硬還是太軟弱,殷克家都不願意服侍他。
現在看來,衣飛石至少是個明白人,不是個軟包愣頭青,殷克家才好繼續跟他下一步的合作。
「咱繼續等?」殷克家脾氣暴,脾氣暴的人,多半都不耐煩等待。
兩人帶著小馬扎坐在三江城外的綠水之畔,遙遙望著那座不久前才被戰火焚燒過的古城,衣飛石還拿了個魚竿在釣魚:「何耿龍孤軍深入,西京根本無力給他支援。三江城固然城池堅深,可是,自從傅淳屠了三江城之後,那就是一座死城。」
「他沒有糧食。」
衣飛石提起一條尺長的肥魚,孫淳即刻過來幫他把魚摘下,放進魚簍。
殷克家愕然望著他。
所有人都知道衣飛石打蘇普部時,把三江城當做戰略要衝,在三江城屯了不少軍資糧食!
畢竟三江城是三江交匯之處,西連方西塔銀河,南進香河,是襄州往陳朝前線運糧最輕便的通路!這會兒衣飛石居然說三江城沒有糧食?難道衣飛石事先派人把糧草輜重都運了出來了?
不,不可能,沒有收到三江城往外運送輜重糧草的消息!
難道被他一把火燒了?
殷克家猛地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你個小石頭!在這兒等著呢!」
在衣飛石代掌西北督帥之職,出兵攻打蘇普部時,他就已經在策劃怎麼坑死何耿龍了。
三江城這樣虛實相假故布疑陣的城池,在他控制下有七八個,有的一開始就沒糧,有的佯作沒糧,後來真的運出來吃光,變成真沒糧,除了他和他的押糧官,連負責運輸的民夫士兵都不知道哪些是糧食,哪些是沙子。
三江城裡所謂的「糧草輜重」,就是一袋袋河沙與朽木。
做將軍的,若能提兵百萬,猛士三千,一路平推到敵國王城,那自然是爽得不行。
可是,衣飛石心裡很清楚,朝廷負擔很重。西北的戰事拖著朝廷十多年不得回血,陛下登基之後,不到年節,吃飯都只有十八個碗。御常服穿來穿去就那幾身。不幸宮婢,不納妾妃。過得何等簡樸?①
衣尚予、衣飛金在西北養著陳朝不肯一口氣打滅,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因為沒退路。
事實上,在衣尚予一口氣騙掉陳朝半壁江山之時,陳朝就已經沒有了。如今陳朝能偏安西京,完全是因為衣家不敢結束西北戰事、交出兵權。
衣飛石相信皇帝。
他相信皇帝會給自己,給衣家一個退路。
所以,皇帝派遣他到西北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劃,如何儘快、儘早、盡量保持實力地,結束西北的戰爭。不結束西北的戰事,國庫賦稅都被拖在戰場上,陛下寫在紙面上的盛世繁華如何來實現?那個被他夢想憧憬沒有戰亂沒有飢餓的太平之國如何降臨?
早幾年,晚幾年,拖著有意思嗎?現在交權會被殺,晚幾年交權就不被殺了?既然遲早要豪賭一場九重帝心,為天下計,為萬民計,宜早不宜遲。
儘快、儘早結束戰事不難辦到,只要將士用命,陳朝根本不足為懼。
然而,在結束戰事的同時還要盡量保持實力,這就是個值得費心研究的問題了。
衣飛石習慣審視己方的弱點,也善於利用己方的弱點。
你不是覺得我們內部混亂有機可乘么?來。圈套與弱點並存,看你跳進哪個坑。
衣飛石一年前隨手布下的局,如今恰好套中了自以為玩弄了人心局勢的何耿龍,殷克家拍大腿的同時脊背就一陣陣地發涼。衣飛石和衣尚予、衣飛金都不一樣。衣尚予用計短、平、快,衣飛金行事迅、疾、狠,衣飛石卻擅長布置長線,眼界更加開闊,執行力更加細膩完美。
殷克家可以肯定,衣飛石布置的絕不僅僅是三江城這一個陷阱。何耿龍玩弄人心,衣飛石則早已將何耿龍看透,冷靜如常地加以利用。
他沒有問何耿龍發現三江城無糧之後,為何不棄城而逃。
——往哪裡逃?
何耿龍孤軍深入,替他打掩護的六路人馬都已被擊潰,他以為自己可以背靠三江城成為殺進西北軍的一柄利刃,坐看西北軍內亂,進可攻,退可守。
然而,如今失去了糧食,何耿龍與他的兩萬精銳,就成了一塊肥肉。
離開三江城的堅城保護,他立馬就會被西北軍分而食之。棄城則死,他怎麼逃?
嘩啦一聲水響,衣飛石又提起來一條肥魚,他笑道:「今天倒是手運好。眨眨眼就起來五條了,條條都肥。中午小侄烹制魚羹,還請老叔賞臉一試。」
殷克家滿臉堆笑:「那自然是好。老叔今天有口福嘍。」
心裡則暗暗地想,只怕我那遲遲不來赴約的展老兄弟,這會兒日子不好過咯。
※
太平四年,初夏。
陳朝威武侯鎮軍大元帥何耿龍自三江城樓墜亡,七千八百餘陳兵皆跳城而殉,城內另有一萬二千餘具陳兵餓殍。
衣飛石命以上將軍禮安葬何耿龍,於三江城外擇善地掘坑,葬二萬陳兵。
四月十七,左將軍展怒飛下柏郡首府長青城,舊疾複發,當夜暴亡。
四月二十二,衣飛石率部於長青城整飭軍備,投書陳朝西京,勒令天昌帝獻城投降。
五月,衣飛石率部正式攻伐西京。二十日內,連下鹿郡十一城,逼近文山坳。
※
「七月初九乃陛下聖壽。」
「吾欲獻陳朝天子之璽於聖京,為陛下賀!為天下賀!」
這是衣飛石在文山坳前的最後一次整軍誓師,何耿龍已除,展怒飛的兵馬也已經完成了收編,柏郡已下,鹿郡已下,越過文山坳,陳朝西京近在眼前。
衣飛石只說了兩句話,站在他跟前的十二位領軍將軍眼睛就紅了。
這是興奮,是激動!
誰能第一個攻進西京,誰能第一個攻進陳宮,誰能第一個搶到陳朝天子之璽?
和謝朝分庭抗禮數百年的陳朝,終於走到了它的窮途末路!如今站在這裡的人,或許會死在戰場上,也或許會彪炳青史風流千古!往西進!那是無上的榮光,那是直上青雲的前程,那是無數的金銀珍寶,那是陳宮中驚恐美麗的公主皇妃宮婢美人兒!
「開拔!」
將軍令下,猛士呼號。
衣飛石看著朝著遠方飛馳而去的大隊騎兵,萬馬奔騰的聲響幾乎踏碎大地,他聽著這熟悉的馬蹄聲,回頭東望聖京,望著皇帝的未央宮,心想,陛下,今年的聖壽賀禮,喜不喜歡?
這一戰,沒有衣飛石想象中的艱難。
他部下的騎兵踏碎文山坳,趨近亭涼郡時,陳朝老邁的天昌帝於西京溘然長逝。
陳朝太子早逝,東宮嫡長子陳久芳捧印出城,宣布歸降。
這一天,是太平四年的六月十九日,距離謝朝天子聖壽,尚有二十日。
※
為了讓這個投降獻俘儀式顯得規格更高一些,衣飛石把陳朝太孫和一班子看上去身強力壯的陳朝皇室近枝,連帶著陳朝皇帝最重要的那塊玉璽,一起打包送回了京城。
他自己當然回不去,西北這麼大一個爛攤子,皇帝說要改制,現在還沒改,他還得鎮住場子,等朝廷派官員來接管各地城池,重新建立隸屬於謝朝中央的官員管理體系。
最好朝廷動作能快一點,馬上就把人派來,安撫民眾,編纂民籍。
這秋冬二季眨眼就過去了,今年也沒治了,跟不上明年春耕,來年又要餓死不知多少平民。
消息傳到京城,早收到西北戰報的樞機處、內閣還好,知道內|幕的六部主官也還行,其他職位稍微低一些的官員,乃至於謝朝百姓,全都懵逼了。
哎喲喂,什麼情況啊?陳朝沒有了呀?這就打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啊。連陳朝太孫都被俘虜了,馬上就要捆到京城,給皇帝進獻玉璽呢!
——這衣大將軍打了十多年的陳朝,他二公子才去了多久,就給打下來了?
龍幼株奉命去偷偷散布謠言,回來了自己都挺無語的。
沒多久,滿京城都在議論,這衣大將軍的二公子啊,那才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衣大將軍本是武曲星座前的守宮官,知道主人要下凡服侍聖主,所以先一步投生來給主人打前站的!所以衣大將軍很厲害,還是不如二公子!因為,他本來就是二公子的下屬嘛!
你說大公子?大公子就更不行了,他是二公子牽馬的奴隸嘛!
……龍幼株發誓,她只說了衣尚予是衣飛石的守宮官,真沒說衣飛金是衣飛石的牽馬奴隸。
這謠言一旦傳出去了,各種衍生版本就無法控制了。哪曉得皇帝聽了樂滋滋的,誇她自由發揮得很好:「衣飛金就配給小衣牽馬!說得好!」
衣飛石的奏摺回來得比俘虜更快,謝茂一直處於紅光滿面打雞血的狀態,他倒不是興奮於陳朝被打滅了,而是衣飛石說了,這是給他聖壽的賀禮。
這小東西很浪漫嘛!謝茂樂滋滋的,就是有點苦惱怎麼回禮。
今年衣飛石送他一個陳朝做生日禮物,那衣飛石生日的時候,他送個什麼才對得上?
謝茂與衣飛石對西北改軍制的事都已經有了默契,縱然衣飛石還有一兩分擔心,擔心皇帝翻臉殺他家滿門,但他起碼還有八|九分是相信皇帝的。
他兩個心裡有默契,旁人不這麼想啊。
這陳朝的俘虜還沒回來,歸降儀式還沒搞,皇帝聖壽也還沒有慶賀,從滅陳大勝的狂喜中清醒過來的大臣們,就開始擔心了。
這陳朝滅了,戰事清了,衣家肯不肯交權?不交兵權肯定不行,硬要他交吧,他不幹呢?
長公主府的氣氛更是緊張,衣尚予和往常一樣沒什麼反應,他身邊的人都繃緊了神經。丁禪頻繁出入長公主府,在家中養病的衣飛金也幾次去衣尚予書房說話,他們這樣一動,盯著長公主府的聽事司也緊張了。
連太后都在蹙眉。皇帝和衣飛石關係再好,這要命的事上,只怕誰也不肯讓步吧?
京城所有關心此事的人都在撓頭,謝茂沒心沒肺地帶著人去了稷下庄。
清點完剛剛收割了一季的稻穀之後,徐屈也有點擔心地想知道,皇帝要怎麼收西北的兵權?哪曉得皇帝吩咐他把糧食裝上二十車,說:「你在京城給朕把家看好,朕八月巡幸西北!」
徐屈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啥?皇帝要去西北?
謝茂笑道:「朕不去西北一趟,衣家肯信朕么?」
他站在田壟之上,看著還未收割完畢的稻穀,說:「西北,朕之西北。西北軍,朕之西北軍。」衣飛石,朕之衣飛石。「朕為何不能去?朕為何不敢去?」
徐屈嘴唇哆嗦片刻,屈膝跪下,道:「陛下,草民請命率稷下庄三千老卒隨行護衛。」
連徐屈都不相信衣飛石真的肯交權。謝茂突然之間,覺得自己的計劃可能難度比較大。估計朝廷里沒一個大臣肯答應他出門,太后大約也不會准。
太后不準,他就很難出得了門了。
——衛戍軍在謝范手裡,羽林衛在張姿手裡,他總不能帶著幾個御前侍衛就跑吧?
這是真找死了。
※
「督、督、督帥……」
一個臉上稚氣未脫的親兵沖了進來,結結巴巴地猛用手指帳外。
孫崇翻臉訓斥道:「好好說話,著什麼急?天塌下來了?」
衣飛石正在看近日柏郡交來的民籍冊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口、土地、各處緊要資源的分部、數量統計出來,再加以保護。如各地的礦場、鑄坊、鹽場,都是很緊要的地方。朝廷官員沒這麼快過來,他自己領著幕僚天天看這些破東西,比帶兵還累。
這親兵猛吸了一口氣,還是說不明白。孫崇出門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麼端倪反常,回來踹他一腳:「到底怎麼了?」
「消、消息說……皇、皇、皇上……」
衣飛石即刻放下手裡的冊子,抬頭關心地問道:「陛下怎麼了?」
親兵拍拍自己的嘴,終於憋了出來:「來了!」
衣飛石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見他拚命點頭,霍地起身,跟孫崇一樣往帳外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有。這裡是他的中軍帳,打下陳京之後,衣飛石也沒有搬進陳宮或是府衙居住,他帶兵時,除非自己修建的兵衙,兵卒就一直紮營棲息,他自己也會隨軍住在帳中。
親兵跟了出來,這會兒說話終於順溜了:「還在襄州,馬上就要出來。」
「備馬!」
衣飛石回帳找出一件小物,揣入懷中,急急吩咐孫崇,「點五千輕騎,隨我回襄州接駕!」
衣飛石帶著人披星戴月往襄州方向趕,謝茂也想騎馬,謝范堅決不許,非要他乘坐那輛精鐵築成的馬車,三十二匹馬拉著,動力十足,就是哪怕謝茂弄出來減震彈簧,這還是有點顛。
生生把謝茂搖吐了……
皇帝白著一張臉,陰著眼神,坐在馬車裡,謝范低頭裝鵪鶉。
沒見過這麼瘋的皇帝,真的。這麼要命的關頭,坐在京城都要擔心衣家是不是有點什麼想法,他可好,力排眾議非要到西北來,說是要踏上陳京故土,駐馬大光明宮,沐浴蘭宮湯泉之水。
——是,這是歷代謝朝皇帝的夙願,收復天下嘛!回陳京故土嘛!
等衣家把兵權交了,等陳朝併入輿圖十年二十年,人心思謝了,咱再來看行不?
謝范拗不過皇帝。
沒人拗得過皇帝。謝朝的太平帝說要去西北,就要去西北,誰都攔不住。
太后無奈之下點頭,謝范點齊了三萬衛戍軍,一路護持著皇帝西行,走到襄州就花了兩個月時間。在謝朝境內,皇帝想要騎馬,謝范都沒阻攔。現在已進十月,襄州往西天氣漸冷,清晨草上白露成冰,皇帝騎術也不怎麼好,謝范就堅決不讓他騎馬了。
這萬一馬失前蹄摔出個好歹來,怎麼跟太后交代?怎麼跟天下交代?
「前方有大隊騎兵!」
斥候即刻來報。
陳朝已滅,有數的兵馬都已經被俘虜或收編,若說來的是敵軍,不大可能。
——在衣飛石的治下,大股陳朝遺民假扮流民是有可能的,但他們不可能有這麼多馬。
謝范算了算日子路程,覺得可能是衣飛石收到消息回來接駕了,他還是很謹慎地指揮行軍隊伍變成防禦陣型,派出使者前往前方交涉。
沒多久,衣飛石就孤身匹馬跟著斥候過來了。
他除了一身單衣,馬背上懸著的一把劍,什麼都沒有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