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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振衣飛石(109)

  衣飛石的身手從西北軍到衛戍軍, 上上下下沒一個不服氣的。


  由他負責皇帝的安危, 黎王也不吭氣了,打躬告退去準備點兵開道。


  謝茂與衣飛石一起出門,既然是隨身護衛,二人離得很近。


  眾目睽睽之下, 前邊是黎王,後邊跟著民部幾個幕僚, 還有陳朝的三位大儒,不止衣飛石很老實地退了半步, 謝茂也很老實, 沒有隨便拉著衣飛石胡說八道。


  故陳大地西陲午後, 太陽不知道去哪兒了, 風有些亂。


  衣飛石很怕皇帝受了風寒, 走了不到兩條街,就小聲問道:「陛下冷么?可要喝一口熱湯?」又問銀雷, 「為何不給陛下準備皮耳朵?」


  謝茂漫步在寒風四溢的長青城街頭, 戒嚴令下,街市關門閉戶, 民生凋敝, 很是凄涼。


  開道的衛戍軍封了皇帝前行路徑的前後三條街, 為了保證皇帝的出行安全, 在衛戍軍封鎖的街頭不准許任何陳人開門開窗, 護衛在道路兩側的衛戍軍兵戈森冷、軍容莊嚴, 毫無自保之力的長青城就像是一塊軟泥, 任憑揉搓切割。


  行走在其中的謝人毫無所覺,被押在其中被迫隨行的常篤、鮮伯珍、井桓,皆神色木然。


  李河鄉位於長青城西門外,河溝環繞,據說百年前分封於此的長青公主曾在河邊遍植李樹,所以稱為李河。李河鄉距離長青城不過十二里,步行也不算遠,沃土一方,水渠縱橫。


  像這樣位置風水都好的良田,大部分都是世家私產。


  李河鄉總共八千多畝上田,一萬四千多畝中田,六千畝下田,七成皆為井家所有。


  長青城內地面上鋪著條石,出城之後就是黝黑泥地,故陳西陲天寒少雨,地上凍得梆硬,謝茂走了一會兒,居然覺得鞋底有點薄?


  他還沒出聲,衣飛石就關切地問:「泥地凍上了,陛下上馬吧?」


  謝茂回頭一看,衣飛石那五個幕僚還好,常年隨軍體力好,陳朝三位大儒都是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一個衛戍軍架著,簡直都不是自己在走了。


  一個人自然是神完氣足時心防最強,心力最堅韌。步行消耗三位陳朝大儒的體力是謝茂的心理策略之一。如今目的基本達到,再磨下去怕起反效果。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真的覺得腳丫子發冷,冷出凍瘡就不划算了。


  「找幾個會騎馬的侍衛,帶一帶幾位老先生。」謝茂開恩吩咐,也沒忘了衣飛石的幾個幕僚。


  銀雷答應一聲連忙去辦,謝茂低頭,看見衣飛石嘴角殘留的笑。


  「笑什麼?」趁著沒人注意,謝茂小聲問。


  衣飛石也看了看周圍,盯著皇帝的都是衛戍軍護衛,幾個民部的幕僚都在喝熱茶準備上馬,他才小聲問:「臣也會騎馬。」


  謝茂沒明白這笑點,衣飛石又補充道,「陛下要不要臣服侍您騎馬?」


  ——這居然是衣飛石在嘲笑謝茂和老先生一樣弱雞?

  「這倒好。」謝茂好像沒聽懂衣飛石的玩笑,「這會兒不用了,夜裡吧。」


  兩句話就扯到肉上了,衣飛石被噎了個面紅耳赤,銀雷已經把謝茂的御馬牽了過來。


  謝茂從前所有的幾匹好馬都賜了衣飛石,如今的御馬也是孔秀平到北境之後,專從長風牧場挑選出的神駿寶駒晉上,正經是馬鞍子都還沒坐熱。謝茂翻身上馬,見衣飛石牽著韁繩拍馬脖子,以為他又眼饞了,笑道:「朕回京時,這馬就留給你了,可好?」


  「好。」衣飛石回過頭小聲說,謝茂見他似乎有點害羞,就聽衣飛石說,「夜裡。」


  臣服侍陛下騎馬。


  夜裡吧?

  好。


  謝茂發現自己每回想要調戲衣飛石,最終都會被衣飛石含羞又坦然的回應噎回來。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在潛邸時就是這樣。現在衣飛石已經越來越駕輕就熟,怕不是君臣身份壓著,這小東西都要主動和朕說葷笑話了吧?


  剛不是就敢嘲笑朕是老先生,需要「侍衛」服侍才能騎馬嗎?謝茂居然覺得有點高興。


  會主動和朕說笑話,會故意帶了一點兒損意開朕的玩笑,這是稍微放心些了吧?至少他不覺得朕會為這麼一點兒冒犯就生氣。他覺得,就算他嘲笑朕作派像老頭子,朕也一定會寬容他。


  這一點兒領悟讓謝茂心情很好,一路策馬小跑到了李河鄉。


  奈何實在不會挑選天氣,走進最近的版谷村時,亂風卷著黑雲,天早早地沉了下來。


  黎王回來稟報:「陛下,怕是要下雪。」


  「帶著禦寒的衣裳吧?」謝茂關心衛戍的士兵。


  謝范無奈笑道:「當兵辦差眠風卧雪是本分,且不怕凍著。陛下,臣在附近看了,村頭有家富戶,屋子修得還算結實,還請聖駕暫且避一避。這刀子利劍臣都能擋住,當頭打了雪下來,臣攔不住啊。」


  謝茂卻沒有聽他安排即刻去富戶家中準備避雪,就指著最近的兩間村屋,說:「去那兒。」


  這是一間陳朝西郡最普通的農舍,竹篾作筋,泥土糊牆,籬笆圍了個小院兒,牲口房裡空蕩蕩的,戰前或許養著豬或牛,如今都沒有了。衛戍軍先一步開道,屋主人被趕了出來,此時就驚恐地埋頭跪在院子最角落裡,瑟瑟發抖。


  「別嚇著他們。叫進來說話。」謝茂一邊說,一邊往屋裡走。


  剛進門就聞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幾個衛戍軍正在撲屋子裡的雞鴨,滿地都是雞糞鴨屎。


  原來這家農人還養了幾隻雞鴨,大約是畏寒,也或許是怕人搶奪,所以他們把雞鴨都關在了寢房裡。所謂寢房,其實和堂屋也都是一間。角落裡一個土炕,連著隔屋灶台,牆邊靠著農具,東邊有個小小的神龕,供奉著趙財神。


  衛戍軍把雞鴨都抓走,地上糞便清掃了一遍,屋子裡還是飄著一股怪味。


  謝范與衣飛石都擔心皇帝待不下去,哪曉得謝茂絲毫不以為意,先到神龕前拜了拜,回來時,不止屋主人被帶了進來,陳朝三位大儒也都被請了進來。


  農屋的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丈夫長相老實,婦人倒是比較鎮定,一手護著一個孩子,坐在衛戍軍搬來的小馬紮上。


  謝茂讓銀雷分了些酥糖糕點給兩個孩子,和顏悅色地問:「日子還能過嗎?」


  這一家子農人都面目茫然之色,張口就是柏郡土話。


  陳朝與謝朝的官話倒是通的,畢竟文化同出一源,大家說的都是蘭台雅言。


  不過,光謝朝境內各地方言就有數百種,陳朝這邊顯然也是同樣的問題——只有想入仕當官的文人,或是走南闖北的商客,才會學習雅言。


  一輩子都走不出五十里地的農人,哪裡需要學習雅言?


  謝茂習武不行,語言天賦特別好,重生第一世滅陳之後,他在柏郡走訪待了差不多三個月,普通對話他完全可以聽懂。不過,他就算能聽懂,現在也不能裝逼。畢竟他一個從小生活在謝京的謝朝皇帝,怎麼可能接觸到陳朝西陲的土話?能聽懂就太引人側目了。


  他含笑望向三位同樣坐在小馬紮上休息的陳朝大儒。


  常篤陰著臉沒說話,井桓習慣刷名譽值輕易不會先開口。


  反倒是脾氣比較暴躁的鮮伯珍聽那農人說了幾句,就忍不住幫著翻譯:「這婦人說,前些日子遭了兵災,種穀都被搶光了,只剩下一點兒糙米,勉強度日。也許能活過這個冬天,也許要餓死。」說著又看那婦人。


  那婦人又嘰里咕嚕說了幾句,鮮伯珍聲音漸低:「就算冬天熬過去了,來年春耕沒有谷種,終究也活不下去了。」


  還不等謝茂說話,那婦人突然抱著兩個孩子跪在地上,殷切地望著謝茂,不住把孩子往謝茂跟前推。


  這動作把守在一旁的衛戍軍都驚出一身冷汗,慌忙把那婦人壓在地上,另有兩個衛戍軍把她的兩個孩子拎著,作勢要扔出門去,她男人更是被死死壓在地上,脖子上壓著利刃。


  「別動那孩子。」謝茂聽懂了那婦人說的話,就算聽不懂,他也不覺得多危險。


  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孩子,難道還能當著衣飛石的面把他刺殺了?


  這劍拔弩張的情況讓鮮伯珍也有些緊張,直到衛戍軍把兩個孩子拎了回來,他才鬆了口氣,說:「她……」


  婦人的話,讓鮮伯珍有些難以啟齒。


  事實上天災人禍之時,貧窮人家賣兒鬻女並不少見。


  有賣了孩子換錢換糧的,也有純粹是活不下去了,把孩子賣個好主家,給孩子一條活路。


  可是,陳人賣孩子給陳人為奴,鮮伯珍習以為常,現在要他看著陳人賣孩子給謝人為奴——哪怕這對象是謝朝皇帝,鮮伯珍還是覺得心口流血。


  亡國之奴啊!

  常篤霍地起身,指著那婦人似乎想罵,最終還是調轉槍口,噼里啪啦一通柏郡土話全部砸到了那耷拉著腦袋的農夫身上。三綱之中,夫為妻綱。真正的封建夫子遇事不會訓斥婦人,只會訓斥她的父親、丈夫或兒子。


  鮮伯珍和井桓顯然都不會幫著翻譯常篤訓斥農夫的話,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但是,謝茂能聽懂。


  常篤罵農夫沒有骨氣,叛國背祖,獻骨血親人予異邦為奴,死了也沒面目去見祖宗。


  農夫顯然是沒見過這麼多有身份的大先生,被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是很聽得懂,只會謙卑諂媚又茫然老實地望著常篤。反倒是他的妻子潑辣,當場開哭,問,你這個先生倒不是陳奸,那你把我兒買了去,不要錢,給口飯吃就行!

  衣飛石在柏郡也待了幾個月了,他這樣打仗的將軍,本來就要各地方言都學通一些,連黑髮狄人的話他都能略懂,何況是陳朝方言?這會兒怕皇帝聽不懂,他就小聲跟謝茂翻譯:「……這婦人說,叫常先生把她孩子買了去,管飯吃就行。」


  他沒有翻譯常篤罵農夫的話,因為皇帝猜也能猜到。一旦重複一遍,只怕常篤就活不了了。


  鮮伯珍與井桓都多看了衣飛石一眼,心說,這小將軍果然心善。


  常篤正要賭氣說買就買了,謝茂突然道:「常先生就剩一腔忠義在天地間了,怕是沒法照顧這兩個孩子。」


  把常篤噎了個正著。


  謝茂笑了笑,道:「先生吶,活著總比死了有用。這一腔忠義是能為庶民百姓驅寒保暖,還是能為他們養兒育女?凡人讀書,無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死一姓之節,何如活百姓之命?就為了史書上的兩行字,拋下這長青城外饑寒無依的百姓,一死了之,於心何忍吶?」


  「朕今日冒雪出門,不為別的,就是想請三位先生來看看這近在咫尺的庶民百姓。」


  「他們不讀書,不認字,連雅言都聽不懂。多半也不懂什麼家國天下的大道理。鎮日辛苦勞作,交主家的地租,交皇糧國稅,朕記得長青城還有徭役吧?修陵修宮,征。當兵運糧,征。辛苦一輩子,多半活不到五十歲,腰彎了背駝了,未必吃上一頓飽飯,度過一次暖冬。」


  「朕不是苛烈暴戾之君。如今大雪封道,朝廷派來的官員被堵在了襄州,朕憐惜這勤謹一生無依無著的百姓,所以,朕親自來代理民務,朕來與你們這三位出身長青城的老先生一起,商量安民之策——朝廷的官員趕不及,朕親自處置。因朕愛民。」


  「諸位先生又在和朕打什麼擂台呢?忠的是已降之君,愛的是一身之名。心中何嘗有百姓?」


  這簡直就是在指著鼻子罵沽名釣譽了。


  常篤與鮮伯珍都青著臉,然而,當著這才哭訴過無糧過冬的百姓,這兩位和井桓不一樣,比較要臉,所以,兩個都沒有梗著脖子跟謝茂對罵。真要罵謝茂也不是沒詞兒,你謝茂自詡愛民,兵在你手,糧在你手,趕緊把民「愛」了不就完了,跟我們這兒嗶嗶,不也是沽名釣譽?


  謝茂立馬誠懇地抬出了井桓:「朕很崇敬銀機先生的人品德行。正所謂,輕私節重社稷,若為社稷,私節可棄!先生們都是當代大儒,不必朕來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若是能安置好柏郡百萬庶民,就算先生們背負『陳奸』之名,朕看也是一時的!青史必然會給先生們一個公道!」


  井桓站起身來,走到農婦身邊的兩個孩子身邊,他也不說話,伸手抱著兩個髒兮兮的瘦孩子,輕撫兩個孩子的瘦得皮包骨的臉頰,眼中含著一點濕潤的淚意。


  這個老狐狸。謝茂心裡暗罵一聲,井桓是早就想給謝朝跪了,不過,為了坐穩柏青派黨魁的位置,為了士林聲望,他絕不會率先向謝朝屈膝。他頂多和常篤、鮮伯珍「共同進退」。


  農婦又用柏郡土話問井桓,問能不能買了她的兩個孩子,井桓霎時間老淚縱橫。


  常篤反身怒問謝茂:「你謝家自謂愛民如子,為何坐視農人賣兒鬻女?」


  「敢問常先生,心生於何處?」謝茂反問道。


  不等常篤回答,他就拍了拍左胸心臟躍動的位置,說:「不知道常先生的心長在什麼地方,朕的心反正是偏著長的。朕生於謝京,享受謝民供奉,吃的是謝民耕種納稅的糧,住的是謝民徭役修建的未央宮,朕的衛士,皆謝氏兒郎,朕之虎賁,皆謝氏血肉——」


  他站起來,推開門。門外碎雪紛飛,大地一片蒼茫,遠得看不清輪廓,無邊無盡。


  「這一片土地,是謝氏部卒為朕拓土開疆,為朕拼殺征伐,他們為朕眠風卧雪,為朕千里奔襲,為朕血流殺敵,他們是謝人,他們是朕之長子!」


  「朕自然也愛陳地之民。」


  「不過,誰親誰疏,誰有功當賞,朕豈能一視同仁?」


  這一番偏心之論,說得陳朝三位大儒啞口無言,說得在場所有謝氏衛士都熱血沸騰。


  「三位先生同食陳人耕作之糧,同穿陳人編織之衣,受陳民之敬仰愛戴,你們尚且顧著自己的名聲想要一死了之,想要留一腔忠義之氣在天地之間,對這飢餓百姓棄之不顧,卻要朕來照顧?」


  謝茂冷笑一聲,大喇喇地說:「朕也不妨告訴你們,朕這顆心啊,偏得駭人呢。」


  說完他就縮了縮脖子,吩咐站在門口的侍衛:「關門,凍死朕了!」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衛撿了柴去燒著農屋的炕,哪曉得年久失修塌了窩,沒燒熱倒竄了不少煙氣出來,把謝茂嗆得不行。


  這一回謝茂臨時決定出門,只帶了馬,不曾帶車,想要回城很不方便。


  謝範本要差人回去駕車出來接駕,謝茂想著大雪難行,一路走來還有河溝縱橫,體恤人命便吩咐說:「在村裡安置一夜,雪停了再回去吧。」


  這間農屋顯然是不能讓皇帝駐蹕,謝范帶人去把村頭的富戶家收拾出來,皇帝與衣飛石就在富戶家下榻,另外安置好三層布防,六隊夜巡。


  皇帝在外邊過夜,身為衛戍軍將軍的謝范今晚就別想睡了,老實守門吧。


  幾位民部的幕僚與陳朝的三位大儒,則分別安置在版谷村其他幾家相對能住人的農家裡。其餘衛戍軍與衣飛石所帶的親兵,也自尋屋舍起火過夜。


  所謂富戶,也就是家中修了兩進的瓦房,家主人就是井家世仆,在村裡替井家管理田地佃戶。


  謝範本來要這戶人家趕走,被謝茂留了下來,讓衣飛石當翻譯,找家主人聊了幾句,問了問情況,又賞了小孩子一些糕點玩具,很是親民和藹。


  他嘴上對常篤三人吼得凶,信誓旦旦說自己偏心,其實這心能偏到哪裡去?


  前兩世謝茂病重之時,就有陳地百姓紛紛為他立祠,為他祈福,求他長生。這幾輩子都過去了,若說謝氏子民是他最愛重的長子,陳地百姓就是剛找回家的小兒子。


  謝茂吃喝都是銀雷從城中帶來的,想吃一頓農家飯也不行,不止銀雷不肯,謝范不肯,連衣飛石都不肯。長青城附近的農家喜歡在冬天腌一種角菜,謝茂上輩子就特別愛吃,念念不忘,恰好這富戶家裡就有,偏偏誰都不許他吃,謝茂總算理解衣飛石昨日鬱悶丟肘子的心情了。


  吃了晚飯,不方便洗浴,銀雷打水來服侍皇帝與定襄侯洗了腳,衣飛石就要上榻。


  哪曉得謝茂坐在火盆邊上沒動。


  衣飛石不解:「陛下?」說好的夜裡服侍騎馬呢?騎不騎了?


  謝茂放下從富戶書櫃里找出來的一本裝門面的閑書,移目觀望,燈下衣飛石素衣長發,擁著簇新的農家大棉被,看上去別有一番風致——土萌土萌的。


  謝茂有些意動,又覺得自己可能過去了就起不來了,輕咳一聲,說:「朕在等人。」


  衣飛石秒懂。


  「這麼晚了,會來嗎?」


  他就不在榻上坐著了,跟著起身到謝茂身邊,輕輕替謝茂揉肩。


  這嫻熟精準的手法讓謝茂舒服得嘆氣,說:「這大風大雪的天氣,與小衣在榻上多好。」


  衣飛石笑了笑,低頭在他耳邊親了一下:「夜還長呢。」


  捏著捏著,衣飛石就被謝茂抱在了腿上,二人開始玩親親。正嬉鬧時,門外傳來咔咔的動靜,衣飛石瞬間就躍了起來,一隻手擋在了謝茂胸前。


  「何事?」衣飛石揚聲問。


  外邊衛戍軍與衣飛石的親兵都守著,回話的是衣飛石的親兵:「回督帥,有人闖入。」


  「拿下了嗎?」


  「已拿下。」


  衣飛石才鬆懈下來,回頭請示:「陛下,可要叫進來問問。」


  謝茂笑道:「看看,別是朕等的人。」


  外邊侍衛把人提了進來,卻不是謝茂等待的陳朝大儒,而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是富戶的二女兒。這姑娘長得清秀,特意塗脂抹粉還戴了個銀釵,又多了兩分姿色——大半夜的,一個妙齡少女打扮好了往男人屋裡竄,想幹什麼已經很明顯了。


  謝茂哭笑不得,叫侍衛不要為難這姑娘,賞了十兩銀子,好好地給她送回去了。


  關上門,衣飛石又是沒來得及遮好的憋笑。


  「你還挺樂呵?」謝茂抱著他輕輕打了一下屁股,「這個是不好看,哪天來了個好看的,朕……」


  「陛下說過的。」衣飛石都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死死抱住他撒嬌,「陛下說臣最好看。」


  「朕突然覺得你不好看了。」


  「好看。」


  「不好看。」


  「好看。」


  不等謝茂反駁,衣飛石直接用親吻堵住了他的嘴,一臉「你還能怎麼辦」的表情。


  皇帝與定襄侯正在屋內打仗,謝茂等待的客人終於冒著風雪來了。


  來的還不是單獨一人,這三位陳朝大儒是商量好之後一齊來的。和半夜爬床的農女不同,三位大儒都正經請了衛士通稟。因謝茂早有交代,衛戍軍就直接把他們親自護送來了。


  銀雷聽著屋內的動靜,還是硬著頭皮敲了敲門:「稟聖人。」


  「這回真來了。」衣飛石顧不上自己,先服侍皇帝理正衣襟,手腳靈便地替皇帝戴冠,「臣要迴避嗎?雖是三個老頭兒……」萬一聯手打你呢?

  謝茂都被他逗笑了,說:「他們是什麼人?朕還得避人召見不成?」


  說完才發現衣飛石已經把衣裳都換了,頭髮也拆了,若是不迴避,豈不是被人知道他與自己同榻而眠?謝茂不想讓他迴避,他覺得衣飛石不是見不得人,為什麼要迴避?可他也不想被陳人傳衣飛石的閑話。


  「銀雷進來,」謝茂毫不客氣地讓三位大儒在外等著,「替侯爺束髮。」


  等到衣飛石重新束髮戴冠,穿戴整齊,已經是兩刻鐘之後。


  三位陳朝大儒進門,並排站在一起,還是沒有立刻就向謝茂跪拜磕頭。常篤陰著臉,鮮伯珍臉上還有一塊淤青,可見三人溝通的過程比較激烈。


  謝茂觀察的重點不在這二人身上,他看的是井桓。


  井桓面色沉重,一副死了爹的模樣。


  ——謝茂就知道,這事兒成了。


  「三位先生深夜來見朕,可是改了主意,決意為柏郡陳民活下去了?」謝茂問。


  「我們有一個條件……」


  謝茂一直笑眯眯的模樣,讓鮮伯珍以為這件事有商量的餘地,哪曉得什麼條件都沒來得及說,謝朝的皇帝已一揮手,道:「沒有條件可以談。」


  常篤臉色一變,正要說話。


  「你們故國太孫陳久芳已經成了朕的長樂侯。這片大地已經是朕之疆土,你們和朕談什麼條件?天昌帝在位時,你也同他談條件?他不答應,你們就去死?」


  謝茂冷笑一聲,道:「朕不在乎你們死不死。」


  「陳地的大儒文人學子死光了,恰好。朕朝內多的是俊穎秀才等著為官做宰。」


  「你們要死,好哇,不食謝粟,有骨氣。教訓你們的徒子徒孫,教訓你們的同窗黨人,都去死,都不出仕,都不替朕效力——等著生於謝地,長於謝地,說不得父祖親朋還有死在兩朝交戰的謝籍官員代天牧狩,愛惜陳民?」


  明知道這三位大儒都已經動搖了,謝茂也故意透了口風,給他們一條出路。


  只要你們肯抱朕的大腿,朕是可以讓你們入朝當官的,包括你們的弟子同黨,都可以當官!


  ——這和被召入衣飛石私幕,憋憋屈屈給臨時成立的民部當顧問強多了。


  在西北督軍事行轅當幕僚,什麼保障都沒有,只有義務,還得背負陳奸的罪名。


  衣飛石為什麼要拉他們當幕僚,真是因為他自己的幕僚蠢,這三位大儒才聰明嗎?

  不是。是因為衣飛石人手不夠,民部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需要人去執行,衣飛石並沒有足夠多自己的人去監督,就得依靠本地大族的勢力來強行推進。


  井桓、常篤、鮮伯珍這三位所在的家族,就是長青城乃至柏郡最大的世家!


  所以這三人進了衣飛石的私幕,基本上每天都要和衣飛石「冷戰」。答應衣飛石,損害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利益,不答應衣飛石,他們也害怕衣飛石一怒之下舉族皆滅。這三人一直都在戰戰兢兢地尋找其中的平衡,試圖保全自己與家族。


  今天被謝茂殺了個措手不及,又被庶民大義壓得喘不過氣,最重要的是,謝茂和衣飛石不同。


  衣飛石顧忌物議輕易不會殺地方大族,謝茂不一樣,他是皇帝,惹惱了皇帝,一道聖旨下來,三十個世家也能滅得乾乾淨淨。


  ——這三人之所以會冒著風雪連夜站在謝茂面前,敬畏的不僅是大義,也是刀兵。


  刀兵遏制住了他們的咽喉,大義則給了他們一個開口求饒的機會。


  說到底,倘若真是殉國死節之人,陳久芳獻城投降的那一日就該自殺殉國了。這都混進了衣飛石的幕僚室,跟衣飛石苟合了這麼長時間,還裝什麼大瓣蒜?


  鮮伯珍默不著聲地跪了下來,砰砰砰磕了三個頭,再起身,跪下磕頭,往複三次。


  三跪九叩,朝天子儀。


  井桓只是不愛做出頭鳥,有了人牽頭,立刻就跟著磕了頭。常篤獨木難支,到底還是跟著井桓之後不久,也三跪九叩選擇了臣服。


  送走三位陳地大儒之後,衣飛石有些不解:「便是沒有他們,事情也能辦好。」


  謝茂摟著他上了燒得暖烘烘的炕,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銀機先生甭看不聲不響不出頭,最會寫書吹牛。誰惹了他,他都寫書罵。」


  衣飛石立刻就明白了謝茂的打算,說:「會寫書罵人,想必也會寫書為自己開解。」


  「是啊,他如今做了謝臣,總要給陳地讀書人一個交代,總要讓所有陳人都覺得,他做了謝臣是理直氣壯、堂堂正正、非做不可的一件事。」謝茂笑了笑,費這麼大力氣,目的根本不是常篤和鮮伯珍,他就要井桓那寫書吹牛顛倒黑白的才華,「且等著吧,沒多久他就會著書寫文章了。」


  正如謝茂所料,回去沒多久,井桓就開始再版《操行卷》,做《問天心賦》,遍傳陳地。


  操行卷主要刊行了他論述「輕私節重社稷」那一卷,問天心賦里則把皇帝冒著大雪出城駐蹕寒家,憫惜庶民的行徑大夸特誇,說自己等人被皇帝質問沽名釣譽,不顧百姓社稷,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當然,謝茂的偏心論,井桓就沒敢寫。


  井桓這人辯才不行,當面跟人掐不過,就是寫文時戰鬥力十足,號稱打遍西京無敵手。


  故陳西十一郡才保留著近乎完好的世家文人梯隊,東八郡早就被衣飛金禍禍了無數遍,有骨頭的基本上都殺光了,換句話說,陳地就算有能跟井桓打嘴仗的文人,現在也都在新州安靜如雞。


  謝茂收服了一個井桓,就等於收服了一個陳地的超級儒林打手,那滋味,爽得不行。


  謝茂暫時沒有頒發在陳地同時科舉,在陳地甄選秀穎之士入朝為官的聖旨。


  首先在謝朝官場炸起來的,是他針對西河發布的三道聖旨。


  第一,黜落今科所有西河三郡籍貢士身份。


  第二,停止西河三郡鄉試三十年。


  第三,所有西河三郡籍商賈皆課稅三倍。


  一刀比一刀狠,且刀刀致命!


  在謝朝官場的西河籍官員已經不剩下多少了,就算有,也都在閑職副職之上,且升遷無望。


  現在皇帝不單直接黜落今科西河貢士,還要一口氣停了西河三郡鄉試三十年!

  謝朝選官條件比較寬泛,舉人也能入仕,所以謝茂乾脆把鄉試都停了。沒有鄉試,就不可能有舉人,三十年都出不了舉人,西河三郡的官員就會徹底從謝朝官場消失。


  當官沒戲了,經商呢?照樣沒戲!


  名義上是課稅三倍,但這釋放的信號非常可怕。皇帝不喜歡西河三郡的人發財?


  朝廷規定的課稅數目是一,官盤剝一層,吏盤剝一層,地方勢力盤剝一層,加起來可能就是五六七八,現在朝廷規定了對西河三郡的商賈課稅三倍,誰還會對西河商賈客氣?層層盤剝下來,只怕三十倍都不止。


  謝茂的手書先到太后處,太后斟酌之後,又發給了內閣。


  茲事體大,太后沒有立刻照頒聖旨,而是給內閣一個準備緩衝的時間。


  ——因為,聖旨一旦發出去,肯定有地方會出事。


  謝茂這些年把朝中諸事理得很順當,太后掌得住事,內閣也很老實,所以,哪怕他這一道聖旨措置如此嚴厲,哪怕他遠在故陳西陲,聖旨還是安安穩穩地頒發了下去,遍傳天下。


  首先暴動的就是國子監的西河三郡籍監生。


  他們與被黜落身份的今科西河籍貢士一起,在御門之前長跪絕食。國子監祭酒王夢珍老大人再次出面滅火,然而,這一次火不滅了,反而把這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給埋了進去。


  出身西河三郡籍的國子監監生對王夢珍還很尊敬,然而,憤怒的西河三郡籍貢士推搡間,把王夢珍給摔地上,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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