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振衣飛石(165)
謝茂風寒初愈, 湯藥還沒有斷。
然而,衣飛石求他賞賜雨露,他也好幾日都沒和衣飛石親熱, 耐不住就想放肆一番。
哪曉得殿外終究還有個膽子比較肥的奴婢——趙從貴一會兒進來一趟,問添茶嗎?添粥嗎?聖人該進湯藥了。
謝茂特別厭煩他,翻臉就想要他滾。
衣飛石才想起皇帝還在病中,紅著臉下榻賠罪, 說陛下病好了再什麼也行。
衣飛石不肯了, 這事兒肯定就不行了。這麼多年來,雖說衣飛石從未拒絕過謝茂,可謝茂也確實從未勉強過他。
謝茂也不好為了這事兒發作下人,到底也是為他龍體著想。只得悶悶地喝了湯藥睡下。
衣飛石挨在他身邊,悄悄看了他許久,才陪著歇了。
次日不朝。
不上朝的日子, 下人就不會來提醒皇帝起床。
昨夜又沒鬧騰,謝茂睡得早,仍是寅正就醒了。守在殿外的是膽子比較小的郁從華, 並不敢管皇帝閑事。謝茂順手就將衣飛石攬在了懷裡,衣飛石低聲道:「您再養一養……」
謝茂在他耳邊說了兩句渴念的話, 衣飛石很難拒絕。
二人再起身時,就是辰時了。
「陛下用過早膳可要再睡一會兒?」衣飛石洗漱回來更衣,宮婢正在服侍他戴冠。
儘管臉上還帶著抽瘀的巴掌印, 衣飛石此時的表情卻很精神, 一掃頹然之氣。顯然和皇帝重修舊好, 對他是一件十分振奮的事。
他知道皇帝肯定還要再眯一會兒,他真正想問的是,待會陛下歇了回籠覺,咱們中午能不能去長信宮求見太後娘娘?在他想來,若非他去黎州的事,皇帝和太后也不會吵起來,如今他自己身上的事說清楚了,就輪到他和皇帝一起去哄太後娘娘了。
然而,謝茂和他考慮問題的方向完全不一樣。
宮人正在收拾弄髒的鋪褥,謝茂也挪到了榻上歪著,懶洋洋地喝了口小米粥,問道:「你衙門有什麼緊要的事么?」
宮婢已經替衣飛石紮好了腰帶。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並未官服戎裝,可見他今日不是去坐衙,也不是去下營。
「臣昨日已經回衙門交割了防務,今日出宮。」衣飛石仍有些忌憚皇帝生氣,束手站在皇帝榻前,低聲道,「黎州辦差的幾個該回來了,臣去看一看。」
衣飛石單人匹馬回京迅速,不過,路上走得再慢,文雙月押解的宋彬、易顯榮也要進京了。
昨日拿著口供和證物的莫沙雲已經回來,案子沒查清楚之前,龍幼株也不會進宮來找皇帝——什麼破事都要問皇帝,皇帝還不得累死了?如今龍幼株只怕已經在寫駕帖準備四處抓人了。
衣飛石到底還記得這案子是皇帝要他襄助龍幼株辦理,重要證人回京,他得去看一看。
「這事兒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謝茂端著碗慢慢喝粥,說話時根本不怎麼考慮,顯然是早有主意,「待會兒朕叫侍衛來做個樣子,你回住雲台養幾天『傷』。」
做個樣子?養傷?衣飛石抿了抿嘴,低聲問道:「臣不明白。」
「真不明白?」
謝茂才誤會了衣飛石的心意,雖說衣飛石自認辦錯了差事挨打受罰都很應該,可謝茂本也不是為了他辦錯差才打他,回頭想想,就覺得朕怎麼如此無理取鬧?竟連小衣說話都不信了。
他如今對衣飛石歉意得很。衣飛石非要裝糊塗,他也不生氣,解釋道:「這事兒鬧到今日,太后封宮不出,已然驚動了朝野。朕是必然要殺人的。你既然做了好人,便好人做到底,不要再攙和此事了。待會兒朕會傳旨罰你五十廷杖——做個樣子罷了,不真打你。你回住雲台住幾日,不要理事了。」
衣飛石確實不是真的不明白。
他只是心中還存了幾分妄想,總覺得皇帝對太后一貫禮遇,說不定會願意低頭呢?
如今勸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心中那一縷妄念就被皇帝壓成了齏粉,他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天家母子吵起架來,哪裡像他和長公主那麼兒戲?想起太后的慈愛溫柔,衣飛石心中很難過,他上前跪在皇帝榻前,求道:「陛下,待事態平息了,還能接娘娘回宮么?」
「你又怎知回宮就是對她好?」謝茂冷笑道。
見衣飛石神色黯然,謝茂又想起他依在太後身邊,太后偶爾關懷他兩句,他就激動得滿臉緋紅的模樣,臨了又改口道,「過些日子吧。待她老人家消了氣,你先去探探風聲,朕再去請她。」
這時候當然不行。不把謝芳舊黨最大的靠山摁下去,他怎麼收拾底下的小嘍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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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傳旨當庭杖責襄國公五十下,叫了羽林衛來施杖,這消息把半個皇宮都驚動了。
沒等人看到熱鬧,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襄國公就被抬了出去,據說丹墀下都是鮮血,若非施刑的人羽林衛,是襄國公治下自己的兵馬,只怕這位身負滅陳之功的督帥,都要被皇帝打廢了。
什麼?你問為什麼挨打?好像是因為替黎王說情?觸怒了陛下?
黎王不是欽差嗎?他怎麼又出事了?——好像就是在黎州出事的吧?
為了替黎王求情,太后出事了,襄國公出事了,皇帝這回是真的發了大脾氣啊,黎王只怕懸!
這消息委實太過驚人,一個襄國公,一個黎王,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左膀右臂,平日里恩賞不斷、榮寵無限。突然之間就壞了事,怎不讓人驚駭?何況,這中間還夾著太后負氣欲離宮的傳聞。
衣飛石被抬回襄國公府「養傷」,受傷又是因皇帝「責罰」,多數人都不敢登門問候。
只有衣家和黎王府得了風聲,立刻就來探望了。
衣家來的是衣飛珀、衣長寧與丁禪,黎王府能來的就只有大郡主謝團兒——她幼弟謝圓今年才五歲,還不到能支應門戶走關係的時候。
皇帝叫衣飛石裝受傷,他當然不能露餡兒,繃帶上裹著豬血貼身纏了,趴在榻上裝死。
來探病的哪怕都是自家人,衣飛石也沒透漏口風,何況,他臉上的傷是實打實的,眾人只看他臉上幾日不消的瘀傷,就知道他是真衝撞皇帝了。
衣飛珀、衣長寧只會問候醫藥,真正代表衣尚予和衣飛石說話的,還是丁禪。
丁禪是恰逢其會,剛好從涼州殷家回了京城,就撞上了這事兒,自然得替家主分憂。
他來之前還以為衣飛石是和皇帝做戲,見了衣飛石的臉就吃了一驚,愕然道:「少主,您這是……」就算黎王府是咱們姻親,他都要壞事了,您還伸手拉什麼?
「黎王府真倒了,不過是賠上一個聯姻的小公子,您要是也跟著倒了……」
丁禪想問衣飛石,划算嗎?
這話把衣飛珀給唬住了,急切地問:「二哥,黎王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太后封宮,謝團兒回府,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如今衣飛石又被一頓暴打送了回來,傳言是為了給黎王求情,這就把衣飛珀急瘋了——黎王可是他正經岳父,不止關係著謝團兒的命運,也關係著他的前程。
「我沒事,你們都回去吧。黎王府的事陛下自有主張,丁叔回家轉告父親,不可妄動。」衣飛石趴得不得勁,還得佯作奄奄一息的模樣。弟弟和侄兒好騙,丁禪可不好騙。
就算衣飛石不叮囑,衣尚予也不會輕舉妄動。衣家從來就不會多管閑事。
姻親?那皇帝和黎王還是親兄弟呢。親兄弟殺起來,姻親跟著幫手?謝團兒與衣飛石結的是姻親,衣飛石和皇帝……也勉強算個契親吧?兩邊都是親,不站皇帝站親王府,衣家又不傻。
讓丁禪不解的反倒是衣飛石的行事:「督帥有話帶給少主。」
衣飛珀還在拉著衣飛石問:「二哥,黎王爺犯了什麼事?嚴重么?」
衣長寧實在看不過眼,死死拉住他的手,指責道:「二叔都這樣了,你還吵他?他不疼么?陛下素日里那麼敬重二叔,這回為了黎王把二叔打成這樣,你說嚴不嚴重?這麼嚴重的事,你不擔心二叔,卻擔心你的岳父,你姓衣還是姓謝?」
衣飛珀被侄兒指責得顏面無光,啪地拍掉衣長寧的手,訓斥道:「我也是你叔叔,你長幼尊卑都分不清了嗎?」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來,衣飛石皺眉命令道:「都去門外站著。」
衣長寧十分敬愛他,聞言立刻閉嘴。
衣飛珀則是跟謝團兒玩在一起無法無天慣了,還想辯解一句。
衣飛石提前截住他的話:「閉嘴。出府之前不許說話。」
到底衣家長幼規矩壓得嚴實,被二哥訓斥一句,衣飛珀也不敢再吭聲。兩個孩子躬身施禮之後,彼此不爽地一起出門罰站。
「有勞丁叔傳話。」
「督帥問少主,陛下對新州可有安排?」
衣飛石心累得很。親爹就是親爹,問題總是一針見血、切中要害。
新州是最先併入謝朝版圖的陳朝東八郡的代稱,目前朝廷在新州建了一個守備衙門,統管八大州軍務,現任的新州守備將軍就是太后的心腹,沭陽侯張姿。
——只怕是太后封宮的消息傳出來,衣尚予就在考慮張姿的問題了。
「陛下若有安排,自然會交代樞機處。阿爹是樞機處總參知事,總該比我先知道?」
衣飛石極其不喜歡衣尚予這種探問。他在皇帝身邊是效忠皇帝,不是為了給家族當探子。
誠然遇到與家族利益相關的事,他也不可能真的無動於衷,半點不做準備,可他會自己安排應對之策,絕不可能把他在太極殿知道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父親——皇帝留他在太極殿,對他絲毫不設防,是因為皇帝信重他,他豈能背叛這種信任?
他突然多看了丁禪一眼,說:「這是丁叔自己問的吧?」
丁禪笑了笑,半點沒有被拆穿的尷尬和窘迫,說道:「是我問的。少主別生氣,我回去請督帥責罰。」
衣飛石盯著他片刻,說道:「我罰不得你。」
若論軍職,衣飛石和丁禪分屬兩個不同的系統,丁禪又是散官,衣飛石當然管不得丁禪。
然而,丁禪的身份又不那麼相同。他跟在衣尚予身邊,自詡家臣,一旦衣尚予退了下來,他自然應該向下一任家主效忠。衣家目前的情況很特殊,衣尚予處於半退的邊緣,衣飛金死了之後,衣飛石就是撐門戶的兒子。換句話說,衣飛石不僅僅是少主,他還能算得上是半主。
丁禪綳起臉色,與衣飛石對峙片刻,然而,他自知理虧——假傳家主命令,擅自從少主口中掘太極殿的消息,這事兒是很說不過去的。最終,丁禪還是低頭屈膝,服軟道:「請少主責罰。」
丁禪認為,他畢竟是衣尚予的老兄弟,他都向衣飛石低頭了,衣飛石怎麼也該給他面子吧?
「拖出去抽十鞭子。」衣飛石命令道。
丁禪倏地抬頭,厭恨地看了衣飛石一眼。然而,念著衣尚予的情面,丁禪終究沒有反抗,順從地去廳外領了十下皮鞭。
門外罰站的衣飛珀與衣長寧都嚇住了,二哥(叔)如今,好大的威勢!連丁爺都敢打!
長公主府來探病的人離開不久,謝團兒就代表黎王府登門了。
她仍是帶著兩個媼老,八個大小丫鬟,風急火燎地趕了來。
十四歲已定親的少女本不該隨意出入外男內寢,然而,她是王室郡主,又自幼與衣飛石親厚,加之母族風俗與京中有異,來得沒有絲毫遲疑:「公爺,謝謝來探望您。」
她施了禮,又指著身邊的媼老說,「這是我族裡的醫媼,叫她替您看一看,可好?」
「不過是杖傷,已經裹了葯,拆開來再折騰一回。不必了。」衣飛石拒絕。
謝團兒根本沒懷疑皇帝是在和衣飛石做戲,她很相信衣飛石,覺得衣飛石說得也有道理,便跪在衣飛石床邊,輕輕握住衣飛石的手,低聲道:「我都聽說了。」眼眶微微泛紅。
皇帝做戲騙群臣,也未嘗沒有順道騙騙謝團兒的意思。正如皇帝那日的突發奇想,他今日故意把衣飛石「打」傷回家,就是想讓衣飛石在謝團兒跟前賣好——你家出事的時候,只有襄國公冒著被皇帝杖責的風險,撈了你家一把!
衣飛石不願這樣騙孩子,又不能泄露皇帝的計劃,只得含糊其辭:「不是你想的那樣……」
謝團兒並不是來道謝的。大恩不言謝。
她低聲問道:「求公爺教我。」
父王遠在黎州,至今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事態會嚴重到什麼地步。她能夠求助的人里,頭一個就是太后,偏偏太后封宮不見人,傳言也是受了她父王的牽累。
那麼,她唯一能找的門路,也是唯一可能知情的門路,就只剩下襄國公府了。
衣飛石是她丈夫的兄長,也是她自幼相識的長輩,更是為了她父王被皇帝杖責。
謝團兒只能來找衣飛石討主意——不是詢問如何把父王撈出來,而是如何保全家的性命。
她常年住在長信宮,深知太后與襄國公在皇帝跟前的份量。若真連太后和襄國公都因父王的事被皇帝發落,那麼,事情很可能嚴重到讓她全家一起死。
「此事你管不了。安心在府上待著。」衣飛石低聲道,「靜觀其變,會有轉機。」
皇帝故意用杖傷讓衣飛石在謝團兒跟前賣好,可見立嗣女之心,始終不改。
既然要讓衣飛石向謝團兒賣好,皇帝就一定會讓衣飛石的「傷」變得有價值。若衣飛石挨了一頓暴打,謝范還是被賜死了,這份人情還算個什麼玩意兒?
所以,在被抬出宮的時候,衣飛石就知道謝范絕不會被賜死了。
至於最終如何處置,還得看朝廷的後續,衣飛石目前也不太清楚局勢。
得了衣飛石給的准信兒,謝團兒一直緊繃的肩背才鬆弛下來,反倒劇烈地喘息了幾聲。
這不是當年五六歲的女童了,衣飛石也不好替她拍背順氣,看著她日益長開的俊秀眉目,到底覺得有些對不起她——皇帝仍舊想讓她做嗣皇帝的母親。她這一生,只怕還有無數次今日這樣擔驚受怕的時候。
謝團兒很快就調勻呼吸鎮靜了下來,這才有空看清楚衣飛石的臉色。
衣飛石那日抽自己臉頰實在抽得不輕,除了沒把牙齒打下來,手勁兒重得沒分寸,這麼幾天了,臉上還帶著瘀傷。
謝團兒粗通武藝,多看兩眼就知道這不是皇帝打的。
看角度痕迹,就是衣飛石自掌嘴巴。
她知道皇帝有多寵愛襄國公,她不止一次看見皇帝回頭服侍襄國公飲茶吃果子,還看見皇帝拉著襄國公的手,滿眼都是溫柔專註的笑。如此恩愛的兩位,為了她的父王起了嫌隙,還讓一向在皇帝跟前體面優容的襄國公不得不自掌嘴巴,多麼痛苦屈辱啊。
謝團兒起身退到屋中,恭恭敬敬地叉手下拜,給衣飛石磕了頭。
她仍是沒說什麼感恩道謝的話,恩是用來報的,不是用來說嘴的。
施禮之後,謝團兒就帶著人告辭了。遵從衣飛石的叮囑,閉門不出,靜待消息。
衣飛石心中湧起一股欺哄小孩兒的羞恥感,越發覺得對不起謝團兒。
他卻不曾想過,倘若不是皇帝為了替他交好謝團兒,謝范這回又豈能活命?若謝范當真派出衛戍軍截殺宋彬等人,不止謝范要死,整個黎王府也必然會被連根拔起——
在謝茂心中,嗣女並非謝團兒不可。不過是做嗣皇帝的母親,謝綿綿與謝嫻皆可一試。
無非是扶得更費力一些。謝茂自問,朕又不是沒這份力氣。
換言之,哪怕衣飛石沒有真的被皇帝廷杖卧床,可他對謝范一家的恩情也都是實打實的,根本不存在虛偽哄騙謝團兒的問題。
※
襄國公被皇帝廷杖抬出宮的消息,當天夜裡就在京城各門戶中議論紛紛。
聯繫到前日太后封宮之事,知情的、不知情的官員,全都在拍腦袋。
這件事實在是太玄奇了,本來腦子清楚的,這會兒都暈了。宮中到底發生事了?
畢竟前朝幾乎沒有人知道太后和謝芳的關係,若不是有心去翻查統計當年黨爭的名單,也不可能有人能想到太後會站在謝芳一黨背後。衣飛石和黎王交好就算了,衣家和黎王府要聯姻,這誰不知道?——那關太后什麼事兒?
總不會是因為太后太喜歡黎王府的大郡主了吧?太后不會那麼……蠢吧?
還是,太后要藉機重返前朝?這麼一想,倒是很有可能啊!想一想,這些年太后也不是沒摸到過權力,皇帝不在的時候,都是太后監國。那黎王手裡有衛戍軍,太后的心腹沭陽侯就在新州……掐指一算,被皇帝廷杖的衣飛石不也是個領兵的將軍嗎?
難道太后想篡位?!
「你腦子能想點正經事么?」
蔡府書房裡,點著一盞孤燈,不遠不近地坐著四個人,手邊只有一杯清茶。
因是議事,說話就行了,不需要讀書寫字,自然也就不需要燈火通明。
坐在這裡的四人中,除了左都御史蔡振蔡老大人,剩下的也都不是蔡家子弟,而是南明派在京中的中堅力量。
吏部尚書米嘉芝。
太常寺卿左味。
翰林院侍讀學士池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