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振衣飛石(188)
「二叔,這是來『大義滅親』了?」
衣長安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 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塵土, 臉色因眩暈蒼白, 笑容譏諷而誠懇。
「——『又』來大義滅親了?」
他知道衣飛石身手奇高, 一旦衣飛石下殺手, 他就別想再開口了,所以, 也不管衣飛石什麼表情,是否聽著刺耳扎心,只管出言諷刺:「我阿娘的人血饅頭教你撿去吃了,賺了個穩穩噹噹的西北督軍事, 再奪了我爹的滅陳之功。襄國公,威風呀。」
「人血饅頭吃上了癮, 蘸了我娘的人頭血不算,你還要吃我爹的斷頭血。怎麼, 你大哥的血饅頭又讓你在皇帝跟前多換了幾年聖寵,終於不吃香了,你想再殺一個蘸血吃?」
「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就賴上我們長房不放了?」
「殺我?殺我一個侄兒哪有殺兄弟的份量重?我身上就一個長安侯的爵位,你殺小叔呀。他才是鎮國公世子。你替皇帝把他殺了,皇帝正好把十世不降的鎮國公爵位收回,這才能討得了皇帝的好……」
話音剛落, 就被衣飛石一巴掌摔在臉上, 掉出兩顆大牙, 腮幫子迅速腫大。
他呸出掉落的鮮血與牙齒, 口齒含糊卻倔強:「你不過就是仗著功夫好——」
「有本事你也功夫好。」衣飛石反駁道。
衣飛石很少與人爭論。如衣長安這樣徹底不可理喻的人,他就更加懶得辯解勸說了。
難道要他和衣長安解釋,周氏案發自盡時,皇帝早已屬意他出任西北督軍事,衣飛金也早已開始放權、準備去南境了?衣長安一心一意相信是他害死了周氏,以妻禍夫奪走了衣飛金的督帥身份,奪走了滅陳主帥的權力,奪走了這個「原本屬於衣飛金」的襄國公爵位,這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何況,他也不是和侄兒賭氣。對衣家小輩的功夫,他是真有些難以言說的失望。
誰不希望家族後輩能夠青出於藍青於藍?他當年壓著衣飛金打時,衣尚予是很得意的。衣飛金雖無奈,卻也沒有心胸狹隘地覺得被弟弟落了面子。如今,衣飛石也很希望家族中能出一個壓著自己打的後起之秀。可惜,不管是衣飛珀還是衣長寧,皆不是他一合之敵。
遠在涼州的衣飛琥和衣長安如何,衣飛石不知道。如今與衣長安交手一試——有家門武藝傳承的衣長安,正當青年的衣長安,功夫還不如野路子出身、帶著傷病的榮繼珍。簡直是廢物!
武家拼武力,功夫不好就是渣,就是沒話語權,就是這麼簡單粗暴。
衣長安被衣飛石一句話刺得啞口無言,只會人身攻擊:「你倒是功夫好,賣了大嫂賣大哥,連自己都賣到皇帝榻上了,位極人臣又如何?皇帝准你娶妻生子么?給你個襄國公爵位哄著你,恁大年紀連個兒子都沒有,人死爵除,說不得連你在西北攢的家底都一併收歸國庫了。你還能有皇帝精明?」
榮繼珍只想挖個地道立馬逃出二十裡外。這特么死孩子滿嘴胡咧咧什麼啊!
「你去吧。」衣飛石也不大想讓外人看笑話。
榮繼珍施禮就要走,就在他起身的同時,衣長安就飛撲到他身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躲在他背後,理直氣壯地說:「老叔你得護著我!他殺了我爹娘,這會兒又來殺我,還有天理嗎?」
榮繼珍要知道衣飛石會親自來,老早就把衣長安掃地出門了。這會兒被衣長安扯著走不開,苦笑道:「大少爺,一筆寫不出兩個衣字,您是督帥的侄兒,好好跟他說,他……」
「也不會放過我!」衣長安肯定地說。
衣飛石輕袍緩帶負手而立,聞言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此行目的就是清理門戶。若查實衣長安確有弒君的計劃,別說只是他的侄兒,是他親兒子也別想活下去。
「去吧。」衣飛石再次催促榮繼珍離去。
榮繼珍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替衣長安求情,肘上功夫一撇,衣長安緊拽著他胳膊的雙手就似抓住劇烈翻滾的橫木,忍不住就脫手而出。
看著空蕩蕩的雙手,再看著榮繼珍頭也不回大步離開的背影,衣長安愣了片刻,突然失笑。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忠心耿耿、知恩圖報的舊部?沒了權勢相佐,所謂的舊主、舊恩,就像是貼在窗紙上的窗花,應景時熱熱鬧鬧,不合時宜的時候,隨手就能扯下。
「你自己說,還是讓我留下慢慢查?」衣飛石問。
想要謀反弒君,必然有計劃。有計劃,就會動用人力物力。
——這世上,總沒有獨自一人衝進皇宮、殺了皇帝,就宣布我要登基的事。朝中要有內應,地方要有忠誠部屬,這些都沒有,最次最次,手裡得拿著一張「傳位聖旨」吧?
所以,衣長安只要開始了計劃,有了動作,就必然會留下痕迹。
史上成功的謀逆計劃只有兩種,要麼出其不備,要麼大勢所趨。但凡皇權穩固的情況下,皇帝也知道了某人想「謀逆」,根本就不會出現查無實證的局面。畢竟造反是個團隊本,單刷幹不了。
「您這話說得可笑。」
「我在涼州,無非掙點小錢。」
「我乾的事,朝廷哪家高官貴戚不曾干?」
「無非是他們要臉面,叫族人經手,叫家僕幫辦,叫不掌家的庶子出面支應……」
說到這裡,他滿臉自嘲譏笑,「也甭說我這長房長孫不要臉,親自出手與民爭利。」
「如今鎮國公府世子是小叔。他是嫡支,我是庶支,論理可不就該我出面了么?」
衣長安似乎連想都沒想過他犯的是參與奪嫡謀逆之事,對衣飛石說話也是理直氣壯,一心一意覺得衣飛石就是來找茬殺他的。
這讓衣飛石心中疑竇漸生,真冤枉他了?又懷疑衣長安是否故意裝瘋賣傻?
他其實並沒有衣長安奪嫡謀逆的準確證據,也不知道衣長安具體做了什麼。衣飛石一路從京城殺到赤峰城來,全憑他對皇帝的判斷。換句話說,他相信的其實是皇帝的判斷。
我錯想了陛下的意思,還是陛下錯疑了安兒?
這個念頭只在衣飛石心頭掠過短短一瞬,很快就消失了。他依然選擇了對自己和皇帝的篤信。
他不信自己會誤會皇帝。更不相信皇帝會錯殺人。
——這麼多年,皇帝從未錯殺任何人。
「你還有一次說話的機會。」衣飛石下最後通牒。
衣長安恥笑道:「那你想聽我說什麼?我說我不該死,你要訓我不知悔改。我說我該死,可不正中你下懷?好吧,既然你非要假惺惺地問我——」
他揉了揉自己腫大的臉頰,吐出口中殘血,走近衣飛石跟前,與他四目相對。
「二叔,你殺我爹我娘,跟皇帝換了二十年榮寵。我?只怕沒那麼大的體面。能給你續個三五年吧?那時候你也才將將不惑之年。」
「是不是就要殺小叔,殺小叔的兒子啦?」衣長安惡毒地問。
衣飛石心中殺意已生,看著他那張太過肖似衣尚予的臉,血脈相連的感覺讓衣飛石想起他早逝的父親。畢竟是長兄遺下的血脈,說一不二的衣飛石鬆了口,又問了一次:「說,還是不說?——不肯說,就留遺言吧。」
衣長安笑了笑,說:「行,那我說了。我名下產業都留給寧兒,現銀、珠寶、古董、字畫,給我婆娘,叫她自去改嫁,不必空守。」
「我說完了。」
「你來殺我呀?」
呀字尾音拖長,還未落下便戛然而止。
衣飛石似乎只是輕輕揮了揮手,連習武之人出拳時常有的勁風都未捲起,衣長安就直挺挺倒下了。
「手下留——」
龍幼株連滾帶爬地帶著人沖了進來,扶著她的是兩個衣家聽風營老卒。
龍幼株先隨謝洛出發,沿途換馬不換人,跑得極其拚命,所以能與行軍奇快的聽風營同路而行。她與聽風營其實都比不得衣飛石的腳程迅速,只因衣飛石在城門口聽了文季常喊冤,又和衣長安打了一會兒嘴皮子官司,這才走了個前後腳。
緊趕慢趕累得半死不活終於趕到了,結果,就看見衣長安倒在衣飛石的拂袖之間。
就龍幼株這樣見多識廣的定力,也被衣飛石的心狠手辣嚇住了。這可是衣長安,是衣飛石的親侄兒,死了爹的親侄兒,不是隨便哪裡的阿貓阿狗。就這麼乾脆利索地殺了?
衣飛石很意外會在此處看見她:「你這是……?」
聽風營老卒上前施禮,道:「二爺,屬下等奉命前來。」
衣飛石皺眉道:「說。」
「老爺吩咐,陛下有旨,『此事不與襄國公相干』。請二爺看著辦。」
話是這麼說,那聽風營的幾個老卒就一步一步挪到衣長安身邊,其中一人悄悄撫摸衣長安頸項,發現脈搏還躍動,只是被擊暈了過去,就守在衣長安身邊不動了。
衣尚予的態度也很明確,若孫兒確實涉嫌弒君,殺了也就殺了。
若只是奪嫡……他已經死了一個兒子,出繼了一個兒子,不想再白髮人送黑髮人了。他這樣歷經三朝的宿將,見多了謀儲奪嫡之事,也沒見哪個皇帝把黨人全部趕盡殺絕吧?
「司尊既然來了,不妨與我細說。」衣飛石沒有即刻殺了衣長安,是怕誤殺。
一旦龍幼株拿出了衣長安圖謀不軌的證據,在場所有聽風營護在衣長安身邊也沒用。
事到如今,龍幼株也顧不得皇帝的禁令了,與衣飛石在別室詳談。
她掌握的情報其實也不太多,衣長安確實通過好幾層彎彎拐拐的關係,與長山王府二王子謝泓一起做過生意,二人私底下也曾通過一次信,不過,信中具體說了什麼,龍幼株不知道,也拿不到證據。
至於謝洛對謝嫻要弒君的判斷,完全是謝洛的猜測。聽事司馬上找上門去勾連謝洛,也是因為謝洛從長公主府出來之後,失魂落魄的模樣太明顯。若非他才領了差事,又打算讓衣飛石和衣尚予背鍋,聽事司也不會這麼緊緊地盯著他,馬上發現他的失態。
非要說證據,就是謝洛的證詞。謝洛說,謝嫻要他去聽衣長安的「說服」。
「涼州沒有異常?」衣飛石問。
龍幼株搖頭。四岸縣衙被燒之後,她就派人盯住了衣長安。她可以肯定,除了幫謝澤勾兌鹽引之外,衣長安沒有任何能夠與奪嫡弒君扯得上關係的安排。正如殺人要買兇器,想奪嫡弒君,要收買的人力物力多了去了。殺人兇器可以買刀買斧頭,不行買個盆子裝水也能殺人。
殺皇帝?根據皇帝身邊的守衛森嚴程度,可供執行的方案無限趨近於零。
換句話說,想要殺皇帝要準備的東西要麼非常多,要麼非常少。不管多和少,它都不可能和日常吃飯喝水那麼尋常,一定會非常顯眼。龍幼株卻什麼都沒發現。
看上去,衣長安就是很典型的仗著家世欺壓良善、瘋狂撈錢的紈絝,生活里只有財色二字。
「若是您,要如何突破您安排的防線,才能……成事?」龍幼株虛心請教。
她自己揣測了無數遍,心中有個想法。卻不是很敢說出來。
衣飛石也想到她揣測的途徑了,沉默片刻,說:「襄國公府。」
想殺進皇城殺了皇帝,不可能。沒有十萬兵馬,想都別想這個問題。衣長安最多只有十個兵,還不可能帶甲進京。這個設想就不必考慮了。
那麼,趁皇帝微服私訪時,殺了皇帝?更不可能了。皇帝但凡出宮,襄國公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比在皇城裡還看得更緊。這世上想用刺客在襄國公跟前行刺,無異於送菜。
唯一的破綻,只在襄國公府。
襄國公府有一條通往太極殿的密道。
衣長寧夫婦近年經常自如出入襄國公府,地形極為熟悉,巡防規律極為熟悉,說不得也早就熟悉了密道的機關。仗著地利人和,趁人不備混進密道,埋伏在太極殿。
——衣飛石白天不會時時都隨在皇帝身邊,很多時候,皇帝都是獨自在太極殿看摺子。
「還有一個問題,卑職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龍幼株說。
衣飛石點點頭。
「就算他得手了,宗室中無人,朝中無人,他們打算如何住進太極殿?」
這就是龍幼株完全想不通的問題了。皇帝是那麼好當的?殺了皇帝,皇位就是你的?那皇帝只怕每年都要死三百六十遍。身邊的宮婢宮監時時刻刻都準備弒君造反。
還是,他們篤定了自己姓衣,就能綁住鎮國公府和襄國公府?
——反正我已經把皇帝殺了。你不幫我造反,幫我把事壓下來。我死,誅九族!祖父和二叔,你們倆也跑不掉。
衣飛石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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