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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鄉村天王(152)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衛戍軍本職是拱衛聖京, 守城的權柄卻在文帝朝時被五城兵馬司瓜分,偌大的衛戍軍被一分為五,在戍衛京城的職責上接受五城兵馬司監管, 兵權已然旁落。


  此時來老桂坊圍上胭脂樓的這一隊衛戍軍小隊, 就是受西城兵馬司調派,前來搜尋昨夜打傷了西城兵馬司指揮使錢彬大人外甥的「兇徒」。


  「頭兒,我聽說這伙子賊人手可辣!咱們是不是退兩步, 遠遠地圍上就是?」


  看著守在龍幼株廂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衛,一個衛戍軍心虛地上前勸說。


  「就是!那錢司尊的外甥是誰?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邊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幾百個人,被這十多個人輕輕鬆鬆就打死了!咱們這才幾個人?還是謹慎些好!」另一個衛戍軍立刻附和。


  兵頭兒一心立功,架不住身邊的兄弟都是慫貨,氣得罵娘:「屁的個承恩侯府世子, 屁的個幾百個人!昨天被打斷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 哪裡就是楊世子了?區區一個孽庶, 他能帶幾個人出門?看看你們這慫樣兒!怕個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駁:「這要不是錢司尊的親外甥, 錢司尊幹嘛差我們出來?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廢了,可不就是給錢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氣?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沒兒子, 倒要娘家兄弟給庶子做臉?」


  「你懂個屁!打斷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難道不是侯爺和世子的臉?夫人當然要發作。」


  「我看不盡然,這侯門裡的彎彎拐拐……」


  幾個衛戍軍歪著樓聊著天,小心翼翼地看著守護在門前的信王府侍衛, 保持默契往後撤退。衛戍軍軍紀荒疏多年, 渾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 這兵頭兒雖有立功之心,卻無御下之能,只得氣鼓鼓地獨自一人釘在龍幼株的門口,與信王府的侍衛怒目相視。


  信王府侍衛心中納罕:這憨子一臉憤怒看著咱們是要怎樣?莫不是傻的吧?

  沒多久,連寶帶著大隊衛戍軍增援衝進來:「頭兒!張頭兒、李頭兒、吳頭兒恰好都在附近辦差!聽我招呼立馬就帶兄弟們來了!」果然就走進來另外三個兵頭兒,其中一人神氣彪悍,走在最前邊,他所帶的一隊人馬也是個個行止風雷,遠比其餘衛戍軍精神煥發。


  跟信王府侍衛怒目相視的兵頭兒大喜過望:「張老大!」


  張老大是衛戍軍里有名的殺神,相傳他本是錦衣衛的百戶,辦差時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險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護撿回一條命,這才淪落到衛戍軍當一個小小的兵頭。尋常衛戍軍都受五城兵馬司轄制,唯有張老大是聽調不聽宣,非常拉風。


  「目標在哪兒?」張老大揮手吩咐噤聲,只問先來的兵頭兒。


  「就在那間廂房裡。外邊有悍卒八人,暗處還有三人……」


  兵頭兒並非只顧著與信王府侍衛大眼瞪小眼,他已經做好了調查,此時一一指出小樓外的制高點,恰好是信王府侍衛三個暗哨的藏身處,「屋子裡有樂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婦一人,隨從二,護衛一,另外一個坐在西邊屏風下喝酒作樂的少年,即是目標。」


  張老大目光幽冷地盯著明處暗處的信王府侍衛看了一眼,不顧身邊同僚的躍躍欲試,獨自上前一步,立於庭前,道:「衛戍軍兵頭張豈楨,請見貴人。」


  背後傳來一陣喧嘩,張老大帶來的一隊人馬神色冷峻鴉雀無聲,其餘幾個兵頭下轄的兵丁則章程散漫地開始了驚呼:「哦喲!真是陳朝的探子?莫不是又來了個慶襄侯?」


  「嘿,我們要是捉了個陳朝的侯爺,怎麼也要官升一級吧?」


  「說不定是個公爺呢!」


  「我看是個王爺!」


  「兄弟們,準備好了啊,捉個陳朝的王爺,封妻蔭子就在今日!」


  ……


  王爺倒是王爺,可惜不是陳朝的王爺,捉住了也沒陞官的獎賞。


  侍衛來稟報:「十一爺,外邊衛戍軍一個叫張豈楨的兵頭,說『請見貴人』。」


  酒酣耳熱的謝茂操起紈扇呼呼颳了兩下,心情略煩躁。


  前邊那個愣頭青就沒發現端倪,再來一個,怎麼就認出他是「貴人」了呢?

  ……張豈楨?這名字好像有點熟悉。他認真想了想,想不起與張豈楨有關的任何事。想來前幾世也大概是隨便聽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棄再想。


  外邊衛戍軍數十人擠了個滿滿當當,屋子裡的樂班舞伎也終於察覺了情況不對,膽子小的淚水都掉了下來,個個戰戰兢兢地繼續動作,曲不成調,舞不成章。謝茂被這突如其來的張豈楨壞了好事,酒氣上頭也覺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煩地揮手:「把人都放出去,這彈的是什麼玩意兒!」


  樂班舞伎頓時狼狽奔逃,爭先恐後地搶出了廂房。


  唯有龍幼株仍安安穩穩地坐在謝茂身邊,動作紋絲不亂地挽起紗羅長袖,露出一截皓腕,輕輕為謝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滿屋子急迫凌亂中,她沉靜得宛如畫卷。


  謝茂終於覺得她有點兒意思了,側頭問道:「你不走?」


  龍幼株牽衣離席,襝衽為禮:「妾告退。」你不讓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讓我走,我還想去補個覺呢,再見。


  謝茂就覺得吧,這須塗虜汗的女兒,畢竟身負王室之血,氣度見識都不一般。


  ——留在青樓繼續做迎來送往的勾當,實在太可惜了。


  【強烈不建議宿主將揭必幼株作為攻略對象!】


  謝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麼殉死之人,聽見系統在腦內刷屏,略覺詫異:【為何?】


  【須塗虜汗國滅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國!】


  【須塗虜汗戰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畫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發賣青樓賣身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節!】


  【這樣心志堅定的女人,不可能為宿主殉死。強烈不建議宿主將之作為攻略對象。】


  聽完系統的分析,謝茂差點想給龍幼株鼓掌。


  這個時代的女人,依附父親與丈夫而存活,以孝順與貞潔作為立身存世的資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親)的庇護,又失去了獲取男人(丈夫)庇護的資本(貞潔),多半都會走投無路選擇死亡。


  龍幼株作為一個亡國公主,被敵國惡意賣進青樓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堅強地活了下來,甚至還能住得上胭脂樓最好的廂房,隨意差遣小丫頭伺候自己,這豈不是天大的本事?難怪系統都要給她一個「心志堅定」的評價。


  嗯,先把她撈出來吧。至於撈出來之後怎麼用,謝茂暫時沒考慮。當了兩世皇帝,天底下就沒有謝茂不敢用的人。蠻族的亡國公主算什麼?前兩輩子謝茂還用陳朝太孫當宰相呢。


  「把外邊那人叫進來。」


  謝茂絲毫不理會系統蠱惑他贖舞伎三飛花的絮叨。哄個妓|女給自己殉葬?還不如去宮裡找個小太監好好籠絡……呢?


  ※


  張豈楨進屋之後,只看了謝茂一眼,隔著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對謝茂的稱呼也很古怪:「十一爺。」


  屋子裡跟進來四名侍衛,緊緊盯著張豈楨,惟恐他對信王出手。聞言雖然驚訝,可也沒有絲毫放鬆。——這人認出了謝茂的身份不奇怪,謝茂又不是養在深宮的公主,衛戍軍偶然也會接一些隨行保護的差使,謝茂又是文帝最寵愛的皇子,當今最喜愛的幼弟,群星拱月,認識謝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對謝茂的稱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會這麼稱呼皇子。


  何況,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謝茂的兄長當皇帝,某爺某爺該稱呼的就是皇帝的兒子了,謝茂這樣長了一輩兒的皇叔,頂多被稱呼一聲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爺」。連趙從貴、余賢從這樣的貼身近侍,也僅在謝茂微服時化名改稱十一爺,平常都是稱呼王爺。


  謝茂對他確實沒什麼印象,直接問道:「你是哪家的?」


  張豈楨道:「小的曾給六爺牽馬守門。」


  六王謝范。


  那位愛詩愛馬愛風流,最愛畫美人,常年廝混在外,一身俠骨的六王爺。


  謝茂和他六哥的關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賞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決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場,註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個壺裡去。


  謝范出門排場不大,輪得到給他牽馬守門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謝茂不知道這人為何會淪落到衛戍軍當兵頭,也不想問六王的私事,指著乾淨的酒碗,讓朱雨斟了一碗酒,賞給張豈楨,說:「你是六哥的門人,認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衛戍軍抓進去,你是抓呢,還是抓呢?」


  ……能不抓嗎?張豈楨充滿彪悍氣的臉上抽搐一陣,一口將賜酒飲盡:「抓!」


  能跟在謝茂身邊的侍衛,多數都是勛貴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無人敢惹,這還是頭一回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繩捆。可也沒人敢吭聲。——信王都老老實實地在手腕上套了個木枷,當下人的難道還敢比主子嬌氣?

  謝茂沒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樓的趙從貴:「進宮去找淑娘娘。別忘了給我把龍姑娘贖了。」


  趙從貴愁得頭髮都白了:「您這要治楊家也不必親涉險境……」


  謝茂不禁笑道:「這可是京城。」


  他敢讓侍衛們盡數繳械受制,就是因為這裡是謝朝的京城,是他謝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嘍啰不認識信王,進了五城兵馬司升堂提審,堂上坐著的可是正經的五品京官,難道還敢不認識他這位文帝、當今都甚是寵愛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著九族盡誅的風險拿他的命開玩笑?


  趙從貴還是膽戰心驚,又自知勸不得這位脾氣突然變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還肯聽青風嘟囔兩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斃了,可去哪兒給殿下找一個心尖子來戳?


  ——那位殿下親口|交代要贖買的龍姑娘?趙從貴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衛戍軍好幾十口子押送著,一路浩浩蕩蕩地往西城兵馬司推進。


  這動靜鬧得太大,各路圍觀群眾奔走相告,各種謠言就像是風一樣吹遍了整個聖京城。


  有說是江洋大盜落網的;有說是小白臉騙婚豪門小姐、婚後又逛青樓被妻子整治下獄的;還有人記得咸寧十四年的舊事,高喊這就是當年陳朝的風流才子慶襄侯又來聖京會風塵知己,失風被捕了!……


  各種傳言俱是離題千里,就沒一種靠譜。


  西城兵馬司指揮使錢彬這會兒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親老子還是怎麼的?他楊靖差人送封信來,臉都沒露一個,你就上趕著給他賣命吶?你要坑死你親老子?」


  說著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錢元寶一個哆嗦,哭著認錯:「阿爹我知錯了,求阿爹息怒!」


  錢彬生了八個女兒才掙出錢元寶這麼一個獨苗,氣得半死也捨不得真動一根手指,門外看守書房、互相監看西城兵馬司籤押的兩個書吏已被杖斃,他捏著鞭子嚇唬了一回,見兒子哭得可憐,又忍不住哄:「你那楊表哥不是個好東西!以後不同他玩兒了!」


  娘的,什麼玩意兒!明知道打斷楊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楊靖他自己跑宮裡去皇帝跟前給衣大將軍上眼藥,反手就寫信哄自己兒子幫他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這是找人嗎?搞事呢這是!


  大熱的天,錢彬氣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剛從宮裡回來,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斷楊竎雙腿的是陳朝探子,皇帝翻臉就把他弄進宮裡一頓削,末了,又命他帶人,即刻調查昨夜小客棧楊竎受傷一案。


  受傷一案。


  這個詞用得頗堪玩味。


  不是陳朝探子行兇,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傷。


  被人打殺了會受傷,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傷。


  將這個案子定義為「承恩侯之子受傷」,裡邊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錢彬覺得皇帝態度有些曖昧,正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貓膩呢,才回兵馬司衙門,就聽說他兒子錢元寶冒他的命令,傳令西城兵馬司下轄的衛戍軍滿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這年月衙內們狐假虎威,私下動用親爹的屬役干點兒欺男霸女的勾當,只要沒撞上硬茬子,誰也不會真的計較。錢元寶是個乖孩子,不是在家讀書陪娘親姐姐們,就是在書苑服侍夫子修書,是京中不少勛貴少年們眼底的「別人家孩子」,名聲好得很。


  所以,楊靖差隨從帶了一封信,涕淚懇求錢元寶幫忙,他想著兩家都是親戚,楊靖那可是自己嫡親姑母所出的表哥,於是就幫了這個「小忙」。


  誰都沒想過,一向乖巧不鬧事的錢九爺,竟然敢冒用親爹鈞令,擅自調兵搜城!

  ——他就很順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進來:「司尊……」


  錢彬收起鞭子,忙問道:「人都撤回來了嗎?」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衛戍軍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將軍行轅別苗頭,他錢府可不想跟著蹚渾水。斗不鬥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個女兒進宮當太子妃,這些破事可別摻和進去惹來一身騷。——最要緊的是,錢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為啥要和衣大將軍雞蛋碰石頭。①

  白行客臉色比較難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親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個危言聳聽的性子,錢彬忙取丫鬟手裡的毛巾抹了一把臉,一手執扇一邊跟白行客往前頭走:「怎麼個說法?」


  白行客低聲道:「底下人捉了個『嫌犯』回來,年紀相貌身邊帶的從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棧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無幾。我瞧著吧……」


  他這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錢彬下意識地想起了皇帝言辭間的曖昧,心裡咯噔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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