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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4.兩界共主(58)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不管是射殺守城校尉之事, 還是那個疑似姦細的東籬先生, 謝茂都已經替衣飛石收拾得乾乾淨淨。若此刻京中安穩,衣飛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幾日,可是, 楊皇后一死,京中頓顯波譎雲詭, 衣飛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謝茂當然不會怪罪衣飛石失信,他對衣飛石表現出的心思本就不純, 二人萍水相逢也談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況,衣飛石官卑職小僅憑父蔭, 在哪兒都說不上話, 就算留在他身邊也不過充當侍衛, ——他也不缺一個侍衛。


  因是夏日,謝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發寡淡, 素衣玉飾, 常用的摺扇因扇墜掛著一枚紅寶, 也被他棄之不用。漱口之後, 謝茂飲了一盞薄粥,搭著一碟子菌菇雜蔬, 素得趙從貴心裡發愁, 王爺這是怎麼了?

  才用了朝食, 就有宮中太監來傳旨:「著信王謝茂即刻進宮。」


  謝茂進宮通常都是趙從貴從旁服侍,這位是朝陽宮出身的閹宦,出入宮闈當然比沒凈身的朱雨銀雷方便。讓人看不懂的是,謝茂此次進宮沒帶外侍長余賢從,而是命余賢從看守王府,帶的是黎順、常清平並十二名領班侍衛。


  旨意來得突然,謝茂也不曾擺出親王儀仗乘坐馬車,一匹快馬長驅直入禁中。


  宮中已是一片縞素。


  謝茂在左安門前下馬,太常寺官員已靜候多時,即刻上前為謝茂更換喪冠素服,另有太極殿服侍的小太監等著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謝茂領到了奉安宮中。殿前諸皇子已跪了一地,側殿是後宮嬪妃,皇帝站在皇后靈前一言不發,……沒看見淑太妃?

  「皇兄,皇兄!」謝茂連滾帶爬地撲上去跪下,滿臉不相信地看著楊皇后的梓宮,拉扯著皇帝的龍袍衣擺不放,「為什麼?怎麼了?我不信!我阿嫂怎麼了?阿嫂,阿嫂!」


  眼瞅著信王一個虎撲就往皇后梓宮上撞,守在靈前的禮部、太常寺官員,打下手的太監,全都嚇得臉色煞白,七手八腳把信王拽住:「王爺不可!不可啊!」這要是讓信王把皇后梓宮撞個趔趄,他們全得陪葬!

  謝茂衝撞幾回沒法突圍,掉頭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說話!我阿嫂怎麼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謝沐一躍而起,衝進殿來指著謝茂怒罵:「你還敢問怎麼了?若不是你無理殺害承恩侯世子,母后豈會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獄,母后就是被你氣死的!」


  謝茂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戲特別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媽就蠢,你比前世還蠢。


  這時候你蹦達出來幹什麼?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罵毀了有利於你奪嫡上位嗎?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說皇后是被氣死的,讓皇帝怎麼下得來台?他老婆成了謝朝開國以來第一個被氣死的皇后!多好聽?你是想把皇帝氣死吧?

  果然不等謝茂吭聲,一直站在皇后靈前作憂鬱狀的皇帝陡然暴怒,飛起一腳踹在皇二子謝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氣呢!孽畜就敢踩著嫡母娘娘屍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髮指!」


  這一腳踹得結結實實,謝沐飛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門檻卡住,瞬間臉白如紙。


  謝茂第一個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點站不穩,似是傷心至極,一手扶著皇后梓宮,淚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著謝沐繼續罵,「皇后不在了,琰兒還在呢!縱沒有了琰兒,朕還有長子,輪不到你這畜生耀武揚威!」


  兩句話說得滿堂眾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長子!

  謝茂抱著皇帝的腿,這分明也是一個人的腿,一樣的骨頭,一樣的血肉,一樣從母胎中娩出,一樣牙牙學語長大。可是,為什麼他就能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呢?——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楊皇后英靈不遠,聽見皇帝親口說不保全她的兒子,她該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涼薄猜忌,小氣刻毒,可他真的沒有想到,皇帝會心狠成這樣。


  這可是……在楊皇后的靈前啊!

  ※


  奉安宮楊皇后梓宮之前,皇帝一場暴怒,昭示著中宮嫡子廢了,皇二子謝沐也廢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長子謝灃欣喜若狂,替楊皇后跪靈時越發虔誠悲痛。


  ——皇帝說了,沒有琰兒(嫡子),還有長子。


  只要謝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來,儲君的位置,得來全不費工夫。


  謝灃一邊哭得涕泗橫流,雙眼紅腫,一邊努力地想,怎麼才能讓謝琰永遠出不來呢?五弟那個暴脾氣,只須有司官員羞辱兩句,他就會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邊哭著嫡母,一邊盤算著如何弄死嫡母的親子,半點兒不覺得心驚。


  人死如燈滅,活著怕她,死了?倒是叫她從梓宮裡爬出來呀!


  ※


  謝茂是臣弟,在靈前初祭之後,不再守在奉安宮,而是去了長信宮。


  他去探望聽聞皇后急病薨逝,驚慟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為淑太妃生病只是託詞借口,不想去奉安宮為楊皇后致祭——身為太妃,說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後為天下母,皇後去世,天下縞素,太妃也不能免禮。


  哪曉得才走進長信宮就聞見濃重的藥味,淑太妃臉色蒼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謝茂上前施禮,關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這是?」


  大宮女取軟枕墊在淑太妃身後,將她扶起,揮退所有服侍的宮人太監之後,親自守在帳前,示意淑太妃可以與信王放心說話。


  淑太妃滿臉病容,臉上卻掛著淡淡的笑意,輕聲道:「要小心啊。」


  謝茂被她一句話提點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誰?楊皇后已經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讓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淑太妃,和記憶一樣,淑太妃總是嬌柔無依的模樣,彷彿失去了丈夫兒子無人庇護就活不下去,可謝茂知道,不一樣了!


  她的嬌柔,她的卑怯,她菟絲花一般的弱質,都只是她的保護色。


  「錢氏至長秋宮中誣指我與皇帝有染,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輕聲說。


  果然是為了那個秘密。


  謝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這個秘密害得死無全屍。


  曾經他不理解,楊皇后一手撫養他長大,他也對楊皇后感恩戴德、對謝琰用命維護,為何楊皇後母子將他恨入骨髓?他親手扶了謝琰登上皇位,謝琰卻說奉母后遺命,將你五馬分屍,將你母淑太妃鞭屍三百、挫骨揚灰,他問為什麼?謝琰只說,問你媽。


  然後,謝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問淑太妃,你和楊皇后什麼仇什麼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謝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惡氣。結果不用他弄,楊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謝琰,謝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終幹掉了皇三子謝深,登上了皇位。


  那時候謝琰早死了好幾年了,大仇得報的謝茂都忘了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稱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條白綾自掛而去,把謝茂雷了個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罷了,剛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幹嘛?沒見過庶母給兒子殉葬的。這算怎麼回事?!

  這個疑惑終於成功地引起了謝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時,謝茂就認認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與他娘之間的蛛絲馬跡。結果不出意料,這兩位還真有一腿!連謝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兩次都心甘情願寫了那道兄終弟及的傳位詔書啊。


  在此之前,謝茂對皇帝、淑太妃都稱不上多真情實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為妾不貞,為臣不忠,為母不慈(謝茂是否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謝茂登基前自縊,害謝茂坐朝初期被罵得位不正,所以連親媽都容不下他,被罵出翔),一心一意只愛自己的姦夫,不惜為姦夫殉死,簡直……沒法形容這麼個貨!


  要不是親媽,謝茂都想一碗鴆酒直接把她弄死。


  現在,謝茂覺得,他所有「以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個在皇帝駕崩之後,悄無聲息自縊而死的「戀愛腦」,也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與皇帝之間,也許,也根本就不是謝茂所認為的那麼一個瓊瑤劇本!

  淑太妃分明對皇帝忌憚至極,她由始至終都戒備著皇帝。


  若非這一世謝茂突然放飛了自我行事剛烈果斷,淑太妃還是會和從前一樣偽裝著失去了愛情就無法苟活的模樣,根本不會露出這一絲獠牙。


  她柔弱,是為了保護兒子,她剛強,仍是為了保護兒子。若謝茂仍是從前那樣對誰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兒子一世長安,若謝茂像今日這樣會殺人會借勢了,她就……扶兒子位登九五。


  這麼彪悍慈愛一個親媽,我竟然誤解她幾輩子!

  謝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頭:「阿娘是說,他因一句謠言殺了阿嫂,也不會放過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來以為要和兒子好好解釋許久,哪曉得才說了一句話,兒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興得撐起病體緊緊搭住謝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兒,阿娘好高興。你可終於開了竅了。——對,他為一句話,連相扶多年的楊后都殺了,你我又算什麼?」


  「可是,阿娘。」謝茂不懷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會真這麼蠢吧?「阿嫂才薨了,您這裡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事兒不尋常,反倒引人矚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說得對。所以,他不會這麼快就下手,但他遲早會下手。」


  「所幸,我們也只需要這幾個月時間。」淑太妃胸有成竹。


  他故意吩咐侍衛們即刻收拾起才拆開的行囊,風急火燎地「落荒而逃」,臨走時又「心生貪婪」,把楊竎帶來的二十多匹健馬順手牽走,一路奔馬嘶鳴、煙塵滾滾,鬧得大半個城門鎮都被驚醒,當街臨門的商戶紛紛推窗察看,議論紛紛。


  一路朝著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幾個時辰,天大亮時,青梅山的衣大將軍行轅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時正在過早。聽說謝茂來訪,衣尚予連早飯都顧不上吃了,扔下半個饅頭就起身,一邊往堂上待客,一邊問來回事的役兵:「小石頭回來了嗎?」兒子被拐了,老爹心裡著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


  衣尚予頓時氣得牙痒痒。好你個謝十一!騙我一兄弟一兒子,今天還敢上門?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進門時,碰上了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軍醫,往前一步,就看見他的帳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個麻袋前邊,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幾個人圍在伏未的身邊,不時動手搓出一塊血帕子來。


  一身白衣常服的謝茂斜倚在條案上,百無聊賴地啃著一塊醬肉,吃得滿嘴流油。


  ——失去了蟠龍王袍與王爵禮儀的環繞,這少年仍是隨便擱哪兒都矜貴無比的天生貴氣。


  滿堂血腥氣。軍醫告罪一聲就沖了上去,伏未似是鬆了好大一口氣:「你可來了!這姑娘頂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開!」軍醫將伏未一腳踹開,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裡,裝著一個昏死的少女。


  謝茂將最後一口醬肉吃完,拿熱毛巾擦擦手,叫得親熱:「衣姊夫。」


  衣尚予與他敘禮落座,謝茂看上去就是風塵僕僕、滿身疲憊的模樣,來得又這樣早,倒不像是從山中下來,偏偏要問:「恰好有事請教殿下。我那不爭氣的小畜生平白不見了兩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見著他了?」


  謝茂裝傻:「啊?」立時將容慶拉了來擋槍,「姊夫,此事情急,還請姊夫援手!」


  衣尚予豈是好糊弄的主兒,也架不住容慶滿心冤屈一身悲憤,沒等衣尚予再問,容慶已噗通一聲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對付謝茂的架勢,砰砰砰狠磕幾個頭,地板上瞬間就濺出血來!

  衣尚予正經刀山血海里趟出來的殺神,這點兒鮮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皺眉,是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謝茂這是故意帶了個麻煩給他。


  衣尚予皺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帳下的兩個親兵即刻出列,齊齊頓住腰間佩刀,同時架住容慶腋下,反手一扣,就將容慶死死制伏在地上,別說磕頭,動都不能再動一下。


  這親兵二人出手整齊劃一,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可見訓練有素。


  「此人是誰?」衣尚予問謝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為何在此,叫他親自向姊夫說明。」謝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說話。


  衣尚予總不能讓謝茂別喝茶了帶著人滾,他只能聽聽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麻煩。


  容慶就保持著一個被兩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他說楊靖逼|奸不遂殺人滿門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酒醒后怕、屠滅縣衙役吏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勾結守備將軍簡薛殺良冒功時,衣尚予終於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個不太像武將的武將。與他威震天下的戰神之名相比,他一直顯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現在,謝茂才感覺到他深藏在骨子裡的鋒芒,就似利劍出鞘。——露出鋒芒的衣尚予,僅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銳利與危險就靜悄悄地統治了整個廳堂。沒人敢大喘氣,連謝茂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聽衣飛石大將軍解說戰局的時候。


  容慶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舊準確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殺意。


  這顯然是針對簡薛的殺意!

  相比起無差無職的謝茂,身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將軍衣尚予,才是真正該做主的人。


  容慶埋頭痛訴:「大將軍!您可知道徐鄉百姓是何下場?簡薛不止斬男丁首級邀功,婦孺也不放過。十一二歲的男丁也罷,七八歲的孩童滿臉稚嫩,竟說小兒為匪盜望風撅壕,三個小兒人頭記作一級斬首……」


  「衣大將軍,您怎能讓這樣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帳下逍遙法外?」容慶大聲問。


  在謝朝,大將軍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時,曾組建樞機處,以大將軍為樞機處長官,協理天下武事。須塗虜汗國覆滅之後,樞機處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將軍行轅,仍舊是謝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門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統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書之外,還得大將軍行轅加蓋籤押。


  儘管簡薛任職的守備軍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簡薛既然不在京畿軍系,升遷的文書上就必然加蓋了大將軍行轅的籤押,容慶說簡薛在衣尚予帳下效命,大體上也沒有問題。


  衣尚予指著麻袋裡的少女,問:「她又是何人?」


  容慶被押著看不見他的指示,旁邊親兵提醒了一句,他義憤填膺的怒火瞬間就熄滅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幫草民逃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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