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6.兩界共主(80)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本來楊竎在城外小客棧被人打斷雙腿和命根子, 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馬司的轄區, 若是錢彬自己傳令滿京城的搜人,並不涉及到越權一事。
可是, 倒霉催的是,錢元寶假傳他命令的時候,他還在宮裡被皇帝猛削!
錢彬現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謝茂打御前官司。這要一個鬧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錢元寶假傳軍令的事來, 輕則他削職兒子流放,重則父子兩個都要掉腦袋。
他本來覺得謝茂來他這衙門是另有所圖, 現在聽了謝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準了。
……萬一這信王真是父孝期間嫖妓, 在窯子里心虛不敢嚷出身份呢?
這信王心虛,他也不想鬧到御前, 這個事兒能不能就……私下解決掉呢?
錢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搖頭。
外邊等著領功的幾十個衛戍軍都被白幕僚打發走了,可是, 那一路浩浩蕩蕩從老桂坊殺回西城兵馬司的陣仗, 早就傳得街頭巷尾皆知。若不是這事兒發生在夜裡,消息只怕還要更快!
就在錢彬頭痛欲裂的時候, 外邊急匆匆飛馬而來, 一個衛戍軍沖了進來:「急報——」
因此時天色已晚,這人也沒想過大人會在堂上,一溜煙竄進大堂才看見錢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 猛地跪下:「稟司尊!清河街上的清運坊搜出一夥賊人!有街坊指認正是咸寧十四年洪樓飲宴的林若虛!」
錢彬沒好氣地說:「我這兒已聽報了十八個慶襄侯了!剛鐘樓那邊還說捉了個陳朝的郡王呢!」
「這個可不一樣啊!已經從清河街一路殺到合子街了!請司尊發令點兵增援!」
清河街殺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 合子街已經靠近了西城城牆,一路殺過去?這可是聖京城!
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暫的獃滯,謝茂沒好氣地拿木枷懟了錢彬一下:「升堂點兵!」
整個大堂里,也就只有謝茂絲毫不為所動。
自咸寧十四年陳朝慶襄侯事件之後,京城自認為對陌生人的管控十分嚴格,謝朝上下都覺得不可能再有異族間諜混跡其中。——只有謝茂知道,陳朝的間諜探子非常多。
這年月弄個假路引真不是難事,何況,那陳朝就喜歡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什麼派個間諜去你國做內應,源源不斷地輸送情報回國,順便在你國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間諜的衙門,陳朝內部就有五六個,彼此還都不通消息,經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據謝茂所知,如今謝朝長寧府的知府岑執紀,就是陳朝派來的大間諜。
這事兒可把謝茂笑瘋了,那岑執紀調理內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熱衷於打擊士紳、挑動貧農。活生生把個長寧府治理得清平安樂、路不拾遺。——就算他給陳朝的間諜寫幾個真的「假路引」,謝茂也覺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陳朝國內吏治腐敗、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執紀這樣的好官,陳朝不留著愛撫子民,反而放出來當大間諜,簡直是走火入魔。
前兩世謝茂能領兵滅了陳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確是陳朝不爭氣。
錢彬立即就醒過神來,他能坐上西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當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蔭與軍功。此時立刻傳令調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馬而去。——有賊人一路從南城殺到了西城,這樣的惡性事件必然上達天聽,若是拿不住賊人,錢彬腦袋不保。
這種情況下,他也沒工夫跟謝茂再磨嘰,扔下木枷鑰匙就跑了。
整個西城兵馬司所有人馬傾巢而出,就剩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幕僚。
「給我開開。」謝茂把鑰匙踢朱雨身邊。
朱雨忙給他開了木枷,輕輕握住他的手腕:「王爺可有不適之處?」
謝茂將雙腕活動給他看:「好著呢。」又問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爺起駕……」
謝茂將仍舊被捆成粽子的侍衛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連忙上前幫著鬆綁,好不容易十多個侍衛都被解了綁,堂內傳來花鈿金釵碰撞的清脆聲響,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來。
信王府眾人聞聲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緩緩回頭……
錢元寶敷著粉,塗著胭脂,小嘴抿著一抹嫣紅,一身綠蘿裙,滿頭珠翠,打扮得跟銀樓賣首飾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邁著小碎步,上前道了個極其難看的萬福禮:「多多拜見王爺。」捏起的嗓子還帶了一絲哭過的沙啞。
謝茂噗一聲就笑噴了:「元寶,你逗十一哥玩兒呢?」
錢元寶難以置信地抬頭,捂住胸口的兩團棉花:「我和八姐長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來,我未必認得出你是誰。扮成這樣……」謝茂憋不住呵呵呵。
錢元寶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經上前向謝茂作揖賠禮:「十一哥恕罪,元寶失禮了。——聽說是外邊人搜城把您給鎖來的?都是元寶的錯。請十一哥責罰我一人,不要怪罪父親。」
謝茂正要說話,突然聽見咻一聲利箭破空的聲音,翻身就扯著錢元寶躲進了圓柱後邊。
信王府的侍衛則各自就位,負責前端的開始緊盯各處,負責貼身護衛的則跟著守在了圓柱前後,另有三個負責當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謝茂放冷箭的角度。
懷裡少年身上傳來汗味與脂粉氣交織在一起的古怪氣息,貼著近在咫尺的年輕身軀,這樣緊張又熾熱的天氣,加上自己也是十六歲上最容易衝動的年紀,謝茂隱隱覺得有些躁動。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和錢元寶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後撤了一步,靠在圓柱上。
腦子裡卻在想前世之事,忘記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時候是皇帝,剛登基時內憂外患,狼狽時差點被人圍在聖京一鍋端了。滿朝反對聲中,他力排眾議起用了衣飛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幹掉的衣飛石。所有人都認為必定會掌權滅了謝氏皇室的衣飛石。
他想的當然不是自己多麼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氣,以至於衣飛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軍營視(瞎)察(逛),遇見了正在整軍的衣飛石,那時候的衣將軍渾身汗濕,論理應該臭不可聞……可是,他還是很不要臉地更衣下場,纏著衣飛石來了一場「朕可以打你,你不許打朕」的無賴切磋。
他喜歡衣飛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歡讓人在身邊伺候,可哪怕是最熱的天氣,他也喜歡和衣飛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歡衣飛石,為何不嘗試將衣飛石作為任務目標?】
【他?】謝茂翻了個白眼。
龍幼株都不可能為人殉死,衣飛石?他只會比龍幼株更堅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謝茂喜歡一個人,從來就不希望對方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賢從歸來稟報:「王爺,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裡邊廂房挪一挪……」這大堂上四面空蕩蕩的也沒個遮掩,不如去屋子裡兩邊靠牆,比較好守。
謝茂各種危機戰亂見得多了,此時也不驚慌,冷靜地看了一眼,問:「怎麼回事?聽聲音不是沖著咱們來的。聖京城裡,哪裡來的弩|箭?」謝朝對弓箭管得不甚嚴格,弩|箭則是禁器,除了被授權管制使用的幾個兵衙,連皇室貴族手裡都沒幾件弩具。
余賢從很驚訝於謝茂的耳力,這麼一聲箭響,沒怎麼接觸兵器的信王就讀出這麼多信息?
關鍵是,他還都說對了。
「約莫是清運坊那邊的陳朝探子化整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這幾個零散的賊子剛好過來,遇上了恰好往兵馬司來的一隊人……」余賢從正在解釋。
「弩|箭是陳朝探子帶來的?」謝茂皺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帶進來弩具就很嚇人了。
弩具較之弓箭更加隱蔽,兼有遠程殺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於袖中暗殺謝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勝防。若是陳朝真能在聖京城中隨意使用弩具,一旦展開行動,像他六哥那樣老喜歡四處亂竄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屍街頭。
「弩|箭是往兵馬司來的那隊人所攜而來。賊子逃竄進民宅之後,這隊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賢從道。
錢元寶腦袋一晃,頭上的金釵響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來支援。」
眾人都在猜測來的是哪個兵衙的人馬?
這才多會兒時間,難道就驚動了錦衣衛?驚動了羽林衛?
若真是這兩個兵衙的人都來了,只怕今天鬧出的動靜還真就不小。——幾大兵衙之間,各自都隱有幾分較勁。除非驚動了上邊,或是事態難以控制,否則,衛戍軍手裡的活兒絕不會通知錦衣衛與羽林衛來協理。
「不必猜了。」
謝茂靜靜看著西城兵馬司房脊下悄然潛伏的身影,眼底抹過一絲笑意。
雖然他不知道那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可是,來的既不是錦衣衛,也不是羽林衛。
是衣飛石。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進門時,碰上了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軍醫,往前一步,就看見他的帳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個麻袋前邊,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幾個人圍在伏未的身邊,不時動手搓出一塊血帕子來。
一身白衣常服的謝茂斜倚在條案上,百無聊賴地啃著一塊醬肉,吃得滿嘴流油。
——失去了蟠龍王袍與王爵禮儀的環繞,這少年仍是隨便擱哪兒都矜貴無比的天生貴氣。
滿堂血腥氣。軍醫告罪一聲就沖了上去,伏未似是鬆了好大一口氣:「你可來了!這姑娘頂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開!」軍醫將伏未一腳踹開,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裡,裝著一個昏死的少女。
謝茂將最後一口醬肉吃完,拿熱毛巾擦擦手,叫得親熱:「衣姊夫。」
衣尚予與他敘禮落座,謝茂看上去就是風塵僕僕、滿身疲憊的模樣,來得又這樣早,倒不像是從山中下來,偏偏要問:「恰好有事請教殿下。我那不爭氣的小畜生平白不見了兩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見著他了?」
謝茂裝傻:「啊?」立時將容慶拉了來擋槍,「姊夫,此事情急,還請姊夫援手!」
衣尚予豈是好糊弄的主兒,也架不住容慶滿心冤屈一身悲憤,沒等衣尚予再問,容慶已噗通一聲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對付謝茂的架勢,砰砰砰狠磕幾個頭,地板上瞬間就濺出血來!
衣尚予正經刀山血海里趟出來的殺神,這點兒鮮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皺眉,是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謝茂這是故意帶了個麻煩給他。
衣尚予皺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帳下的兩個親兵即刻出列,齊齊頓住腰間佩刀,同時架住容慶腋下,反手一扣,就將容慶死死制伏在地上,別說磕頭,動都不能再動一下。
這親兵二人出手整齊劃一,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可見訓練有素。
「此人是誰?」衣尚予問謝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為何在此,叫他親自向姊夫說明。」謝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說話。
衣尚予總不能讓謝茂別喝茶了帶著人滾,他只能聽聽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麻煩。
容慶就保持著一個被兩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他說楊靖逼|奸不遂殺人滿門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酒醒后怕、屠滅縣衙役吏時,衣尚予目無表情,他說楊靖勾結守備將軍簡薛殺良冒功時,衣尚予終於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個不太像武將的武將。與他威震天下的戰神之名相比,他一直顯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現在,謝茂才感覺到他深藏在骨子裡的鋒芒,就似利劍出鞘。——露出鋒芒的衣尚予,僅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銳利與危險就靜悄悄地統治了整個廳堂。沒人敢大喘氣,連謝茂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聽衣飛石大將軍解說戰局的時候。
容慶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舊準確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殺意。
這顯然是針對簡薛的殺意!
相比起無差無職的謝茂,身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將軍衣尚予,才是真正該做主的人。
容慶埋頭痛訴:「大將軍!您可知道徐鄉百姓是何下場?簡薛不止斬男丁首級邀功,婦孺也不放過。十一二歲的男丁也罷,七八歲的孩童滿臉稚嫩,竟說小兒為匪盜望風撅壕,三個小兒人頭記作一級斬首……」
「衣大將軍,您怎能讓這樣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帳下逍遙法外?」容慶大聲問。
在謝朝,大將軍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時,曾組建樞機處,以大將軍為樞機處長官,協理天下武事。須塗虜汗國覆滅之後,樞機處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將軍行轅,仍舊是謝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門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統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書之外,還得大將軍行轅加蓋籤押。
儘管簡薛任職的守備軍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簡薛既然不在京畿軍系,升遷的文書上就必然加蓋了大將軍行轅的籤押,容慶說簡薛在衣尚予帳下效命,大體上也沒有問題。
衣尚予指著麻袋裡的少女,問:「她又是何人?」
容慶被押著看不見他的指示,旁邊親兵提醒了一句,他義憤填膺的怒火瞬間就熄滅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幫草民逃了出來……」
不等衣尚予再問,他已經把自己的遭遇都說了一遍。
和昨夜面對謝茂時閃閃躲躲的態度不同,容慶在衣大將軍跟前很老實,將楊靖留他做孌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說了。想來若非楊靖將他圈在身邊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殺下活這麼長時間,昨夜能從承恩侯府逃出來,則是多虧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兒姑娘的福。
朱雨看著容慶的眼神就有幾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爺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見了衣大將軍,人家都沒問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說了。你還看人下菜碟兒,這是看不起我們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亂世中不少見,衣尚予常年帶兵見得就更多了。讓他覺得瘋狂的是,據容慶所說,謝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廢了?
朝堂各處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皇帝剛剛登基不久,有從龍之功的幾家都才剛剛分配好利益,新貴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試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楊皇後代表的楊家,這是新朝舉足輕重的兩大勢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氣凝神地看著兩家動作。
——謝茂在這時候突然蹦躂出來,一鬧就鬧了個大的,這是出的什麼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著風塵僕僕滿臉疲憊、好像隨時都能睡過去的謝茂,心頭竟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窒息感。
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們林、楊兩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撫皇帝,也沒必要剛下場就刀刀捅肺吧!這是真要捅得兩敗俱傷嗎?!楊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嗎?這肯定是世仇吧!
讓衣尚予覺得喘不過氣的謝茂,正誠誠懇懇地對衣尚予說:「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開城門,唯恐這女孩兒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剛好這這個人證也先藏在你處——天底下敢在姊夫處殺人滅口的,只怕還真沒有。」
衣尚予不反對留下容慶,若無簡薛殺良冒功之事,謝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會理會,事情既然牽扯到了地方的守備軍,簡薛的升職籤押也由大將軍行轅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連這一點兒擔待都沒有,一心只想著趨吉避凶少管閑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謝朝凶神衣尚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