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兩界共主(180)
天靈靈地靈靈月半出鬼門 謝茂知道簡薛此人。憑良心說, 簡薛是個能打仗的好將軍。前世謝茂只知道他走過楊家的門路,卻萬萬沒想過他能順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骯髒的手段。
「你父親不在縣衙, 楊靖卻要殺你父親誣指為賊首?」謝茂想不通這一點兒。
容慶咯咯咬著牙,半天才說道:「家父少時與楊靖同在建雲書院上學, 偶有嫌隙。」
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謝茂記憶里根本沒有這樁華林縣叛逆案的存在,也沒聽過容慶父子的名字, 只怕這場血案前世就被徹底淹沒了下去。明知道容慶口中或有不盡不實之處,謝茂也沒有太過分地計較。——就楊靖那個人渣,再殺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楊靖捉你幾個月, 還被你順利逃到了京城來?」謝茂問。
容慶似是被這個話題刺了一刀, 臉色倏地煞白。
「也罷。你有難言之隱,不願說此前的來歷,那就不說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說辭, 可我相信不夠。——你有證據嗎?」謝茂又問。
「滿城百姓都是人證!」
「楊靖誣指我父勾結匪盜攻打縣衙,簡薛斬了三百戶農人首級邀功,三百人吶!華林縣統共兩條街,三百匪盜不吭聲不出氣,就排著隊走進去也得驚動街坊四鄰吧?何人聽見一絲聲響?」
「簡薛未至時, 縣衙安好無恙,縣衙剛剛燒起大火,簡薛就帶兵來『平叛』了。縣衙內外被燒得一片白地, 李縣令一家二十三口與縣衙屬吏賤役六十七口, 盡數被燒成焦炭。大火滅了, 簡薛就帶兵從完好無損的城門西去徐鄉,將無辜農人斬首誣指為匪盜。」
「草民拿不出證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睜眼!若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華林縣中詢問詳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慶氣恨難平,滿目血淚,沖著謝茂咚咚磕頭:「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裡,蟬鳴燈熱。
本該是焦躁萬分的氣候,聽了容慶這字字清晰、句句帶血的辯白,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從心尖兒里竄出來的寒意。容慶的聲音很慘厲,正常人不會像他這樣扯著嗓子喊,他是有多絕望,才會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這一聲久不被人聆聽的「冤枉」?
沒有證據,也不需要證據,因為,整座華林城都是證據!
——何其明目張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場所有人都不禁為容慶口訴的情形心驚,七品官不算什麼,聖京西市掉一塊招牌下來,怎麼也得砸著一個。可是,京中散官與地方縣令又不相同。縣令雖小,卻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門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腳下,多數也就是大朝會時遠遠地給皇帝磕個頭。謝朝的每一任縣令,在赴任前後都要和皇帝單獨奏對,殷殷懇談。
謝朝統共才不足六百個縣,哪一塊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殺死朝廷命官,殺的還是天子親授一方的縣令!這件事如何不讓人心驚膽戰?
唯有謝茂神色不變,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細想一想。」
他做了兩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後,緊跟著的國策都是輕徭薄賦、與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緊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斬刑。——打了這麼多年仗,到處都缺人丁,鼓勵早婚早育是一個辦法,少殺幾個犯人也是辦法,畢竟斬首示眾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著去曬鹽挖礦干點體力活,也是為謝朝盛世發光發熱嘛。
所以,謝茂在死刑判決上採取了皇帝終審制。全國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統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後,分會大理寺、都察院複核,最終交皇帝手裡斟酌勾決。
換言之,整個謝朝幾十年裡涉及人命的案子,謝茂全都看過一遍。
謝茂表示,奇葩案子見識太多,他心中已毫無波瀾。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這案子要說離奇刁毒其實也不然。然而,這又確是一個極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處,不在於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兩位朝廷命官、百餘縣衙吏役、數百農夫,而是,就在距離聖京不過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這麼大手筆的一手遮天,長達數月之久,也半點風聲都沒透出來!
照容慶所說,皇帝不止被蒙在鼓裡,如奸佞所願給無辜死去的華林縣丞容緒岸扣上謀逆大罪,還給殺良冒功的守備將軍簡薛連升三級!
——這事兒,可比楊靖逼|奸不遂、殘殺朝廷命官還來得可怕。
文帝在世時,有人敢將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兒戲么?當今御極不足一年,就鬧出這事兒來,這不是照著新君臉上拚命糊屎又是什麼?
要真像容慶所說的那樣,楊靖在辦這件事上這樣明目張胆、近乎傻逼,查出證據是不難的。難的是,……有沒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實上奏?這件事可怕之處,不在於楊家外戚的勢力,也不在於案子本身複雜難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響。
楊皇後娘家再牛,也總有政敵要搞他。可就算楊靖與簡薛都被凌遲處死,這件事上被打臉最慘的,仍舊是皇帝。簡直堪稱登基以來的迎頭一棒!
換了是你,你敢冒著得罪操控著你生死前程的頂頭上司的危險,去「查」這個案子嗎?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謝茂將朝中所有人過了一圈,不得不承認,肯做的人……幾乎沒有。
哪怕是前兩世重生后卯著勁兒的他,出於種種考量,也不會出頭去查這個案子。他會把容慶保護起來,他會讓容慶再等幾年,等他順利熬死了當今,幹掉了侄兒,當上了皇帝之後,再來翻案。
現在去查?就算去華林縣搜到物證、請回人證、甚至拿到楊靖、簡薛的口供,他那個小心眼兒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計都能腦補一個總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穩、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劇場來。
根據謝茂對他大哥謝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發是客氣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證據直接燒了,證人砍了,再問你一句,空口無憑,以何為證?攀污皇親,劍指東宮,存心謀逆,罪當誅族。生生冤死你!
容慶雙目眥血,磕頭道:「千歲!草民所言句句屬實,華林縣人皆可為證!」
「行了行了別磕了,待會兒還睡覺呢,鬧得一地板血,招蒼蠅。你這事兒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虛,楊靖、簡薛,有一個算一個,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謝茂一隻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擊,「不過嘛,具折告狀這個事兒……行不通。」
容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似是懷著一絲希望,又隱隱覺得他要放棄自己。
謝茂當然不能跟容慶說,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為民做主,皇帝多半覺得你拿屎糊他臉真的很煩。這一種近乎輕蔑嘲諷的揣測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連淑太妃都不能說。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謝茂一臉神秘嚴肅地說,「我雖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沒給過我正經差使。——我還沒學會寫奏章。」
這話明顯就是扯淡。謝茂雖在朝中沒有官職,沒有官印,可他有個皇帝欽賜的親王之寶,大朝會時穩穩噹噹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過節的,他敢不給文帝上表慶賀?新帝登基,給他晉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謝恩?
他現在竟然睜著眼睛說瞎話,言之鑿鑿說自己不會寫奏章!
「……」
衣飛石的母親雖是梨馥長公主,可這位公主畢竟是養的,他怎麼敢叫舅舅?
謝茂在馬上俯身,湊近衣飛石耳畔,輕笑道:「你在我耳邊輕輕叫一聲,我聽見就行了。叫不叫?我數三聲,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就在衣飛石耳畔縈繞,鬧得這少年半個耳朵緋紅,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怎麼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謝茂遺憾地直起身來,從衣飛石手中接過韁繩,「那我就走了。」
衣飛石緊緊抿住下唇,緊張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為不能親近神駒難過,又似乎很擔心自己的違逆會讓謝茂不悅。
謝茂前幾世見慣了冷峻從容的衣大將軍,陡然遇見這個還生澀稚嫩的小衣飛石,只覺得好玩有趣又可愛,特別想揉兩下,欺負兩下。故意撇下眉峰,輕哼一聲,雙膝夾馬小跑兩步,又突然駐馬回頭,說:「真的不叫?」
衣飛石似被他飛揚的目光刺傷,低頭道:「……卑職不敢。」
「馳風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馬駒,我還沒想好送給誰。」謝茂突兀地說。
衣飛石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騎著馳風跑一會兒跟領一匹帶著神駒血脈的小馬回來,這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馬,又覺得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謝茂嘆息道:「看來是沒人想要了。」
他作勢要打馬離開,衣飛石慌忙小跑著追了上去,緊緊抱住馬脖子:「要!想要!」
謝茂就含笑眯眼盯著他。
衣飛石小聲喊了一句,謝茂聽不清,復又趴下伏在馬背上,「你在我耳邊喊一聲,要乖乖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