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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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中的暗潮如何涌動, 已經和脫離了紛爭的鐘離朔沒有一絲關係。此刻的她, 正在為了歲末的考核用功念書。
作為剛入學的學生, 今年的考核她原本是不用參加的。可既然已經入學, 就不要錯過一個往上一級的機會。只要過了考試,來年她就不必在程文老師的班上念庚了。
這樣一來,既成全了父親的人情, 也能和自己班上那群總一臉興奮喊自己同學的小孩子們告別。當然,就算來年念高一級的戌級,與她同班的還是比她小上許多的少年。
弘文館的考核是在臘月十八,一共持續三天。考核的內容除了各級教授的內容, 諸如四書五經天文地理算術之類, 還有君子六藝等。
筆試的題目對鍾離朔來說不算難,畢竟身為帝王的時候她這些學得都十分好。只是在騎射和曲藝方面,她有些發愁。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因為身子弱,她的騎射都沒有正規的學習過。她有些擔憂樂正溯這個病怏怏的身體經不起自己折騰,可值得慶幸的是這具身體比她以前的好多了。在考核之前的十天, 鍾離溯總算和同班的孩子們一樣掌握了基本的騎射。
這樣一來,考試的問題也解決了。
騎射是在師傅們的教導下學會的,而曲藝,這件無需煩惱的事情此刻卻要費盡心思去掩蓋。
她短暫的一生里, 廣為人知的並不是楚末的亡國君主, 而是在雲州那幾年裡, 響徹九州的御龍之音。
世人皆知, 雲州霧海深處,有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郎,一首尺八能震蕩雲海,幽林深處見皎鹿一般的清澈。
因著這清亮悠揚的尺八之音,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欲與這位清貴的少年曲師結交。但因為鍾離朔那時被刺帝流放在雲州,不好透露身份,故而並沒有多少見過她的真容。
聽過她的曲聲,卻沒有見過她真容的人,皆喚她一聲見鹿公子。
直到她回到源州城,成為了刺帝唯一的孩子,身份尊貴的昭明太子,世人才知道那清澈的尺八之音屬於她。
皆因那一年元宵,心血來潮的刺帝在看了各家表演之後,忍不住上台,跳了一段靈犀。大楚民風開放,歌舞盛行,源州城的貴族們都會跳雅步,皇帝便是這群風雅人士的頭領。皇帝陛下會跳靈犀不是什麼稀奇事,難得的是一向冷肅的刺帝,也會與朝臣同樂,因此那一年的元宵當真是熱鬧無比。
而給刺帝伴奏的,便是昭明太子的尺八。她吹了一首見月,吹到了愛好風雅的大臣耳中。見鹿公子的尺八和昭明太子的曲音重合在了一起,世人便知曉,那些年在雲州響徹的尺八是流落在外的太子之作。
至此,昭明太子的尺八就成了御龍之音。
朝臣們都知道,昭帝的尺八乃是世間一絕。直到源州城破,昭帝在奉先殿燒了一把大火,這尺八,就成了亡國之音。
弘文館的老師,或多或少聽過她的曲音,但技巧掩蓋一下,能過考核便可。只是那一日,她交了考核內容時,程文卻壓了她的考核題目,說道:「弘文館不將尺八作為曲藝考核的科目,你再另選一門吧。」
她疑惑不解,據她所知,弘文館有教無類,不管是什麼樂器,都算作曲藝考核範圍裡面的。
於是她開口,大膽問了緣由。
程文看著她,目光複雜而幽深,半晌才說道:「是陛下的禁令。」
「尺八,是楚國的哀樂,不應在慶國的開端吹奏。」
「你,明白了嗎?」
程文說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又慈祥。
鍾離朔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半是失落,才是惆悵,惶惶然應了一句:「學生知道了。」
她轉身出了門,望著這蕭瑟的冬景,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氣。將雙手攏進寬大的袖子里,挺直腰桿朝著學舍走去。
是,是她一把火燒了奉先殿,是她不孝,在她赴死的時候,就想著自己的謚號,不是荒便是哀。
她是亡國君主,本不應該用「昭」這麼美的做謚號。她守不住祖宗的基業,她救不了自己在水生火熱的百姓,她是個無用的帝王。
可她還是覺得她沒有做錯,不燒奉先殿,以她將死之軀守不住源州城。若是逃走,那放在奉先殿的祖先只能平白被□□。更何況,以她那時的身體,根本不能北上與皇后匯合。
只怕她還沒出源州,就命喪黃泉了。
終究是一死,為什麼不死得乾乾淨淨一些。
她死在了供奉先祖的地方,化為了灰燼。而鍾離家能繼承皇位的,除了雲中王之外,都被刺帝殺的乾乾淨淨了。
她把皇位讓給皇后,沒什麼不好的。前朝也有皇后當政的先例,理所應當。更何況,她們夫妻一體,她死了,皇后執政也是一樣的。
皇后比她有才華,比她懂得多,比她更會體恤百姓,最重要的是,和她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傀儡皇帝相比,皇后還有兵。
當年刺帝收回太子妃的兵符,最終到了鍾離朔的手上,登基之後,她把兵符還給了禤景宸。
皇後會帶兵,而她,不會。
鍾離朔想做個好皇帝,所有人都覺得她不適合做皇帝,但她還是想做個好皇帝。只有皇后覺得她能做好,可她死的太早,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實現了。
鍾離朔想,將江山交給這樣的人,她是做對了。至少現在,她再睜開眼的時候,是一個沒有戰亂的天下,而不是被鍾離家的先祖捆起來往死里揍,然後再死一次。
她做對了,她沒錯。
她只是和她母親說的一樣,命不太好,不能活的太長久。
鍾離朔已經死了,死在了三年前的夏源之亂里。
這些都過去了,她的一生,用一個昭字畫了句號,已經圓滿了。
尺八,不是楚末的亡國之音,而是慶朝的開國序曲。
皇后既然力排眾議,給了她一個「昭」字,那麼在心裡,也不會這麼想她的曲子的。
是吧,梓潼。
恍惚地,她又想到她那時在乾元殿握著匕首,一身冷汗跪在刺帝榻前。跪在地上的太子妃起身,走到她身邊,一起跪了下來,握住了她帶血的手。
鍾離朔側眸,淚眼婆娑地望著她,透著淚光去看她帶著血的額頭。
看她蒼白的唇,凌亂的發,久久不能言語。
直到,大司命不知從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後,帶著監天司所有的司命匍匐在地。
「還望陛下節哀,恭請陛下即刻登基。」
「恭請陛下登基。」
一聲又一聲,在她腦海里炸響。她踉蹌地起身,看著一眼床榻上面容透著詭異祥和,仍舊俊美無鑄的刺帝,後退幾步,跌坐在了地上。扭頭,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青衣司命,深吸一口氣,拿起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扎了進去。
眼前一黑,再次醒來之時,便是一身冕服躺在了升元宮的側殿里。
不遠處哀樂陣陣,大臣們假兮兮的哭聲傳入耳中。
而近前,臉色蒼白的太子妃跪在榻前,孤零零地守著她。
見她醒來,仰頭一字一句道:「陛下,刺殺先帝的侍人皆已伏誅,還望陛下節哀。大司命已測好日期,請陛下下旨令先帝早日安葬。」
她什麼也聽不見,只是獃獃地望著帳頂,說了一句:「我是個罪人。」
可是,那個該死的人,比她更加罪孽深重,所以她願意以命換命。
她平息了片刻,卻聽太子妃說道:「還望陛下保重龍體,楚國,僅剩您了。」
是的,這諾大的楚國,可以稱帝的,就只有她這個羸弱無用的昭明太子了。
北邊的蠻族,南朝的貪官污吏,那些死在街頭的孤兒寡母,死在邊疆的青壯少年,都由她接管了。
她是應該去死的,但還不能死。
但她這樣的人,能成為一個一國之君嘛?
於是她扭頭,看向了禤景宸:「太子妃,你覺得我會是一個好君王嘛?」
「景明帝有云:『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楚國歷任皇帝皆堅毅勇敢,即便內憂外患,但上下齊心協力,定能破解。」她的太子妃,雖是一國大將,卻有弱柳扶風之態,說起話來亦是溫溫柔柔。
然而那溫柔里,卻有石竹一般不為風雨所動的堅韌。
她說:「陛下以國士之禮待我,此一生,我定為陛下出生入死,開疆闢土,還大楚一個海清河宴。」
鍾離朔低頭,在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眸中看到了堅定不移。
她們是夫妻,卻也是君臣,更是一路相扶相持惺惺相惜的戰友。
她本應該陪著她還這個萬里河山一片安寧,但終究抵不過世事無常。
現在也好,她死了,皇后這樣一個英雄了得驚才艷艷的人物,不用被她拖累,可以嫁給一個好人家了。
也不對,她的梓潼,如今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帝王。要嫁,也是別人嫁給她。
成婚多年,竟從未問過她喜歡什麼樣的人物。但像她這般一無所長的人,若不是太子,也娶不到她的。
總歸,不會是她這樣的人。
鍾離朔自嘲一笑,將那些因為舊物勾起來的思緒盡數掩埋在心底。連同那些不敢觸摸的渴望,一同清理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