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美人皮 一
這一日,往生閣來了個特殊的人。
浮生匆匆忙忙從後院趕到前院的時候,往生閣的大門正好響起三下敲門聲,一聲不多,一聲不少。
她打開門時,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一身白衣的女子,隻是這女子還戴著麵紗,叫人看不清她的麵容。
驚詫了一瞬間,浮生很快就收斂好了自己的表情,臉上揚起了甜甜的笑容:“姑娘請進。”
女子淡淡地點頭,抬腳進去,手中的燈籠在她進去的刹那間就熄滅了。
浮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個纖瘦的背影,反手關上大門,小碎步跟在她身後。
往生閣的書房裏。
浮生一如既往地給來這裏的女子上了茶,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女子說出自己所想求的東西。
白衣女子沒有去看自己身前的茶杯,反而是抬手解下了自己臉上的麵紗——那張臉上到處都是傷疤,有的還交叉著,但看得出來是刀傷。
一看見這張沒有一處是好的臉,浮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她的心裏有些發涼,究竟是誰,才能下得了這樣的手?下手的人也未免太過心腸狠毒了!
臨淵看著她臉上的傷,眉頭都沒有動一下,聽到浮生的吸氣聲,他側臉安撫地看了她一眼。
浮生慢慢地站起身,來到臨淵身後,小手不動聲色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我在!”他低低地道,聲音中帶著柔和與讓人心安的力量。
就是這兩個字,卻讓浮生恐懼的心漸漸地安定了下來。
安撫了浮生,臨淵這才將目光落到自己對麵的女子身上,語氣平平:“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秦韻!”女子吐出兩個字,隨後抬眼看浮生,略含抱歉地道,“對不起,嚇著你了吧?”
浮生聽到她的名字眨了眨眼,抓著臨淵的手指動了動。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阿顏投胎到安府後有一個從小到大的朋友就叫秦韻……不會這麽巧,就是這位吧?
臨淵手執茶杯,輕呷了一口:“秦姑娘可知我這裏是什麽地方?”
“往生閣!”
聞言,他有趣地挑了挑眉,眼皮抬了抬,似笑非笑地問道:“那秦姑娘又可知,來到我這裏的規矩?”
秦韻淺笑道:“若是不知,我也不會來了。”她定定地對上臨淵的視線,沒有分毫畏懼,“今日來此,我想和公子做一個交易。”
“秦姑娘可能有所不知,來到往生閣的人,一般都是能拿出有資格和我做交易的東西,可秦姑娘你……”他頓了頓,笑得有些嘲諷,“在下不知,秦姑娘能拿什麽來和在下做交易。”
雖是一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但聽到臨淵的話,秦韻的臉上還是露出了失望之色。
浮生撇了撇嘴,她家公子有時候說話可真是不留情。暗暗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說話不要這麽絕情。
臨淵斜眼看過去,發現小丫頭正一臉不滿地看著自己,抽了抽嘴角,手虛握成拳頭,放在嘴邊擋住了笑意,輕咳了一聲,才道:“秦姑娘想和在下交換什麽?”
為他這鬆口的話一愣,秦韻回神,感激地朝浮生一笑。她看得很明白,分明是這個小姑娘讓臨淵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她斂去了笑容,輕輕地吐了口氣,鄭重地道:“我想請公子幫我,恢複我的容貌,然後讓我進宮。”
進宮二字讓浮生一怔,她想到還在後院的那株桃花樹,問她:“秦姑娘可是京城秦家的姑娘?”
沒有料到浮生連這個都知道,秦韻苦笑著點了點頭,“是。”
“那你進宮是想和齊……宣德帝相認嗎?”
——宣德帝乃是齊桪登基後的年號,因此浮生才會有此一問。
秦韻垂下眼簾,搖了搖頭:“或許隻是不甘吧。”
她那副失落的模樣使得浮生心生同情,她已經從阿顏那裏知道了,京城中早就有了一個秦府的千金秦韻,而且,再過一年,那位秦姑娘就要進宮成為齊桪的皇後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在看見這個秦韻的時候,內心深處的第一想法就是,這位才是真的秦韻。
浮生突然覺得自己能理解她的意思了,從小和她一起長大說愛她的男人竟然無法認出自己來,而且還要迎娶那個取代了自己的女人,不論是換了誰,心中都會不甘的吧。
臨淵沒好氣地捏了捏小姑娘的手,這丫頭一聽說了秦韻的遭遇,又開始同情對方了。
浮生低頭瞅了一眼臨淵,後者略微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她朝秦韻那邊努了努嘴,臨淵隻是淡淡地盯著她,清俊的眸子裏不為所動。
知道了臨淵的意思,浮生惱怒地“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頭賭氣地偏開,不去看他。
小姑娘生氣了,臨淵無奈地揉了揉額頭,視線落到秦韻身上:“秦姑娘的要求我已知曉,隻是,你可知你要付出的代價?”
“公子但說無妨!從我決定來到這裏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再抱有生的念頭了。”
“……”臨淵搖搖頭,“我可以答應秦姑娘你的要求,但是,我要你的靈魂。”
他伸出手,一團雪白色的輕紗出現在手中:“這是美人皮,以人的精血為生。你將它戴上,它會和你的身體融為一體,隻是,它會不斷地吸食你的精血,來維持它為你幻化而出的容貌。”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要想清楚,一旦戴上了美人皮,你將再也無法將之取下來,除非你死。”
秦韻盯著臨淵手中的東西,輕聲問道:“我的時間有多少?”
“三年!”他沒有隱瞞,“因為美人皮,你的身體會一天天的虛弱下去,直至死亡。三年後,你要回到往生閣,交還美人皮,同時承諾你給我的靈魂。”
沉默了許久,秦韻抬頭,頷首答應了:“我知道了。三年後,秦韻會按照約定回來的。”
臨淵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的美人皮交給了她。
秦韻接過東西,才剛剛踏出門口,臨淵的聲音就又響起了:“你要切記,美人皮不能有所損傷,否則,不用三年,你的生命就走到頭了。”
“多謝公子告知!秦韻記住了。”秦韻淡淡地道,隨後沒有任何猶豫離開了。
秦韻一離開,浮生便繃著張臉收拾了桌上的茶盞,放在托盤裏就要走,一副不願搭理臨淵的樣子。
臨淵拉住了小姑娘的胳膊,動作幹淨而利索地拿過她手上的托盤,語聲溫柔帶哄:“怎麽?生氣了?”
浮生麵無表情地看他,就是不說話。
“唉……”臨淵抬手勾起她耳邊的發絲,無奈地笑了,“浮生,你知道你這樣容易心軟會讓我很為難的嗎?”
浮生心虛地低下頭,她當然知道自己有時候很容易心軟,尤其是對經曆艱難的女子,她無法心狠地對待她們。但她卻忘了,臨淵是往生閣的主人,很多時候他可能因為她的一時心軟而損失了很重要的東西。
她總是會因為那些女子而生他的氣,卻從來沒有為他考慮過——他一向都是把自己放在首位。
這樣想著,她微微紅了眼眶,睫毛泛著濕潤。
她出聲,語氣雖然努力掩飾平靜,可還是有些顫抖:“公子,我這樣子是不是不對?”
聽出她話心裏的顫抖,臨淵暗自罵了自己一聲,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不意外地看見了她紅紅的眼圈,不由得歎了口氣:“浮生,你沒有做錯。”
他輕柔地摸了摸她的眼角,柔聲道:“傻瓜,在我心中,沒有什麽能比你更重要。即使是往生閣,它也不如你重要。我隻是擔心而已。”
“擔心?”她傻傻地道。
“嗯!”他沉沉地道,“我怕有一天,你會因為你的心軟而受到傷害。你要知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感激你為他做的一切,恩將仇報的人不在少數。”
浮生吸了吸鼻子,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公子。還有,對不起……”
伸出食指彈了彈小姑娘的額頭,臨淵寵溺地道:“浮生,永遠不要和我說對不起。你從來都不會對不起我,哪怕是你做了什麽,你也不會對不起我!”相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
他始終欠她一句對不起!
秦韻出去的時候,就看見了一旁明顯是等候自己多時的阿顏,她怔怔地看著她,因為吃驚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你你你……你是阿顏?”
阿顏笑了笑,“你有空嗎?”
秦韻也笑了:“你覺得呢?”
兩人相視一笑。
最後,阿顏領著秦韻出門,邊走邊道:“你是來找臨淵公子的?”
秦韻沒有否認,“是啊!我有事求他。”
掃了一眼她臉上的麵紗,阿顏默了默,“是因為你臉上的傷嗎?”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她岔開話題,淡笑道。
她不願意說,阿顏也沒有強迫她,“眼睛。”她側首看她,眼裏都是笑意,“這個世上或許長得一樣的人有很多,但是總是會有些許的差別的。韻兒,你的眼睛很美,笑起來的時候眼裏就像布滿了光芒一樣,明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這樣說來,你早就知道了京城中的秦韻是假的。”
阿顏舉起右手來,那手心中有著一顆小小的黑痣,她揚眉笑道:“你忘了,小時候你我胡鬧,將手心割破了,又不慎將墨汁弄到了傷口裏,結果,傷好以後,手心裏就多了一顆黑痣。那個假秦韻可不知道這一茬,當初我看到她的手心時,心中就有了一些猜測,今天見到你,我才完全肯定了我的猜測。”
秦韻抿著唇笑了出來:“你還說呢!當初不知道是誰一直為這顆痣愁眉苦臉的,還總是嚷著醜死了什麽的。怎麽,現在看開了?”
阿顏聞言,嘴邊的笑容淡去了不少,“韻兒,你求了公子什麽?”
秦韻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間,而後笑笑:“也沒……”
“韻兒,不要瞞我!”她沉聲道,“我乃是修行五百年的桃花妖,因為機緣巧合投胎到安府,所以,我比你要清楚來往生閣的人都是有所求的。你拿什麽做了交換?”
“……”
她的沉默讓阿顏心頭一沉,她皺眉道:“是因為齊桪嗎?”
“是!”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心有不甘,所以我來了往生閣。你說,如果我換了一張臉,和那個假的站在一起,他還能認出我嗎?”
阿顏語凝,她何嚐不知道秦韻此時心中的不甘,就如她知道了那個人忘記自己的時候,她心裏一樣不甘,隻是,她沒有選擇,即使不甘,也隻能受著。
“韻兒……”她有些艱難地道,然而她卻說不出讓她放棄的話。
秦韻朝她一笑:“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在他沒有認出我之前,我是不會出事的。”她看了看大門,停下了腳步,“就送到這裏吧。阿顏,謝謝你!”
她說完,轉身離去。
阿顏眉頭緊皺,一旦秦韻跨出了往生閣的大門,那麽就算她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秦韻轉身的瞬間,眼裏的笑意淡去,冷漠布滿了眼底。後悔?不,她一生都不會為自己的這個決定而後悔。
“這是她的選擇,無論前方的道路等待她的是什麽,那都是她自己選的,你何苦為她擔心?”身後,清淺的聲音淡淡地道。
阿顏回頭,女子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嘴邊含著淺淺的笑意,三千青絲隨意披散在身後,額前綴著一個水滴形的墜子,一身白衣,俏麗的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那雙眼中充滿了了然。
“雪音姐姐?”看見出現的這人,阿顏是有些驚訝的。
雪音可以說是往生閣中除了臨淵外修為最高的人了,她的修為已經高達一千年了,真身是隻美麗無暇的雪狐。她的經曆沒有人知道,隻知道,往生閣存在的時候,她就已經在往生閣裏了。也可以說,她是看著往生閣從當初隻有臨淵一個人到如今有了陪伴他的人。
雪音笑著道:“你和她不一樣。你是妖,她是人,她的執念與你不同。我們經曆了人世間的生老病死,看過了塵世的浮華萬千,所以,放下,對我們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可人類不同,他們經曆得太少,見過的也隻是這個世間的一角罷了,他們放不下心中的執念,唯有切身感受過,才會懂得如何放下。”
“公子說過,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如果她放不下,又該如何?”
“你隻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而已。”雪音搖著頭向裏走去,指點道,“成魔成佛不過是一瞬間,有時候,地獄也不是那麽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你呢,可放下了?”
阿顏沉默著。
雪音也不非要她給自己一個答案,沒有再說話,浮生已經腳步輕快地從屋裏出來了。
“雪音姐姐~”浮生高興地抱著雪音的胳膊,親昵地道。
“不生公子的氣了?”她調侃道。
浮生癟了癟嘴,不滿地道:“姐姐你是來替公子說話的,對不對?我就那麽不明事理嗎?”
雪音含笑不語。
阿顏低著頭想著雪音問自己的事——有沒有放下那個人?其實,回來後,她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隻是,她也不知道。。
摸了摸自己心口,阿顏凝眸不語。
雪音看了一眼阿顏,眼裏閃過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