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美人皮 八
一行人在禦花園裏待著也不像個樣子,於是移駕去了離這裏最近的攬月宮。
對此,朝煙心裏是萬分拒絕的,可奈何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呢,就被長公主不動聲色地捏住了腰間的軟肉,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感受到她食指和中指夾住的那一點軟肉,朝煙很沒骨氣地咽下了嘴中的話,抱著小包子慢吞吞地走在眾人的身後,漂亮的水眸中寫滿了不樂意。
“姨姨,你不高興嗎?”南殊抱著她的脖頸,在她的耳邊小聲嘀咕。
朝煙一點都不掩飾她的不開心,點了點頭,偷偷瞥了眼前麵的那些人,發現他們說說笑笑的全然沒有注意到她們後麵的情況,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和小包子咬耳朵:“我不喜歡這麽多人去我的地方,太吵了!”
小包子讚同地道:“姨姨說得對!安顏姨姨說過,三個女人一台戲,這裏有一、二、三……四個女人,再加上宮女,簡直是好多戲!”
朝煙:“……”安顏,你這家夥到底都在小包子麵前說過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啊?要是讓長公主聽見了,她還指不定認為這是自己教的呢。
“殊兒,你安顏姨姨的話,有些聽聽就行了,不用記在心上。”朝煙無力地道。
“哦~”小包子萌萌噠地看著她,而後開心地在她臉上啃了一口,“殊兒喜歡姨姨!”
朝煙也歡喜地啃了他一口:“姨姨也喜歡殊兒,殊兒真乖!”
兩個人在後麵低聲說話,臉上眼裏都是笑意,看得前麵的幾人神色各不同。
到了攬月宮,因為蕭凜和安瑜是外臣,不能進嬪妃的宮殿,兩人和宣德帝又說了幾句話,然後出宮了。
因為抱了個小包子,再加上朝煙還有些小情緒,所以她落後了眾人許多。因此,當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宮中時,發現皇後竟然已經反客為主了。
站在正殿門口,朝煙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一副主人的理所應當的樣子,眼裏一陣嘲諷。若是沒有得到宣德帝的許可,她怎麽可能會在宣德帝的麵前擺出這幅姿態來,她巴不得在宣德帝心裏的自己是柔順謙恭之人,否則不是告訴了宣德帝她的本性善妒嗎?
“妹妹,還站在那裏作甚?快進來啊!”看見朝煙在門口站著,皇後笑得天真無邪。
朝煙眼底彌漫了冷漠,她以為在誥命夫人的麵前,自己為了宣德帝的麵子就會對她做低伏小嗎?
做夢!
“本宮身體不適,就先回寢宮休息了。”朝煙在門口向宣德帝福了福身,隨後站起身,側首對青蓮說道,“青蓮,你留下伺候皇後娘娘和陛下!”
說完,她抱著南殊轉身就走。
青蓮都還來不及回答她,就見她轉身離去了,頓時額頭一陣陣的疼。這可真是一位任性的主子!
“阿四,快,跟上娘娘。”青蓮趕忙朝正殿裏的阿四揮了揮手。
阿四也沒有來得及和宣德帝行禮,一聽見青蓮的吩咐,匆匆忙忙的就跑出去了。
宣德帝臉都黑了。
朝煙如此不給麵子,皇後也是一陣尷尬,看了看秦夫人她們,勉強地一笑:“貴妃妹妹單純可愛,也不免還有些小性子,娘和安國公夫人莫見怪!”
長公主笑吟吟地撐著下巴看秦韻自圓其說,待她說完了,這才幽幽地道:“想來貴妃娘娘這病,是分人的。陛下,本宮和秦夫人去看看貴妃娘娘,順便將殊兒接過來,過會兒本宮也該走了。”
“朕和皇姐……”
“不用了。”長公主笑著打斷他,“陛下似乎和貴妃娘娘合不來,還是少見麵的為好,免得你們見了麵吵起來嚇著殊兒。”
宣德帝皺了皺眉,看了眼秦夫人,頷首道:“既如此,便依皇姐。”
長公主起身,出門的瞬間不知又想到了什麽,停下來側身道:“皇上,喬夫人對本宮無禮,本宮賞了她三十個板子。”
“朕知道。”後宮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自從前兩年出了安顏那檔子事,他就在後宮安排了人手,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能在第一時間知道。因此,對於長公主所說的喬夫人冒犯了她,她打了喬夫人一頓的事,他自然是一早就知道了。他甚至還知道長公主是為了什麽才打她的。
長公主也隻是知會他一聲,見他知道,心中也有分寸,也就沒多說,提步出去了。
朝煙剛回到寢宮,把南殊放到軟榻上,長公主和秦夫人就到了。
她也不意外,隻是揮退了阿四,坐在南殊身邊,抬頭看著長公主:“殿下來,可有事?”
“不是我有事,而是秦夫人有事。”長公主挑眉,在桌邊坐下,優哉遊哉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朝煙斂目,抬手捏了捏南殊的包子臉。
“臣婦見過貴妃娘娘,給貴妃娘娘請安。”秦夫人朝她跪下,雙手交疊放在額頭上,彎腰,恭恭敬敬地給她磕了一個頭。
“秦夫人請起,本宮受不起你這大禮。”朝煙連忙起身,避開了她給自己行的禮。
秦夫人不動。
朝煙煩躁地看長公主,後者卻隻是衝著她笑,無奈之下,她隻得彎下腰扶起秦夫人:“夫人萬莫折煞了……”
她的話未說完,秦夫人已經握住了她的右手,順著她的手起來,抬眸看她:“貴妃娘娘,臣婦有一事需要娘娘解惑。”
朝煙避開她的目光,想將自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奈何秦夫人死死地拉住了她,讓她無法動彈:“夫人請說。”
秦夫人攤開朝煙的右手,手指仔細地拂過她手心裏的那顆黑痣,輕聲問道:“娘娘可否告知臣婦,娘娘手心裏的黑痣是如何來的?”
聞言,朝煙全身一震,她猛地用力把手收了回來,緊握成拳放於胸前,慌忙地道:“秦夫人在說什麽,本宮、本宮不知道。”
“小女的手中本來是沒有黑痣的,可那一年她和安府的姑娘安顏胡鬧,不小心割破了手掌,不慎將墨汁濺到了傷口裏。後來傷口愈合,那墨汁便形成了一顆黑痣。”
“當時,她年紀小,又怕胡鬧之後受到責罰,便隱瞞不說。卻不料臣婦那時給她們送點心去,恰巧就目睹了一切。後來傷愈,臣婦還特意看過小女的手掌,發現了那顆黑痣……娘娘手心的這顆痣,與小女的還真有幾分相似。”
秦夫人緩緩地說起往事,視線卻一直落在朝煙身上,雙眼中溢滿了淚水。
“雖然皇後娘娘一切都如舊,但她的手心裏卻少了那顆黑痣……我是做娘的人,女兒一旦有哪裏不對勁的地方,我很快就能知道——當今的皇後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乖巧伶俐,孝順懂事,她不會因為自己做了皇後就如對陌生人一樣對我。她也不會因為身份有別,而眼睜睜地看著我跪在她麵前無動於衷,更不會因為家裏和她鬧了別扭而去親近她的舅母……”
“她會很乖很乖地膩在我懷裏叫我娘親,會和我抱怨說宮中的規矩麻煩,會想念她逝去的閨中好友。她不忍見我跪在她麵前給她行禮,會很無奈地扶我起來……你是我的韻兒是不是?”
朝煙早在她開口的時候就捂住了嘴,她跌坐在地,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眼裏滑落。她知道她不能這麽失態,她應該維持著淡定,不然不用她回答,秦夫人也能知道事情的答案。
但她做不到,她的心不是銅牆鐵壁做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或兩道傷口,隻要那疤痕稍稍掀開了一點點,回憶就足以摧毀她心上豎立起來的所有的盔甲——潰不成軍!
更何況,她心中的那道傷口如此之大,大到隻要她一看見愛她的親人在她麵前哭泣,一樁樁,一件件的說起她小時候的事,她就無法再做那個淡然自若的朝煙,又變成了兩年前的那個不諳世事的秦韻。
她咬緊了下唇,渾身顫抖著,不敢出聲回答。一旦開口,必然是哽咽和哭泣,她不能,也不可以哭,現在的她,有什麽資格哭呢?
南殊眨巴著眼睛,從榻上滑了下來,噔噔噔地跑到朝煙身邊,伸出小胖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奶聲奶氣地道:“秦韻姨姨不哭,不哭……殊兒把糖都給韻姨姨吃,這樣姨姨就不會哭了。”
“殊兒……”她終是忍不住,抱著南殊,嚎啕大哭起來,“娘親,娘親……對不起,對不起!”
秦夫人蹲下身抱住她,淚水布滿了臉頰:“我的韻兒……”
長公主悄悄地別過頭,拭去了眼角的淚珠。
綠腰紅著眼睛低下頭,擦了擦淚,見長公主的眼角發紅,拍了拍她的肩。
“我沒事。”長公主搖搖頭。
秦韻,安顏,這兩個人是除了她的親人外最重要的人,而如今,一個已不在人世,一個卻麵目全非,不得不用另一個名字重新回來。
好在,她認出了秦韻,還能如以前那樣護著她,讓她不必一個人承擔一切。
朝煙埋在秦夫人的懷裏,哭得不能自已,好半天方止住哭聲。從秦夫人的懷中抬起頭,她的眼睛腫的睜不開,巴掌大的小臉變得更加蒼白,嘴唇毫無血色,甚至有些幹裂,簡直就像是哭到脫水似的。
秦夫人擦幹了臉上的淚痕,扶著她到軟榻上坐著,心疼地摸摸她的臉:“看看,都是娘親不好,不該惹你哭的。”
朝煙舔了舔唇,拉下她的手,笑了笑,“沒事,女兒隻是有點渴。”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綠腰趕忙給她倒了杯水。
朝煙乖巧地喝了水,低頭看了看在自己懷裏拱成一團的小包子,心底一片溫柔。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秦夫人也不問她這兩年遭遇了什麽,隻是來回的說著這句話。
撫了撫她一頭柔順的長發,秦夫人感慨莫名:女兒長大了,但她這個母親卻沒能看到女兒的成長,就連她的及笄禮,也沒辦。
“韻兒,你今後有何打算?”秦夫人突然問她。
朝煙握住秦夫人的手,輕輕地一笑:“娘親,我現在是朝煙,日後莫要叫錯了。至於我的打算……”她咬咬唇,“女兒想要查明,冒充女兒的人究竟是誰,還有兩年前的那場刺殺,除了成王他們,到底還有何人也參與其中。我要全部都查個清楚,還給阿顏,也還給我自己一個公道。”
長公主垂眼盯著杯中的茶水,給她提了一個方向:“我看,秦夫人好像與娘家鬧翻了,這是為何?還有,喬家似乎與皇後很親近,你不如從這兩個方麵入手,或許會查到些蛛絲馬跡。我在宮外也會幫你的!”
朝煙聞言,扭頭看秦夫人。
秦夫人沒有瞞她們:“還不是喬璃。你舅母竟然想把喬璃嫁給你哥哥,我拒絕了,結果他們就想毀了你哥哥的名聲,幸虧你祖父察覺到不對,提醒了你哥哥,讓他有了提防,這才沒有中喬家的計。”
“我得知後,回了一趟娘家,卻被你外祖父和舅舅訓斥了一頓,他們甚至還提出如果不要你哥哥娶喬璃也行,但是你進宮後,必須把喬璃帶進宮……我聽聞後,直接砸了杯子,從娘家回來了。”
“再後來,就是你和阿顏遇刺,聽說喬璃在你們被救回來之後,嫁去了外地,沒有人再見過她。我覺得事情有蹊蹺,便和你父親他們提了一下,讓他們試試能否查到喬璃嫁去的地方,可是你父親告訴我,根本就查不到喬璃的行蹤。”
“然後便是阿顏在私下裏查有關於你的事,我心生懷疑,便順著阿顏查的查了下去,卻發現被救回來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兒。而且,安家的二小子去找你,之後就沒有露過麵,我便想,安懷一定知道什麽,想找他問清楚,誰知道這小子竟然一直不回府……”
說著,她失笑著搖了搖頭,“後來,我又聽說了安懷那小子要走了安夫人身邊的貼身婢女青蓮……是安懷救了你對不對?”
朝煙微微頷首,的確是安懷救了身受重傷,毀容的她,然後又設計讓宣德帝齊桪見到了她。
安瑜是帝師太傅,宣德帝出行的計劃自然也不會瞞他,安懷是安瑜的弟弟,要弄到宣德帝微服私訪的計劃對他來說完全不在話下——安懷雖然是謙謙君子,但計謀卻並不在安瑜之下,隻是樂不樂意去想罷了!
長公主沉吟道:“喬璃無故失蹤,是在你們遇刺之後,會不會和這個假秦韻有關?”
朝煙搖頭:“我不知道。當時馬車摔下懸崖,我已經昏迷,醒來之後看見的就是安懷,他告訴我,京城中早已尋回了一個秦韻,所以,我便沒露麵。”
“不管事情到底如何,我們都必須要穩住。”長公主掃了一眼朝煙,躊躇了半晌還是問道,“韻兒……朝煙,你既已毀容,那這容貌又是怎麽回事?我若不是自問對你熟悉,根本就無法從這張臉上看出你往日的痕跡。”
秦夫人聽了,也緊張地看著她。
朝煙垂下眼簾,碰了碰小包子的臉,淡淡地道:“是換來的。你們放心,在未查到真相之前,我絕不會出事。”
長公主敏銳地聽出了她話外的意思,張了張嘴,卻看到朝煙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不由得閉嘴不言。
“娘娘,時辰不早了,李總管派人來問秦夫人什麽時候離開,秦大人已經在宮門口等候多時了。”阿四的聲音響起。
“娘親,走吧,爹爹在等你了。”朝煙催促她。
秦夫人不舍地摸了摸她的頭,知道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隻能再三地囑咐她要好好保重,這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長公主從她手中接過南殊,笑著拍拍小包子的腦袋:“沒想到,殊兒竟然一直都記得你,一見麵就認出你了。”
“如無必要,還是不要帶殊兒進宮了,我怕他會發現端倪。”朝煙猶豫片刻,還是咬牙說出了這話。
明白她的顧慮,長公主也隻有答應的份。
兩個人都離開了,一刻鍾後,青蓮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個陰魂不散的皇帝陛下。
見到他的瞬間,朝煙一場大哭過後差點崩不住表情,就要像以前那樣上前笑著和他行禮了。。
忍了忍,朝煙輕哼一聲,回寢殿裏去了。
被甩了臉子的宣德帝一臉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