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夜雨海棠(二)
他忘記自己是如何離開斷魂崖的,隻知道他強撐最後一口氣在傾盆大雨中跌跌撞撞下了山,身上血與水混雜在一起,他幾乎快要支撐不下去,可有那樣一個信念讓他堅持到了最後。
斷魂崖崖主風霜一劍動天下,神鬼莫問歸去路,即便讓他三招他依舊難擋一劍,能活下來純屬僥幸,他不知他是否是動了惻隱之心,但若他真要他的命那他現在怕是已經成了血池的一部分。
此後三年,他去過很多地方,遊遍山川看遍江河卻終尋不到那一人,直到有一日,他沿著沅江一路至玉河在街市中見一馬車疾馳而過,車簾紛飛他看到了那熟悉的容顏,隻是原本冷傲如霜雪的她被歲月平添了幾分憂愁。
他一路跟隨至晉王府,方才知她嫁給了晉王成了他的側妃,她本可月下奪魂無人敢動她分毫,卻為了一人悄然入世伴他左右最後卻要和別的女子爭風吃醋。
“值得嗎?”長廊處,他堵住了她的去路,在她驚異的眼眸中冷聲質問,一句值得與否似乎又不那麽重要,握住她手腕時他清晰的感受到花溪已經毫無內力,如今的她倒是真成了普通人,在這偌大的王府她甚至連自保都做不到。
“當初真該殺了你。”他苦笑著鬆開了她的手,眼中又不忍更多的不解,花溪愣住了,瞳孔微收警惕的看了眼周圍,她雖內力盡失可依舊敏銳,特別是有孕在身的她比任何人都要小心翼翼,她垂下眸子,睫毛上沾了水汽形成顆顆露珠,顫動時惹人憐惜,她道:“多謝大人不殺之恩,如今斷魂崖已散大人亦可尋一女子安穩度日。”
“像你一樣折斷自己的雙翼委身在這側院嗎?他若真愛你就不該將你困在這。”
“是我自願的,為他,值得。”
十六歲那年花溪在梨江遇到一少年,剛完成任務的她坐在湖邊輕輕洗拭自己的利劍,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她匆忙尋一躲避之所回頭卻見一白色人影立在身後,手持著胭脂傘撐過她的頭頂,懷中捧著一束海棠花,雨水打在花瓣上,看起來清雅動人,聞風來攜一縷花香,她警惕的冷刃出鞘卻見少年淺淺一笑,溫潤柔和,“這麽晚了你怎麽不回家?”
家……她何來的家?
隻見刀影驚現,胭脂傘落地以及散落在空氣中的海棠花瓣隨風而動,飄散在了地上又被雨水衝刷掉了,她該殺了他,那雙眼眸讓她的心莫名的慌亂,可她卻在與他對視的那一刻驚慌逃走隻留下一抹背影。
此後她凡見海棠便總是想起那人,眉眼溫柔就像是一片輕輕拂過的羽毛,雁過無痕卻讓她心癢難耐,於是她第一次因一人在一處長久駐足,不懂何為感情的她隻知唯有手中利刃可為她奪得一切,那一晚她打落了滿城海棠,第二日清晨海棠花瓣被風吹的到處都是,整個湖泊都被覆蓋了。
她不知為何生氣,隻覺得煩躁不安,像是在懲罰自己一般將火氣發泄到了海棠花上,傍晚時分她坐在原處,看著湖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覺得不真實。
自幼父母雙亡的她意外被人帶了斷魂崖,從那裏走出來的人被外人稱之為亡魂,他們連人都算不上,是深夜的主人亦是被排除在外的孤魂野鬼,他們從小便被烙下了印記,生存的法則深深的刻入他們骨髓,那是由鮮血換來的生路,活著隻能憑靠手中的利刃,可活著又是為了什麽?
曾經她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可見了那少年一眼她竟開始胡思亂想,是他的錯,擾她心智者該誅。
“又見到你了。”
溫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她猛地回頭又是他,眉眼帶笑毫不避諱的露出他溫柔的一麵,花溪不會笑,前半生無事讓她開懷,也無一人會在雨天為她撐傘,在刀尖上討生活的人生死從來隻在頃刻間。
她怕那人的溫柔,怕他悄然闖入她的世界,花溪匆忙轉身一頭紮進水裏,冰冷的湖水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清醒了過來,一個殺手有何權利站在陽光下去觸碰那束暖陽。
花溪離開了梨江,她以為逃走後便能將那個人遺忘掉,殊不知在黑暗中的那一絲光亮隻要見了便深入骨髓,她這一輩子都忘不掉。
一次又一次的任務讓她越來越厭倦這樣的生活,她想走出黑暗,想洗掉受傷染滿的鮮血,可笑的是她是最為出色的利刃,任務隻會接連不斷,最終再一次任務中她又遇到了那一人,本該結束他生命的時候花溪竟倒戈相向雙刀手刃了自己的隊友帶著他逃離了。
那個決定是在慌亂中臨時做下的,可直到現在她也不後悔,她想她是愛上了那個人,愛上了那年煙雨中為她撐傘的少年,隻是時光荏苒她留在光陰中而他卻已經前行。
她救過他無數次,甚至多次賭上了自己的命,換來的是成為他的側妃,在這偌大的王府與人爭風吃醋,她雙刃在手無人可及殺伐果決從不失手,可唯獨不知怎麽留住一個男人的心。
一年,三年,他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即便經脈俱損內力盡失他依舊不信她,一句閑言碎語都可以輕易的治她得罪,就連她的孩子他都不信是他的。
“冷和,你問我是否值得,可當年那一眼是我這一輩子見過最美的風景,我一生殺人無數,從沒有一人願意為我撐傘,隻有他,他出現在我身後為我擋去風雨,所以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未遇到過那樣一個人自然不知何為心甘情願。”
她紅著眼,霧氣將她的側臉打濕,站在風口處,有風拂過衣袂紛飛顯得格外單薄,他不忍可終究未伸出手隻是笑了起來,似悲似喜讓人看不透,可他歇斯底裏的怒吼聲卻讓她瞬間愣住,他吼道:“你知道我未遇見?三年前,我剛失去了她。”
有風拂來,長廊兩側掛著的風鈴隨風而動發出清脆的鈴音,此起彼伏,空靈而又心碎,盡頭女子看著遠去的背影靠著牆壁緩緩蹲了下去,泣不成聲,原來她也是會落淚的……
院中海棠被夜雨打落,揉碎在泥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