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再回眸
偽軍團長這一下,下手可謂十分的狠毒。只片刻的功夫,就叫人聞到了一股子肉焦爛的味道。
秋白肩頭微微的打了個顫,暗暗咬緊了牙關,面上依舊風輕雲淡道:「我料你能玩出什麼新鮮花樣來呢,原來也是老生常談了,不過是些前清玩剩下的,真當是一點新意也無了。」
陶秋白一面笑著,這額上豆大的冷汗便跟著簌簌地往下淌,縱使他覺著身子有些禁不住的發虛了,也依舊強撐著精神,他決計不允許自個在這種漢奸偽軍面前露出丁點的怯意來。
這偽軍團長倒是被秋白氣得夠嗆,可是也不好用刑過了頭,這總歸是上海的總司令官,上頭還要留著活口,說是用處大著呢。
他暗暗思忖片刻,只聽著「咣當」一聲響,便將那鐵烙扔在地上,從鼻子裡頭冷哼了一聲:「我倒是要見識見識,你這骨頭能硬撐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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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已經升到正中了,茹雲望著手邊《申報》上的大字挑剔,手裡頭握著的毛筆卻遲遲沒有落下。
外頭的日光瞧著像白熱的化開的熔漿,一塊塊地甩進了窗內。而後一點一點粘在桌案上、茶几上。這玻璃是彩色的,因而亮白的光打在上頭,照進室內卻是五彩斑斕的。
案頭的鬱金香上掛了一隻蟲繭,花苞總有些枯萎的樣子了,甚至連紫漿都淌了出來,就好像傷兵流的淤血,看得人觸目不已。
立了許久,茹雲心思便都在那張報紙上,只覺得怎麼都下不了筆,只得猶自坐了下來。
原來,那報紙上寫的標題乃是「駐上海總司令官陶秋白被生俘」。
一旁的硯台上,那些研開的墨,仿若不停地在冒著煙氣,在彩色玻璃的映照下,更是發了藍光。天氣明明不熱,茹雲卻覺得整個人都要被蒸化開了。
她歇息了片刻,腦子裡胡思亂想的東西也跟著平靜了一些,於是復又緊捏住毛筆,全神貫注的想將這封信起草一個開頭。可是每當筆接近信箋的時候,總是有一陣痙攣抖得她整個手臂都控制不住了。
門口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茹雲擱下了筆,略略喘了口氣,方才開口道:「請進。」
進來的是阮香玉,她一進門,就瞥見了茹雲案上的那份報紙,只是假意不知道:「外頭天氣正好,不妨我陪你出去散散心罷。自打你出院以後,就一直悶在屋子裡頭,也不怕悶壞了的。」
茹雲微微笑了笑,一對梔子花形狀的耳墜在她面旁「簌簌」地打著響:「怎麼,你今日不忙的么?」
阮香玉道:「日日都有許多的瑣事,哪裡會不忙的。我只是不大放心,你一個人在屋子裡,因而便想著來看一看,你究竟在做什麼。」
茹雲道:「我還能做什麼呢,不過是想給處州的親戚寫封信,可是一個晌午過去了,真是一點心思也沒有了的。」
阮香玉望著窗外的蕭索,輕嘆了一聲:「這會滬上沒有心思的人,又豈止你一人……這陶司令被俘,陶家軍潰不成軍,日本人滿城搜捕,上海算是完了。」
「對了,這裡有一封信,說是要呈予你親手看才好。」阮香玉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
茹雲旋即低下頭去,看著這信封上的字跡,一雙清眸漸漸睜大,眼中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直到她拆開了信箋,整個人差些驚叫出聲來。
茹雲捂著嘴,似是不可置信,反反覆復地看著這信上的字跡與內容,這心下的一概情緒都一併湧上了心頭,使得她情難自制地流下淚來。
只見著信上寫著「茹云:見字如見面,若是你得空,這個周末,我們還在老地方見。斯年留字」。
她只當斯年已經死了,可是這會,竟然告訴她,他沒有死,他還好好的活著!難道,真的是她當初誤會了陶秋白么?
茹雲覺得頭痛極了,不停地揉著太陽穴,而後抬起頭來,望著阮香玉道:「是什麼人把這信交到你手上的?」
阮香玉回想了一番,不由得開口道:「約莫八九歲的一個孩子,倒是瞧不出什麼來頭,穿的也很普通呢。」
茹雲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
周日的下午,坐在黃包車上的法國水兵擠箍著醉眼,瞧准了黃包車夫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哈哈笑著經過交通燈柱子所在的路口。
印度巡捕拿著長棍,在車水馬龍的路上大模大樣地巡邏著。幾個跑堂口的女人,髮髻凌亂,身著開叉的舊長條紋旗袍,在廣西路與雲南路之間徘徊著。
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廳,是一處由俄僑所開設的餐館,在法租界裡頭規模最為宏大,也是口碑甚好的一家餐館。在周末,如果不預約,幾乎是不會有空座的。
茹雲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的店招,心下莫名生了一股怯意。直到這一刻,她還是不敢相信,斯年竟然還活著的事實。
茹雲低著頭,在人行道上等著交通信號燈亮起。旁邊的汽車道上醒目地鑲嵌著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又是微微凹進去的,不經意瞧著,整條柏油道踩在腳下似乎都是烏暗柔軟的。
待得過了人行道,就可瞧見前頭兩邊的汽車早已排滿,大都是官家的黑色小車。這時,從一輛車上下來一個身著深藍的西裝,胸口袋子上露著一角帶白色的綠色絹帕的男子。
「茹雲……」
茹雲回眸望去,車水馬龍的街頭涌動著,柳斯年的身影越走越近,她甚至片刻間忘記了呼吸,整個人就愣在原處,一時並不知曉如何反應才好。
柳斯年極盡溫情地看著茹雲,她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下,白皙的肌膚、纖細的腰肢、全身的線條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美態,不禁看得有些愣了神。
茹雲暗暗掐了掐自個手心,這個時候方才略微喘了一口氣出來,她瞧見一旁汽車的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日本商會的通行證,不由得略微蹙起了眉頭。
「茹雲…….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么?」柳斯年忽而張開了雙臂,一把將茹雲摟進了懷中。茹雲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的雙眸一下就跟著濡濕了,半晌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