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你不合格,李管家
顧誠在病房外面轉了圈,身邊的秘書看著他在標著「禁止抽煙」的標牌前悶聲不響地點燃了第三根香煙,又瞥見遠處走來一個護士,很快提醒咳兩聲提醒顧誠:
「顧總,查房的來了!」
滿面陰沉的顧誠聞言,瞟一眼,隨手掐滅了煙,沉沉吸了口氣,推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喲,醒了。」
收拾臉上的情緒彷彿只用了一扇門的距離,顧誠走進去,朝白澤說。
眼前又點像他見到他最開始的樣子:
雪白的床單,蒼白的男孩坐在病床上,神情安靜,精緻如出土瓷坯。
是的,男孩。
在顧城心裡,白澤居然還是當年那個毫無招架之力,整日和病床,垂逝的死氣為伍,整個家裡,他吝嗇多一個眼神去搭理的不速之客……那個男孩,他早該死了。
可他到現在,依然沒死!
白澤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那個神情讓人看慣了。太秀致,太蒼白,像純凈的馬蹄蓮,讓人誤以為它是無毒無害的螻蟻……他的弟弟。
前段日子,顧誠才驚覺他這個螻蟻一般的弟弟,早就不聲不響地長大了。像是有毒的馬蹄蓮,有朝一日開,花香即如罌粟。
男孩聞聲抬起頭來,漆黑的瞳仁里,滿是要吞噬世界,看不見底的黑暗。
顧誠倏然一驚,險些倒退兩步。就見白澤朝他笑了,分明薄弱的嗓音里,帶著點不痛不癢的笑意:
「大哥。」
顧誠強自鎮定:
「醒了就好……但是你們倆沒事跑到吊纜上去做什麼,那原本是個出了問題準備維修的吊車,你們上去,怎麼連安全繩都不系?」
一句話,直接已經把白澤的事情高高撇清,定性為「意外事故」。……雖然後面發生的繩斷事故,真的是他始料不及的「意外」。
然而是誰幹的,他也不知道。
C晚上莫名其妙地不辭而別,後面有人帶話說他有緊急的事先行離開了,也不知道什麼情況。準備好久的度假村之行就這麼黃了,顧誠心頭更加躁鬱。
「你要是死了,我不說什麼,那個魚小滿死,還不知道誰來擔責任呢。」
顧誠神情要笑不笑,面上前一秒雖是流露關切,聲音里,卻帶著帶著一貫的刻薄。
——顧誠現在是該這麼個表面關心,實則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狀態,他拿捏得很好。
白澤望著他也不說話,只是笑意更加清淺動人。
眼眸微微彎起,彷彿好像那個手骨折斷,膝蓋骨受損的人不是他一樣。
只是那純凈的目光深處細密著黝黑的深流,只看得顧誠背後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
「誰允許你出現在這裡?」
一聲冷意十足的男聲從身後傳來,顧誠回頭,下一秒胸口的領子已經被人一把揪起,猛地提到了窗頭,強有力地一把將他按下去。
「你!……」顧誠半個身體轉瞬便露在了窗檯外。
他魂飛魄散定睛一看,撞見李肅那張萬年如山,如今升級成冰山的冷凍臉,轉眼便露了怯意,聲音都變了:
「你你、你想做什麼,李肅,你好大的膽子!」
「我想做什麼,你不清楚嗎?」
李肅手下再一用力,顧誠身體更往外一寸。他滿眼陰沉,臉上流露出一股肅殺的神情,絲毫沒有平日里的平和恭敬:
「我不在,他就出了事。」
顧誠自然敵不過李肅的勁道,他知道他什麼意思,心神也一下子拋了起來:
「怎麼,昨天派你回公司拿一份加急簽名文件,倒還是我的不是了?你怎麼說話的!」
顧誠厲聲喊著,用力掰著李肅猶如鐵爪的手,然而無濟於事。「你不在這裡,一個意外事故,他出事倒還怪到我頭上了?!和我有什麼關係?……你他媽是他養的一條狗嗎?李肅!你可得看著點,誰才是顧家的主子,誰才是公司的主子!你竟敢……」
「和你有沒有關係,你心裡清楚。」
「李肅。」
一邊的白澤終於開口了,喊住了李肅。他聲音輕柔,像一陣不緊不慢的風。「去把花插上吧。別不懂規矩……怎麼能和大少爺動手呢?」
李肅鐵青著臉色,聞聲把顧誠放開了。
也沒再多的表情,轉身沉默去把左手上新鮮水嫩鮮花取出來,插到了床頭柜上的空瓶里。
「大哥還是快離開吧,看來,我的秘書對你有些誤會。」
白澤抽出一朵淡雅的康乃馨低頭聞了聞,並不在意顧誠的樣子,「C離開了,公司事情那麼忙,大哥這麼關心我,還特意留在這裡探望我……他不識抬舉,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顧誠臉色變了變,撐著冷笑道:
「也對,就是個奴才,一家人都是奴才……他不識抬舉,你得教著點。」
李肅冷厲的目光朝他再次射過來,朝他這邊走了幾步。顧誠驚得再次小退幾步,驚魂不定地望向白澤。
白澤只是看著,但笑不語。待李肅又快到顧誠跟前,才慢悠悠道:
「我自己都是個沒人教的,哪裡會。」
……顧誠臉色極其難看,拔腿就大力開門往外走。
「哥。」
他又在後面喊他,顧誠一頓,聽身後白澤聲音宛如剔透又黑暗的琉璃:
「我記下了。」
……
他記下了什麼?顧誠比誰都明白。白澤一句多的也沒說,他卻覺得背後卻一片颼涼。
快步離開病房,背後那股被目光追隨的感覺才略有淡去。顧誠晦氣地鬆了松衣領子,出了醫院上了車,摔上車門。
「記下了又怎麼樣,半死不活的。沒證據,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顧誠咬著牙狠了一句安慰自己,轉而面色陰沉地問秘書:
「紀瀟黎呢?」
「還在這裡……昨天已經和她囑咐過了,但她害怕死了人,硬是留在這裡不走。」秘書低聲說。
「愚蠢的女人!」
顧誠低聲咒罵,心情一片煩躁。「心腸毒,膽子又小,聯繫她,讓她趕緊走趕緊走!留在這裡,說不定被人看出點什麼來!……算了,你直接無找她,讓她現在就跟我一起回市裡。」
秘書於是又下了車。
半晌后回來,「顧總……她不在。」
……
白澤盯著李肅買的花出神。
「你也記得買半枝蓮了。」
他說,抽出一支野喳喳的藍色花莖,目光低凝。「魚小滿也買過。」
藍色,魚小滿裙子的顏色。
她緊緊拉住自己時,他世界里傾蓋鋪滿的顏色。
「她跟我說半枝蓮可以凈化病房空氣,我記著了。」李肅注視著他,目光有點默。
「她是真的對我好。」
白澤點點頭,把玩著那棵甚至稱不上鮮花的野草莖。「你現在還覺得,她接近我是目的不純,排斥她嗎?」
李肅不答話,這個問題他沒法回答。
沒有魚小滿,白澤現在已經不在了。在和生死時刻,人和人之間,人對人自己,沒法假裝。她對他有多好?好到差點沒命。
李肅對魚小滿的情感和態度更加複雜。
他想起那句看起來不怎麼走心的話——「不管你你怎麼想,我不會害他。」
那麼多看起來走心的人,最後心變了……這個不走心的,走的是靈魂。
魚小滿,是個怎樣的人呢?
魚小滿就是讓簡律辰這種人覺得值得愛,讓白澤這種人覺得相信愛的人。
……這種愛很模糊,也很籠統。似乎已經超越了男女之間情情愛愛,變成了一種人所能擁有,所能做到的美好。
像是一種少有的珍稀的人性,每個人想要靠近,想要被洗滌的喜歡。
「我很感激她。」李肅垂下眉眼,低聲說。
……
白澤沉默了一會兒。
「那個女人說,世界上沒人會真正愛我,關心我。」
他看了他一眼,聲音低低的,復又打量著手裡的花,「但是你和魚小滿,又是怎麼回事呢?」
一個從未放棄他,一個在他放棄的時候拉住了他。
「夫人說得對,沒有人會愛你。」李肅很快,神情變得嚴肅,轉而眉眼之間又變得淡淡的,「……我也不。」
白澤目光安然望著他。
「我為什麼會在你身邊,因為我選擇了你。」李肅又說,在他的目光下冷淡了下來:
「少爺,在你走到你要去的地方的路上,不要抱著一絲的眷戀和美好,不要試著相信任何人,那會讓你受傷和停留。受了傷,就可能再也站不起來。」
白澤繼續目光淺淺地望著他。
「……」李肅終於有點綳不住了,面色更為冷淡低沉:
「我從小就被父母朝著管家方向培養,一位最出色的,不可替代的管家。僱主離不開你,你的忠誠也不會允許你離開他——他將會分擔著主人一半的血液和生命,將會握著主人手裡的半壁江山。要做最出色的管家,就必須要具備能挑選出最出色主人的眼光。那是我從小就必須學會的東西,我選擇一位最優秀的主人,所以我選擇了你。……那不是關心!我只是……只是選擇了你。」
李肅似乎急於撇清一些東西,白澤什麼都沒說,他就急於讓他明白了。
……
「管家還要有喜怒不形於色的淡定和從容,絕對的恭順和絕對的無立場。」
白澤說,目光帶著些清晰又有些溫度的輝光。
「可你說你感激魚小滿……你已經為我擔心了。甚至剛才還因為我,控制不住脾氣地,憤怒了。」
……那不是主人利益最大這一條的管家素養表達。
白澤微微彎了眼角,漆黑的瞳仁里漸漸變得淺淡明亮。望著李肅,像是第一次真的笑了。
他唇角輕輕勾著,慢吞吞下了一句結論:
「你不合格,李管家。」
「……」
他從前不相信的東西,現在已經信了。
……
「作為一位主人,您也,已經不合格了。」
李肅望著他泛起不同以往的的光澤的黑亮眸子,半晌,復又重新垂下眸子。
你成了一個心裡不再絕對冷靜,和冰冷縝密的主人。
李肅心中沉默地說。
「不合格也沒關係……」
白澤怔怔然看著手裡的半枝蓮,目光隨著手裡的那一排藍色小花移動,輕聲回答說,「如果真是這樣……不合格也沒關係。」
如果生命里真有這樣的真實,真能有這麼動人的溫暖,什麼王座,什麼棋局……他不合格,他不要,也沒關係。
……
但世界上總有東西,是你太想要,想要得陷入癲狂與崩潰的。
比如魚清明之於紀瀟黎。
紀瀟黎做了一件她做過的最讓她夜不能寐的事情。
——她在顧城陰差陽錯的撞見和慫恿下,動了她神經角落裡最陰暗的那根弦……殺了魚小滿。
殺人,那不是別的事情……是殺人。
到底需要魚小滿刨了幾次她家祖墳,在她家祖墳頭上蹦迪多少回,需要多少累世的仇恨和隔世不能化的怨毒,才值得動用這個一個「殺」?
……紀瀟黎事後清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手腳冰涼。
她腦子當時正在氣頭上,魚小滿的傲慢和拒絕,讓她自尊心嚴重受到了踐踏——簡律辰說魚小滿沒錯,自私的是她。
魚小滿真有那麼好?魚小滿真有那麼對?
她道歉了,她悔過了,她學著三思而後行,學著不再那麼自私了……可為什麼她只是想要一個好好的幸福的機會,她都不肯成全呢?
她從來沒那麼真真正正遇到一個魚清明那樣讓她喜歡的人。讓她產生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會一輩子不幸福的感覺。
當時顧誠怎麼慫恿威脅的她?……她不記得了,腦子一昏,咬咬牙,就點頭了。
然而紀瀟黎昨晚一整晚,都是在噩夢和冷汗浸透之間不停驚醒和失眠的。
——她根本睡不著,那是謀殺,殺人啊!
她夢見魚小滿死了,紙錢白菊花撒了一地,她夢見警察把她從熱鬧的宴會上拖出去,手銬勒得她血流不止。
……
警察會來嗎,他們會不會找到什麼?萬一自己被抓到了怎麼辦?
一晚上,紀瀟黎就在一種神經質的膽戰心驚中度過。
……
大清早的天台,格外寂靜。
紀瀟黎蹲在天台邊沿,死死抓著旁邊沒拆的扶手,去夠那根之前在故事中第一條斷裂的繩子。
天台邊沿的風沿著窗玻璃扶搖直上,冒著一絲絲高寒的冷度,像是造物主冷冷的凝視。她心裡發顫,身體也在發顫,望一望遙遠的下面,腦子裡就是魚小滿粉身碎骨摔落的看樣子。
紀瀟黎咬著牙,撈到那條斷掉的繩子,然後扯過來,倒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南霜她們的調查和處理全部都是隱性的,不知情的人還一無所知。像紀瀟黎這種,壓根就是不知道警察早就來過的那種人。
……她渾身坐立不安,心情一直忐忑。
聽顧誠說,後面還有人弄斷了繩子,不是他們的人。
她顫抖著拿出一把鋼絲鉗。
以防萬一,她要把那段潑過濃硫酸的地方像另一條繩子一樣,剪掉。這樣誰也不知道,繩子是兩撥人弄斷的了……
她不要被牽扯上,她不要坐牢……
紀瀟黎戴著精緻的皮手套,費力地跪在地上,弄完最後一根鋼絲繩。她把那段有些發黑的鋼繩揣進兜里,長長吁了一口氣,滿頭大汗地起身。
天際晨光熹微,下過雨的空氣濕潤而清寒,在水汽蒙蒙的細霧朝陽里,佇立著一個人。
……
紀瀟黎轉身之際,手裡的鋼絲鉗在看到那人的瞬間,倏然落地。
魚清明穿著長長的外套,衣角被天台上的風微微帶起。手落在兩邊的口袋裡,站得一如他的目光,筆直而沉靜。
「是你。」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