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爭工資
林素素順手把門往身後推了一下，讓門半開半掩著。
她笑眯眯地走到楊木青病床前，把廣柑放在床頭櫃上，大大方方坐在床沿上說：“楊老師，吃柑子，你好些了麽？”
“謝謝你了，林素素同誌。”楊木青趕緊放下書興奮地說，“你不怕傳染呀？”
“傳染？我早被傳染了。我也被關進病房了。”
“那你……啷門不好好休息？你住在幾號病房？”
“這不是休息是啥？我住在那邊二樓，五號病房。”林素素爽朗地說，“前天，我想你啷門沒到我車位上來了；我想你是不是又調了。晚上，陳老師才說你也病了。”
“是呀，從我發現染上流感，我就不進車場轉了，更不好去你那裏了。你身體這麽單薄，被傳染上了流感，你支持得住嗎？”
“不要緊。楊老師，我想問你一個名詞，看你怎麽解釋哈。”林素素像小學生一樣恭敬地說。
“隻要我懂的，一定給你說。如果我不懂的，等我出院後查詞典給你說，好不好？”楊木青也誠懇地說，“林素素同誌，什麽名詞呀？”
“同病相憐。”
“這是一句成語，不是名詞。你個小女子啷門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小女子、小女子，你多大呀？嘻嘻。”她雙手捧著臉笑，然後說，“是陳老師昨晚說的。他說我也害流感，你也害流感，這叫同病……”
她打住了，吐了一下舌頭，臉上泛起紅暈。為了掩飾，順手拿起床上的《海涅詩集》假看起來，邊看邊用手撥弄衣邊角。
楊木青趁機把林素素觀察了個仔細：隻見她兩腿修長，個兒約有一米六七，十七八歲的樣子，穿一件工作服，一條深藍色直筒褲，一雙青色襪子，一雙小沿口青幫子白底子布鞋，發鬢垂在兩耳邊，把她鵝蛋臉顯得十分嫩氣，在幹瘦、貧血的臉上，整齊的前劉海下麵有兩條秀眉，一雙大眼睛，長睫毛。
林素素放下書，剝了個柑子遞給楊木青。林素素的熱情讓楊木青的心撲撲跳起來。
“我是她的老師呀！”這個念頭讓他鎮定下來，一邊把柑子米米往手心吐，一邊問：“林素素同誌，我給你布置的作文，你寫起莫得？”
“還沒寫起。等病好了再寫。”林素素又在剝另一個柑子，漫不經心地說。
“是的，身體本來就單薄，加上又得了流感，還是多注意保重要緊。你平時忙著生產技術練兵、學文化，可千萬別忘記了適當休息，要加強營養啊！看你瘦成這個樣兒，長期下去啷門行？”
“你呢？光說別人，同我差不多。你們這些讀書人，吃筆管飯的。”
“我不象你象林黛玉那樣弱不禁風，我還是很結實的。”他挽起衣袖，“來，我們搬手勁。”
“誰同你動手動腳的！”林素素紅了臉，嚴肅地說。
楊木青也紅了臉，伸了個懶腰，口裏機械地說：“素素，今晚你想吃啥飯？我去幫你打。”
“你吃啥，我就吃啥。我們都去打，好不好？”她表情變得活潑了，回答得那樣爽快。
愛情的種子又悄悄在楊木青的心田裏發了芽。住院期間，楊木青和林素素產生了感情，言談舉止變得曖昧，但尚未確立戀愛關係，彼此間隔著一層紙，隻等捅破。
1956年春夏之交，全國工資改革，朱鳳廠調整工資，上浮一級是八塊五毛錢。
這是建國後第一次漲工資，名額有限，一個部門隻有幾個名額，幾十人或幾百人來爭一個名額，為這八塊五爭得臉紅脖子粗，鬧得烏煙瘴氣，簡直比美國人爭總統位置爭得更激烈。
討論會上，大家各自表功，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老實人，突然變得口若懸河了；平時說話結結巴巴的，突然變得伶牙俐齒了；平時溫文爾雅的，突然變成凶神惡煞了；平時的朋友突然變成敵人了。
八塊五象根魔術棒，把新中國第一代繅絲工人變成了鬥雞眼——跳呀、罵呀、哭呀、喊呀、吵呀、吐口水呀、扇耳光呀、揪頭發呀、扯衣服呀、抓臉呀、扔鞋子呀…….
在朱鳳廠上演女工撒潑、男工發飆的鬧劇之際，有個人是異常淡定的，他始終坐在觀眾席上冷眼看戲，這個人就是楊木青。
楊木青對這次調資滿不在乎，他不明白這些人為啥要爭這八塊五。
在他看來，物價低，廠福利待遇又好，住房、水電、看病、看電影、洗澡、理發，啥都是免費的；
每個月還要領勞保，工人有工人的勞保，幹部有幹部的勞保，象肥皂、手套、口罩、衛生紙、信箋紙、沿珠筆、墨水、複寫紙、粉筆等，都是公家根據工作性質來配發；
人人每年都要換套工作服、工作褲、工作鞋、工作帽；逢年過節還要分東西，比如牙膏、牙刷、杯子、調羹、筷子、菜油、水果等等；
平時除了吃飯要花點錢，職工和家屬的生老病死都由國家包幹；就是孤兒，都一律由組織撫養，從沒缺吃少穿過；老光棍找不到對象了，也由組織幫忙解決。
朱鳳廠流行一句話，“有了困難找組織”。
再說，啥都要憑票供應，拿到錢也買不到東西，漲八塊五有多大用處呀？
楊木青的月薪38元，屬於高薪階層；一般工人隻有一、二十元，臨時工隻有幾塊錢。楊木青一人花不完38元，每月還主動給養父楊季寄10元。
楊木青這種小知識份子不了解生活在低層的群眾之疾苦，“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光棍一條，工資高，不差錢，不清楚別人要養家糊口，多八塊五，日子就過得寬裕多了，夥食可以開好點，一家十口的，每天也能吃個五分錢的雞蛋，加強一下營養。
楊木青每天按時參加討論會，觀賞八塊五引發的鬧劇，在心裏鄙視那些唱戲的角色，認為他們是“庸俗的小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