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落叫的女工
那一年，各種獻禮接踵而至——“給大戰開門紅獻禮”“紀念三八婦女節獻禮”“五一勞動節獻禮”“五四青年節獻禮”“祝七一黨的生日獻禮”“八一建軍節獻禮”“十月國慶節獻禮”“四季度大戰滿堂紅獻禮”。
運動初始，為了配合放衛星和獻禮，全廠編為民兵團，車間各班號稱“民兵營”，技術管理員就是民兵連長。
既然軍事化了，就得戰鬥化；戰鬥化了，一切行動得聽指揮。
開班前、班後會，全都得站起開；每天跑操；上下班一個樣。
爭分奪秒生產，不計時間、不計報酬，做完八小時還得做義務班，人停機器不準停，上班的人該吃飯時就由下班的人去頂半小時。
這樣緊緊張張的戰鬥化生產確實讓職工的幹勁倍增，生產指標也大大提高了，每天聽車間廣播念成績，聽到“三A四A”，大家壓根無動於衷。
即使有人繅了“六A七A”，人們也不覺新鮮了。
換成以前，有誰繅出了三A級絲的話，很多人都要羨慕她，一般人隻繅得出一A、二A。
楊木青指揮戰鬥在基層，衝鋒在前線，認真地幹，嚴格指導、檢查，嚴厲監管工人。
隻要誰的產質量沒達標，他就要遵照支部領導意見，寫“慰問信”對人家進行諷刺、挖苦，又要開班會訓斥人家。
楊木青負責的兩個台，無論是周，是月，是季度，在流動紅旗競賽中都有一個台包到拿紅旗。
大躍進時期，幹部們情願工作方法左些、硬些，也不能右些、軟些。
人們都說態度生硬是工作方法問題，軟弱右傾是路線問題。
楊木青由於家庭出身是地主，必須夾尾巴做人。
再加上曾在生產科被遊科長穿過小鞋，吃到過跟領導處不好關係的苦頭，有了前車之鑒，他這次下車間後盡量按領導意圖辦事，想和頭頭把關係搞好，他對甲班支部書記和車間主任一直唯唯諾諾。
有兩件事對楊木青來說簡直是違心的，但他不得不執行命令。
事情是這樣的：
車間領導要求工人把蛹襯做到每粒15、16公絲的厚度，顏色呈黃色。
有專業知識的楊木青知道這個要求是不符合實際的。
這樣做會增加斷頭，工人接頭頻繁，不但增大勞動強度，最終也會影響產質量。
可領導認為兄弟單位做得到，朱鳳廠就必須做到，不然就得不到紅旗。
還有，在繭巴方麵，領導要求每個繭巴不超過0.6公分。
按現有的技術水平，這個要求是達不到的，可為了超過別的班，支部書記李成渝出了個主意，把一個緒的繭量分成幾股來理，而且去其頭尾。
這樣一來，每個繭巴隻有0.3公分，是最小最小的了。
楊木青明知這樣弄虛作假有害於生產，但他沒提出異議，反倒認真地執行了。
在那個年代，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嚴格強調“階級鬥爭”“路線鬥爭”，動不動就來個“火線整黨”，不說大話、放不出衛星，輕則被反右傾，重則罷官，還要接受勞動改造。
朱鳳廠已揪鬥過反社會主義份子，有的技術員被戴上了“反社會主義份子”的帽子。
楊木青明知大躍進的某些做法不符合客觀規律，但他明哲保身、噤若寒蟬，領導說啥，他都照辦。
然而也有個別女工不吃楊木青他們那一套，他剛調到13、14台的時候就嚐到了一碗“海辣麵”。
那是他調來的第二天，他在台裏做現場巡車指導，看到13台工會組長孫明淑把蛹襯摘厚了，楊木青說：“蛹襯厚了，約有25公絲。”
孫明淑照舊繅她的絲，理也不理楊木青。
楊木青壓住火氣站上踏腳板幫她做了二十來分鍾，按照15、16公絲的標準厚度摘了蛹襯。
他做示範動作時，那姑娘依然我行我素，看都不看他一眼。
楊木青惱羞成怒，很想發作，但想到自己才走馬上任，沒有群眾基礎，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便克製住了，努力擠出一點笑容，盡量溫和地說：“要識別好蛹襯，做到起皺摘蛹。”
孫明淑邊添她的窩子，邊拿眼光挖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光談理論！還得結合實際！”
“光談理論，還得結合實際。”這句帶刺的話把楊木青弄出了一副窘相。
他無言以對，隻好默默地走開了。
邊走邊想：“這女子看上去文縐縐的，秀理秀氣，說話還很有份量。究竟是她不對，還是我的指導思想和指導標準有問題？遇到這麽不落叫的工人，還得和這個台的黨小組長說說。由她出麵去教育，恐怕好些。”
事情發生在13台，楊木青當然不會去找14台的黨小組長，他來到13台黨小組長蘇雅平的車位上，一邊幫她添緒，一邊談起孫明淑不接受技術指導的問題。
蘇雅平是黃碧雲的小姐妹，曾幫楊木青和黃碧雲穿針引線過，她以前跟黃碧雲同在12台，是12台的黨小組長，後來調到13台當黨小組長。
由於黃碧雲這層關係，楊木青跟蘇雅平早就熟了。
蘇雅平個兒不高，身體健壯結實，紮一雙長辮子，眼睛大大的，雙眼皮，五官擺得十分勻稱，皮膚黝黑，走起路來紮紮實實，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天生一副熱心腸，銀鈴般的聲音十分動聽，歌聲也好聽，笑容時常掛在臉上，說話和顏悅色，非常有親和力、好人緣。
別看蘇雅平是一個進廠後才掃盲的工人，可她努力自學，沒到三年時間，讀報、寫一般日用文章都行。
她1950年進廠的時候隻有15歲，第二年入團，18歲入黨，在13台當黨小組長的時候已有5年黨齡了，是個老先進，在群眾中很有威望。
楊木青調到這兩個台之後，遇到麻煩就找她幫忙，她大力支持他的工作。在她影響下，連14台黨小組長馮成秀也積極支持他的工作了。
當蘇雅平聽說孫明淑不聽楊木青的指導時，她一邊添緒一邊冷靜地分析原因：“這個妹子，人倒是個好人，就是有些驕傲。她技術好、生產好、文化高，是個初中生。
樣子長得也不錯，所以差不多的人都瞧不起，包括車間有些頭頭。
不過，她很懂道理。當她對一個人了解了，覺得值得尊重，她對人是很真誠的。”
聽了蘇雅平的話，楊木青得知孫明淑不是針對他一人，心理平衡了，胸中的悶氣一掃而光。
他說：“二天還得依靠你們這些基層骨幹呢！”
“楊老師，你放心，我們一定支持你！下班後我找明淑妹談談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