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吃團年飯
這道由風水先生選址的舊廠門麵朝嘉陵江,與果城隔江相望,通往廠區的道路是一條由三合土砌成的寬敞馬路,兩旁分別栽了十幾棵高大的法國梧桐。
寬大、茂密的樹葉遮天蔽日,夏天走這條路,曬不到太陽,非常涼快。
現在是冬天,樹葉已被寒風吹落,梧桐變得光禿禿的,附近職工宿舍的電燈光把路麵照得十分亮堂。
楊木青他們熟門熟路地拐彎抹角,很快走進了三班製的食堂。
朱鳳廠的食堂比較多,這個三班製的食堂是最大的,廠裏每年都在大食堂團年。
對於朱鳳廠的人來說,團年是頭等大事,大人娃兒一年上頭都眼巴巴地盼著吃這頓團年飯。
按國家規定,元旦節有一天假,但朱鳳廠不放假,元旦那天的假存到春節一起耍。
朱鳳廠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一到放假,各回各的家,偌大的工廠頓時變得清清靜靜,隻有元旦那天是全廠最熱鬧的一天。
元旦節雖照常上班,但那天廠裏要給每個職工分發團年飯。
好事成雙,一人領兩份。
一份拿來打平夥,一份帶回家。
那天,食堂從上午就開始鬧騰,各部門都要借食堂來聚餐。
上中班的吃了去上班;上深夜班的起床了也來吃;
上深夜班的走了,上白班的下班了來接著吃。
炊事員的手藝全都在這頓團年飯裏麵了。
那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什麽醬爆肉、扣肉、魚香肉絲、涼拌豬耳朵、紅燒蹄子、粉蒸排骨、鹵鴨子、宮保雞丁、豆瓣魚、八寶飯、油炸花生米、酥肉丸子菠菜粉絲湯。
按習俗,吃酒席要上十二道菜。
分的團年飯又好吃又多,要用一個大洗臉盆裝才端得走。
不分甜的鹹的,冷的熱的,炊事員拿大瓢小瓢往臉盆裏舀,把大盤小盤的往臉盆裏倒,一共要裝十一道菜。
當然,湯是另外用東西裝的,這個可沒法混在臉盆裏,那要倒進去就成豬潲了。
元旦這一天,進食堂的人們手裏拿的不再是各式各樣的食具。
這一天,無論廠裏廠外、大路小路,都能看到一手拿個洗臉盆,一手拿個鋁皮飯盒的人,急衝衝、興衝衝地往食堂趕。洗臉盆裝菜,鋁皮飯盒裝湯。
這是朱鳳廠一道獨特風景。
這獨特風景直到八十年代才消失。
消失的原因是因為自從食堂搞了承包後,大家抱怨團年飯越做越假,越來越難吃。
職工們對一年比一年更水貨的團年飯怨聲載道,而越長越胖的夥夫們又屢教不改,廠裏不得不把團年飯變成了團年費。
那以後,朱鳳廠的年味是越來越淡了。
然而在楊木青和李大胡子、蔣幹細兒三人結伴,匆匆趕去吃團年飯的時候,那正宗的團年飯還是具有無比的誘惑性的。
尤其是在這平時難得見到油星的災荒年,想到那一洗臉盆的美味佳肴,楊木青他們覺得哪怕是頂著寒風,踩著泥雪,走幾十裏的路,去吃這頓飯也劃得來!
楊木青走進大食堂,隻見幾十張桌子上麵杯盤狼藉,每桌除了有一攤子油膩膩的碗盤外,一點殘湯剩水都沒有了;
炊事員和夥食團大大小小的頭頭們,還有幾個廠幹部正圍在一張大圓桌前劃拳飲酒。
十多個人的喧嘩聲把空蕩蕩的大食堂吵得熱熱鬧鬧。
見此情景,知道來遲了、散席了,連平夥都打不成了,更不用說拿洗臉盆端份子回去的事了,三人都在心裏暗暗叫苦:“哦嗬,吃球不成了!英雄白跑路,隻有喝西北風了!”
他們象無家可歸的叫花子,悄無聲息地站在食堂大門口,被那桌尋歡作樂的食客無視了存在。
三人緊皺眉頭、焦急不安。
楊木青心想:“通知回來過年,如今成了這樣!
走吧,老李和老蔣莫得家,今晚又吃啥?
不走吧,哪個理睬呢?杵在這裏多莫趣!”
其實楊木青倒不為他自己著急,因為蘇雅平住在廠裏。
他這樣想:“有了她,我就不會餓肚皮!”
最後還是李大胡子打破了僵局。
他氣憤地高聲說:“咋個搞起的?通知回來團年,又叫我們吃閉門羹!餓肚皮!”
他象是自言自語,其實是說給那夥酒足飯飽的同事聽的。
聽到李大胡子發火,綽號叫“謝粟子”的總務科長謝存輪趕緊離開桌子,帶著刺鼻酒氣走過來,把那長得象粟子的臉迎上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哦,是老李你們回來了?來!來坐!我們一起坐!”
他仿佛根本沒看到楊木青和蔣幹細兒似的,拉起李大胡子就走。
“不止我一個!還有其他兩個同誌。我們三個是一起的。”李大胡子隨手給了他一根煙,半開玩笑地說,“日麻你們這是明叫我們來出洋相!”
“不不不,這是我們準備不夠!”粟子科長把煙夾在耳根上辯解道。
“那嘢!通知個屁!通知回來幹啥?”李大胡子生氣地說。
“我們沒聽說。”粟子科長打著酒嗝說,“沒聽說下放幹部要回來。”
“這就奇怪了!”李大胡子說。
緊接著三人異口同聲地說:“是任總主任通知的!”
“那我得去請示任總主任。”粟子科長把李大胡子遞的煙從耳根取下來,點燃吸了一口,“請同誌們等一等,我去請示一下任總主任。”
楊木青本想回家,卻被兩個同伴留住了。
他們三人冷清清地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等請示。
沒到十分鍾,任總主任來了。
高高瘦瘦的任總主任名叫任進村,是三班總主任,是前繅車間最大的官,甲乙丙三個班的車間主任和支書都歸他管。
他是會計專業畢業的中專生,也是黨員,象棋下得好,跟遊科長是棋友。
在楊木青下放這年,遊科長又調回廠了,回廠當了一把手,由科長遊白成變成了黨委書記遊白成。
遊白成一人得道,當上了朱鳳廠的土皇帝,他的棋友任進村也平步青雲,從小統計員變成了權傾一方的侯爺。
不但生產要抓,連幾千人的夥食也要抓。
在災荒年,夥食就是命脈,把夥食抓到手,這個權力可不得了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任總主任比遊書記還要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