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囚徒
盡管到了晚上,被烈日暴曬了整個白天的馬路和水泥樓房仍熱得燙手燙腳。
空氣悶熱,沒有一絲兒風氣氣。
無論是在陽台,還是在過道的水泥地板上躺著或坐著,都熱得心裏發慌。
楊木青一家四口睡在一張鋪在臥室地板上的篾席子上。
他們住的樓是木質結構,樓板也是木頭做的。
他和蘇雅平一人拿了把大蒲扇給三妹和二娃不停地打扇。
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
兩口子邊打扇邊說悄悄話,談論廠裏的最新情況。
經過一周的準備,前繅車間開工了,工人正在陸續返廠。
派仗還在打,朱鳳廠已成了砸派的天下。
棒棒大部隊早被趕出了果城,一直在周邊地區活動,曾多次反攻,都以失敗而告終。
尤其是在炸了郵電大樓和朱鳳廠養豬場、打死了無辜群眾之後,棒匪臭名遠揚,成了過街老鼠,在周邊地區也混不下去,已經逃到成都去了。
留在敵營的棒棒都是手無寸鐵的嘍囉,雖然內心不服,嘴上也不敢說什麽。
砸派隻好唱獨角戲,成天在高音喇叭裏罵棒匪;
廣播中央文革小組的最新講話和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
今天打倒這個走資派;
明天揪出那個反黨集團。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砸派鬧得再起勁,沒有了對手,也隻鬧不熱。
從表麵看,朱鳳廠正漸漸地走上了正軌。
楊木青透過紗窗仰望浩瀚的夜空,看到繁星閃爍,不由得輕輕歎息道:“明天又是大晴天!唉,不曉得這個天氣到底要熱到啥時候喲!
這派仗要打到……”
楊木青的話還沒說完,門外突然傳來刺耳的哭喊聲。
“爸爸呀!我的爸爸呀!”
“你們憑啥子亂抓人?”
“為啥要亂抓人?”
……
哭聲、鬧聲混雜其間。
“好象是席主任。”楊木青豎起耳朵聽了一會說,“聽、聽,是席媽的聲音。”
“是。是風珍在哭!抓走的是席主任!”蘇雅平肯定地說。
這突發狀況並沒影響楊木青兩口子給孩子打扇。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後,他們變得異常堅強。對這種抓人的事早就麻木了。不再象往常那樣,一有熱鬧就去湊。
武鬥後,聽說過路的老工人被鋼釺捅死了,很多人的膽子變小了,不敢去湊熱鬧,都怕惹火燒身,盡量遠離是非之地。
席主任跟楊木青住在一層樓,隻隔了兩家。
把席主任抓走,必須經過楊家門口。
當喧鬧聲快要來到楊家門口時,楊木青趕緊爬起來關門。
他連門坎也不敢跨出;
也不敢探頭張望一下。
整幢樓沒一個人出來看熱鬧——盡管家家戶戶都是敞開門窗睡覺的。
有那好奇心特別強烈的鄰居,充其量就是把頭伸出窗口看一眼就趕緊縮了回來假裝睡覺。
大家都在心裏打鼓:“不曉得大禍又要落到哪個頭上,該不會是我自己吧?”
第二天上班後,楊木青在工場僻靜處碰上了陳寶萬。
見四下無人,陳寶萬悄悄說:“席老頭子昨晚上被抓了,關在圖書室小屋裏頭的。挨慘了!”
隻說了這麽一句,就賊手賊腳地溜走了。
席主任是楊木青和蘇雅平的老領導,一起在前繅甲班同事多年,後來又成了鄰居,兩家私交不錯。
聽說席主任就關在裝繭子的倉庫後麵,楊木青覺得他應該去看看。
他的工作是流動性的,可以到處走來走去,庫房是他常去的地方。
楊木青假裝進倉庫找蔡師傅了解繭子的情況。
在倉庫走了一趟很快從後門出來了。
他站在倉庫外麵斜滑的水泥地麵上觀察對麵的動靜。
倉庫後門正對著圖書室的一側。
這一側是個小屋,是圖書管理員的辦公室。
有一道小門和一排很長的窗戶。
窗戶安裝了鐵欄杆,玻璃都掉光了。
倉庫和圖書室之間有一條較寬敞的水泥路,這條路通往廠醫院。
由於這條路一過去就是停屍房,盡管是新修的水泥路,大白天走這條路的人也非常少。
楊木青站在倉庫門口原本可以把小屋裏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有幾個正站在窗前一言不發的繅絲女工擋住了他的視線。
這幾個女工都是上著上著班,突然覺得身體不舒服了,便停了車去醫院看病,卻碰上了看熱鬧,於是連病也忘了看的圍觀者。
楊木青隻好擠到女工前麵湊近欄杆朝裏張望。
隻見頭發花白的席主任雙手被捆在背後;
他的臉腫了,左眼睛附近鼓起了一個青包;
穿的一件短汗衫也被撕破了;
嘴裏不停地呻吟和抗議:“哎喲!哎喲!我沒有做壞事呀!為啥要抓我、打我嘛?”
看押他的乙班煮繭員金興培以前在前繅甲班當過下絲工,也是他的手下。
金興培氣勢洶洶地訓斥遍體鱗傷的老領導:“你沒有?你這個家夥陰倒幹壞事,還不老實交待!
你說,你給棒匪都出了些啥子壞點子?”
席主任用憤怒的眼光盯著金興培,不再吭聲了。
當他把臉轉向窗口,目光和楊木青的目光碰在一起時,突然大聲控訴起來:“哎喲!打得我腰也伸不起咯!我犯了啥子罪嘛?”
聽到席主任淒慘的聲音,楊木青的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
他趕緊離開了關押席主任的黑屋子。
走了很遠,才掏出手帕擦幹早已布滿臉膛的眼淚。
一團火焰在他胸中跳動——這是憤怒的烈火。
“這樣的人都要抓!太不叫話了!”
他一邊激動地快走,一邊悲憤地暗想。
當他走到前繅車間大門口時,隻見通往廁所的過道上,下絲工傅漢城被押著走了過來。
在他那高大的身軀後麵有兩個手持鋼釺的紅衛兵。
他麵色原本臘黃,現在更黃了;
額頭上有兩個青包;
拖著步子走路——走得十分艱難的樣子。
雖沒戴腳鐐、手銬,但楊木青覺得迎麵走來的這個人顯然就是個囚徒。
楊木青還沒從驚訝中恢複過來,隻見後麵又走來幾個人。
走近了才發現蔣幹細兒也成了囚犯,也是一副挨過揍的慘相。
蔣幹細兒也曾跟楊木青一起冒著風雪趕回廠吃過團年飯。
兩人打的交道比較多。
楊木青一直以為蔣幹細兒跟他一樣是逍遙派。
“為啥子要把席主任、傅漢城和蔣幹細兒捉來打?他們並沒參加武鬥。隻是觀點不同罷了。”
楊木青百思不得其解。
趁著巡台檢查的機會,他來到一工場八台找黃碧雲談心。
見了麵一如既往,先是一聲不響地幫她添緒;
隨著步子的移動,兩人的視線也碰到了一起,互相打量對方的表情;
還是她先抿嘴笑了。
她笑著說:“我以為你們兩口子也跟到成都去了。”
“有你保險,用得著跑呀?我以為你也當了武鬥司令咧!”楊木青也笑著打趣道。
“你!”黃碧雲用含嗔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
停了一下,毫不示弱地說:“武鬥那陣,要是我不去探親,捉到你,非要吊你個鴨兒浮水不可。”
“鴨兒浮水”也是一種酷刑——把人捆綁著吊起來,麵朝下,讓臉浸在水裏,無法呼吸。
說了幾句玩笑話之後,楊木青把話題一轉,一本正經地問道:“席主任和傅漢城、蔣幹細兒他們三個又是為啥子嘛?”
“哎呀,有你啥事嘛?閑事少管!木青,我隻求你們兩個好好工作和生活,少找煩惱。”
說到這裏,黃碧雲側臉看了看楊木青的表情,見他有點不高興,連忙換了個口氣解釋道:“殺死了老工人,群眾的氣憤是可想而知的。”
“他們三個是凶手?”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停了一陣,他大聲地說:“不!他們都是無辜的群眾!”
想了一下又補充道:“頂多隻是觀點不同而已!”
“不曉得內情就莫多嘴!”黃碧雲有點生氣地說。
停了一下,她看看他的臉又溫和地說:“好了好了,莫說了!這陣不要說了。別人聽到了。
等幾天到我寢室來,我們慢慢辯論。
要不要得?尊敬的楊技術員。”
見她是那麽的真誠,楊木青想生氣也生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