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降再降
蘇雅平把一個大大的白麵饅頭遞給楊木青就轉身跑回隊伍去了。
楊木青兩口吃完大饅頭,又追到蘇雅平隊伍跟前和她講話。
正說著話,朱鳳廠後勤人員又送來了白麵饅頭,由帶隊的那位高個子負責領發。
他走到楊木青兩口子麵前,操起普通話笑吟吟地說:“你倆也吃一個!”
說著把雙手伸了過來,一手拿了一個大饅頭。
饅頭又大又白,又甜又香,吃得楊木青眉開眼笑,正好抵禦一夜的寒冷。
“這高個子是哪個?”楊木青邊吃邊問妻子。
“是新調來的孫廠長。叫孫田秀。是哈爾濱人,從綿城絲廠調來的,在我們廠頭管生活。”
接著補充道:“還是我們的鄰居,就住在王主席那屋頭。”
蘇雅平說的王主席是指前工會主席王麻子。他調到閬絲去了,空出的那兩間屋一直在換住戶。
楊木青長期在外搞四清,不了解廠裏的情況。
他朝孫田秀望去,隻見孫田秀也正麵帶微笑打量他。
楊木青和孫田秀真正打交道是在進了“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以後。
清隊學習班是個大雜燴,其名是軍代表辦的,其實帶有派性色彩。
和全國各地一樣,朱鳳廠的三結合領導班子也要由軍代表、群眾代表和老幹部這三方麵人員組成;
然而朱鳳廠的老幹部一個個都成了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都在學習班受審,需要一一“亮相”後才能被結合;
隻有新來的孫田秀在負責,因此他很自然地就成了學習班的革命領導,與遊常死黨形成了對立麵。
楊木青原本是學習班的普通一員,由於抄襲外單位的批判稿抄得合了軍代表藍副校長的胃口,被藍副校長指名要去當了官方文人,從此成了藍副校長和孫田秀的心腹。
藍副校長調走後,新的軍代表鞏大胡子來了。
一天,孫田秀又找到楊木青說:“老楊,你這篇批判稿寫得很好!能不能修改一下?”
說到這裏又趕緊改了口,“不不,不是修改,是再充實一下,舉幾個實際例子。”
“這……”楊木青為難地看著孫田秀。
“怎麽?害怕嗎?”孫田秀微笑著用東北普通話說,“有軍代表支持,有黨委支持,你怕什麽?”
緊接著又補充道:“這是鞏團長的意思啊!”
楊木青搖搖頭說:“不是我怕,而是我確實拿不出啥子實際例子來充實。並且我是一個逍遙派嘢!”
“是的,你哪派也沒參加,有些情況你也不清楚。這樣吧,我去拿材料給你,你把它們加進去。”
就這樣,楊木青成了加工廠,孫田秀負責的清隊辦給他提供原材料,他任意發揮、妙筆生花,一枚枚文字炮彈就源源不斷地朝階級敵人發射過去,直到把他們批倒、批臭——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還要遺臭萬年。
戰友之情再加上鄰居之誼,這關係讓楊木青和孫田秀成了親密朋友,他對孫田秀的了解更多了。
孫田秀是哈爾濱人,十五歲就參加了革命。
解放前,在國共搞拉鋸戰的時期,孫田秀就秘密地加入了黨的地下組織;
新中國成立後,他在重慶鋼鐵廠當宣傳部長,是上萬人的大型重工業企業的中層幹部;
年輕有為的孫田秀長得高大英俊,是眾多女工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他沒選擇根紅苗正的先進工作者,偏偏看上了大資本家的女兒白玉蘭。
白玉蘭是上海人,有混血,抗戰時期隨全家逃難到了重慶,解放後在重鋼當普通工人。
白玉蘭是個大美人,第一次出現在楊木青眼前的白玉蘭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還顯得那麽標致,皮膚白淨,鼻子高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還象少女的眼睛一樣迷人;
白玉蘭個兒高挑、修長,一副知書達理的樣子。
孫田秀對大他兩歲的白玉蘭一見鍾情,為她神魂顛倒,非她不娶。
組織上不同意孫田秀和白玉蘭結合,要他在前途和愛情之間選擇,他選擇了愛情,結果被調離重鋼,到四川綿城繅絲廠當了黨委副書記。
從幾萬人的重工業大廠的中幹變成幾千人的輕工業小廠的廠級幹部,從正職到副職,顯然是明升暗降。
孫田秀一到綿絲就受到排擠。
綿絲盡是四川人,鄉土觀念濃厚,孫田秀這個外鄉人是帶著被發配充軍的烙印來的,自然不受歡迎。
他生性耿直,觀念正統,不願同流合汙,到綿絲不久就得罪了黨委書記畢萬福,從此處處受夾,碰上的倒黴事也不少,在四清運動中被修理了一番,幸好沒被打成走資派。
他跟畢萬福針鋒相對,矛盾越來越深,組織上從大局出發,把他調離綿絲,再次發配,調到了朱鳳廠。
雖說同為四川省的地級市,綿城地理位置比果城優越,綿城離省城很近,一個多小時的平路就進了成都;
果城離省城很遠,去一趟成都,要在盡是懸崖峭壁的山路上顛簸將近十來個小時。
綿絲在平原大壩,朱鳳廠在偏遠山區,孫田秀等於是從花花綠綠的大都市充軍到了荒山野嶺的夾皮溝。
他從綿絲分管政工的黨委副書記變成管朱鳳廠職工生活的第三副廠長,這更是降了又降。
在黨委集體負責製的體製下,廠級幹部成堆,廠長都沒多大權力,更何況第三副廠長喲!
也隻有在發白麵饅頭的時候能顯出他的身價,讓大家對他行注目禮,成為眾多目光的焦點。
畢竟在物質緊缺的年代,白麵饅頭也是很有誘惑力的,能讓不少人垂涎三尺。
本來,衝著“管生活”這三個字,孫田秀的家裏即使不是高朋滿座,也不至於“門前冷落鞍馬稀”的;
但他的清規戒律多,不參與吃請,加之他夫人白玉蘭舉手投足顯得清高、優雅,又把兩間簡陋的屋子弄出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來——他家是全廠唯一用消毒藥水給屋子做清潔的家庭,實在讓人自慚形穢、望而生畏、不敢踏進門檻玷汙了“聖地”。
就在孫田秀被結合進了革委會,擔任第二副主任的當天晚上,總務科科長謝粟子把幾斤新鮮牛肉送到他家門口,沒被邀請進屋就帶著牛肉灰溜溜地走了。
這些牛肉是夥食團剛從外地買回來的。
這件事後來由白玉蘭說給楊木青聽了,楊木青覺得孫田秀是個廉潔的領導幹部,對孫田秀更加敬重了。
久而久之,孫家的座上客也就隻有楊木青這一個密友了。
越了解孫田秀,楊木青越敬佩孫田秀;尤其敬佩他的政治手腕。
他親眼見識過孫田秀在權力鬥爭中是如何發揮聰明才智,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
孫田秀剛來朱鳳廠的時候並不起眼,沒參與派性鬥爭,一直在暗中冷眼旁觀,把廠裏大小事情盡收眼底,了如指掌。
當他主管清隊學習班,不得不介入派性鬥爭時,他投靠了砸派。
這容不得他自己選擇,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孫田秀坐在清隊辦主任的位置上,清隊學習班要批鬥的對象大都是棒棒,孫田秀的額頭上自然會刻“砸派”這個烙印了。
如此一來,他便成了棒棒的眼中釘、肉中刺。
盡管棒棒頭頭腦腦都關在學習班,但他們遙控指揮沒有落網的嘍囉去搞孫田秀的黑材料。
嘍囉跑到重鋼和綿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弄回外調材料。
因為孫田秀的舊單位也有擁戴他的人,加上他是被排擠走的,群眾同情他,何況人已走了,沒人起壞心腸亂咬他。
棒棒對孫田秀恨之入骨,但沒有任何名正言順的機會批鬥他,隻好趁“三結合”的老幹部一一上台亮相的時候挑起群眾武鬥,然後嫁禍給孫田秀。
這是特務慣用的手段,孫田秀曾是地下黨員,極富鬥爭經驗,早看到了這步棋,在開會之前就采取了防範措施,安排了一些砸派骨幹混在群眾中間。
當孫田秀亮相時,下麵的棒棒起哄,砸派群眾發怒了,這些砸派骨幹趕緊把要打起來的群眾拉開,要大家克製。
孫田秀的先見之明讓敵人的又一個陰謀也流了產。
在清隊學習班結束後,朱鳳廠六十名幹部調到繭站,楊木青也是其中之一,楊木青一走,孫田秀少了一個得力的幹將。
為了在派性鬥爭中站穩腳跟,孫田秀在朱鳳廠也培植了一些親信。
他進“三結合”擔任革委會第二副主任時,主管政工,兼管團委。
在“黨領導一切,政治掛帥”的體製下,孫田秀的職務很有實權,他趁機操控了黨群機關部門;
他收服了遊常死黨的親信邵癩子。
邵癩子本身是軍人出身,跟孫田秀有相同的軍隊背景,又都是北方人,邵癩子是山西太原人,孫田秀是黑龍江哈爾濱人,一個華北,一個東北;
加上邵癩子長期在廠組織科工作,孫田秀管政工,恰好成了他禿頭上的一頂緊箍咒,他不得不服;
收服邵癩子後,恰逢朱鳳廠響應黨的號召,要把“一打三反運動”深入開展下去,專門給涉嫌貪汙的繭站會計辦了一期學習班,孫田秀對邵癩子委以重任,讓他當了清貪學習班的負責人。
進過清隊學習班的邵癩子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自然對孫田秀感激涕零;
邵癩子愛屋及烏,把孫田秀的愛將楊木青這個宿敵也當成了心腹。
那天,楊木青從同心繭站回廠幫繭站購買臘肉,順便在原料科反映繭站情況,邵癩子從原料科門口過路,看到了楊木青,立即主動跟他打招呼,叫他出來一下。
兩人站在四合院的桂花樹下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