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不要怕
馬車內外兩個人,兩顆心,俱是上上下下忐忑不停。到了大公主府,馬車停穩,小侯爺翻身下馬,就任由下人去接管他的馬,他則趕緊湊到馬車跟前去,正好扶柳雙下馬車。
金嬤嬤在柳雙後邊兒小心的扶著,心裡卻是一冷。她扶一把沒關係,她是下人,只要是大公主府的客人,什麼身份不論,她扶一把都沒什麼。可是小侯爺自小身驕肉貴,小侯爺扶一下,金嬤嬤就覺得眼珠子看得生疼。
「小雙,來,慢點兒。」小侯爺仰頭看著柳雙樸素的面容,他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歡喜。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呢,能和平相處,他真是畢生無求了。
「嗯。」柳雙小聲應著。她眼珠子不敢亂瞟,大公主府,她終於堂堂正正的站在大公主府門口了。可惜這裡不是街頭鬧市,沒有別人能見證。不過,即便如此,就門口這麼多又是牽馬又是安頓馬車又是站門子的下人,她手腳就有些緊張。瑜郎看起來那麼歡喜,可是,她卻害怕的要命。她好怕,連門口這些下人都看不上她。
「沒事兒。別緊張。」小侯爺壓根兒沒把圍在他們周圍等著聽候指派的人放在心上,有些頑皮的湊在柳雙耳邊快速的說著悄悄話,「我外祖母人特別好。真的,一會兒你見著該說什麼說什麼,她肯定會喜歡你的。」
「侯爺,姑娘,咱進去吧。」金嬤嬤走過來,她手裡挽著的,是柳雙忘在馬車裡的小包袱,是她臨時收的幾件換洗衣裳。
柳雙想伸手拿過來,又不敢開口跟眼前這個看似恭敬,卻讓人覺得高高在上的嬤嬤說話。她在心裡偷偷想,幾件粗布衣裳,這嬤嬤定然是看都懶得多看一眼的,那就等人家自動拿給她吧。
「對,進去說話。」小侯爺大搖大擺就往裡走,伸手習慣的就去拉柳雙,卻被金嬤嬤從中一擋給擋開了。這惹得柳雙心裡一陣害怕,而小侯爺則回頭不悅的看著金嬤嬤。
「侯爺。」金嬤嬤笑眯眯的福個禮,並不懼怕小侯爺的臉色,「侯爺,都到了府里,您還怕奴婢吃了柳姑娘不成。奴婢就是有這個膽子,莫說您不答應了,就是殿下也不答應啊。既然殿下說了,希望侯爺以後和柳姑娘和和美美的,也不急在這一時是不是。您走前,奴婢伺候姑娘走後頭。這一路風塵的,奴婢得伺候姑娘去洗漱一番,換了衣裳,再和侯爺您一起去給殿下問安吧。」
「這個……」小侯爺有些為難的看著柳雙,手卻已經下意識的收回去了。他忘了,這是大公主府,不是田野間無人管束,男女這拉著走,確實於理不合。「那你跟著金嬤嬤去,金嬤嬤人很好,她和戚大奶奶也是相熟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吩咐金嬤嬤就是。」
柳雙想說不,想站到小侯爺身後,可是金嬤嬤在她面前笑眯眯卻直勾勾的盯著她,讓她嘴裡有話也不好意思說出來。而瑜郎已經放手了,她只好微微笑著跟著金嬤嬤走在後頭。
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小侯爺覺得這話是理所當然,因為他是主子,金嬤嬤就算是女官也不過是個服侍人的下人。可是柳雙聽著卻是如鯁在喉。在她看來,金嬤嬤就像個笑面虎,客客氣氣,卻咄咄逼人。
三人一前兩後走了一段,路上金嬤嬤一直親熱的給柳雙介紹,這個是什麼院子,那個是什麼閣樓,那邊拐過去有個大的花園,可惜現在不是季節,不然殿下養了多年的幾盆十八學士若是開了,會特別的漂亮……
柳雙一直很認真的在聽,卻好似聽不到心裡去。她想記住路,可是路都是差不多的路,七彎八拐的穿過不同的院落,院落的名字她記著這一個忘了上一個。雕廊畫棟,看得她目不暇接,眼神卻不敢四處飄,就怕泄露了自己心裡極力壓抑的驚嘆。
她一路走,一路就不自主的想起她在六扇門衚衕兒賣春餅時,偶爾會有小乞兒從她鋪子外面瞪著大大的眼睛抿緊嘴巴走過的樣子。眼珠子好像粘在她的放春餅的籮筐上,老遠好似就能聽到小乞兒喉間口水的吞咽聲。
柳雙下意識的就偷偷的吞了一口口水。吞完她就不由自主的臉紅了。心裡一陣羞憤。
到分開的時候,小侯爺感激的看看金嬤嬤,卻仍然不放心的對柳雙叮囑道,「你跟金嬤嬤去,我也去洗漱換衣裳去。就當自己家一樣,別害怕,一會兒我在殿外等著你一起進去。」
柳雙心裡這才稍微定下來一點,展眉一笑,終於鼓起勇氣對金嬤嬤開口道,「有勞嬤嬤您了。」
金嬤嬤慈愛的看著她,伸手一引,「姑娘莫客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這邊走吧。」
一家人。小侯爺看著她們倆的背影心裡莫名的激動和開心。看到柳雙走出七八步又回頭看他,小侯爺趕緊笑著伸出手臂揮一揮,讓她放心的跟著金嬤嬤往前走。
柳雙也笑了,才轉過頭去,繼續聽金嬤嬤告訴她,這一路又是哪些院子哪些園子……不過她依舊是聽不進耳朵里去。一家人……馬上就要在這裡和他們成為一家人嗎?柳雙心裡跟沸開的滾水一般,壓緊了蓋子也按不住裡面的咕嚕嚕撲騰冒泡。
尚京居,大不易。父母在的時候,他們一家就是這尚京的螻蟻,靠著一個鋪子勉強維持一家子的生計。真的只是勉強維持。鋪子租金,還有時不時來打牙祭的差役,動不動上門找點麻煩的地痞懶漢,這些人,總是誰的底氣最弱,就越容易被他們盯著欺負。
柳雙小時候就覺得,弟弟快點長大,考取功名,這樣家裡的春餅鋪子就有依靠了,不用再用辛苦錢去抵擋那些惡劣貪婪的嘴臉。可是父親死了。天差點就塌了。她害怕極了。若是連鋪子都沒有,弟弟念書就都是奢望,這輩子還等誰的功名來消災消難?
她每天揚著最純種的笑容,起早貪黑,用女孩子稚嫩的肩膀,頂著他們姐弟三人的天。不能塌下。她不敢露出一絲怯懦的表情,就怕那些上門來找麻煩的人看出一絲軟弱,然後會更加的變本加厲。
六扇門衚衕兒口,並不是一個生意很好的地段,當然,若是地段好,當時父親也租不起,父親死後她也撐不住了。但是往右走的前運門大街,卻是六部衙門官署必經之路。生意不好的時候,柳雙就經常偷偷觀察著那些上衙下衙乘車騎馬的人。她經常想,若是有個人,經過時能發現這個角落裡的姐弟三個是多麼弱小無助,能往鋪子里站一站,跟那些上門打牙祭或者是要茶水錢的地痞懶漢說幾句亮堂話多好,讓這些閑人少來找她的麻煩,讓她的春餅鋪子能四季平安。
可是每次這樣想完,柳雙就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好笑。或許,她還是寄希望於弟弟。還是等弟弟長大,能考取功名,等她能依舊坐在鋪子前看著弟弟也列入門前那些大人的隊伍,那麼,她和她的春餅鋪子,就能四季平安了。
直到有一天,在不是正常上衙下衙的時間,她看到一個年輕人騎馬肆意飛揚的從她鋪子門口飛馳而過。這不是每天來上衙的大人,柳雙好奇,接著她用她的經驗來判斷,看衣著,非富即貴,這個點兒,臨近下衙還有兩刻鐘,這時候往官署去的貴人……嗯,定然是哪家的紈絝子弟去找衙門裡當差的小夥伴兒出來喝酒。這時候找去,在衙門裡說幾句話,混混差不多就到下衙的時辰了,走出去,再從她的鋪子門口路過,往西邊兒去,就是衙門裡那些大人們最愛去吃吃喝喝的一條街。
那條街的酒樓鋪子貴的嚇人。她離的這麼近,都從來沒往那邊走過。父親在世的時候就經常告誡她,貴人貴人,貴人是惹不起的,因為他們是賤民。惹不起的,就要離得遠遠的。
柳雙腦子裡亂糟糟的想著,看著鋪面上的春餅發愁。這幾天天氣不好,若是賣不完,頂多明天還能放一天,再放就要都變味兒了。到時候,就得他們姐弟三個自己吃了。
這時有個要飯的漢子在街角探頭探腦。柳雙嫌棄的看了一眼就撇過頭去。來要飯的人不是沒有,若是小乞兒,或者老太太,她還能大著膽子呵斥幾句就能趕走。不是她沒善心,是善心不夠用。若是一天給了一塊餅出去,第二天准還來討,說不定還多帶一個人來討。可是若是那樣壯年的漢子來討飯,柳雙就又討厭又害怕。
不給她怕人家來搶,呵斥她怕人家打上來,給了她又怕被賴上。往往碰見這樣一個要飯的漢子,起碼五六天得天天打發他吃的。柳雙都做好準備,還是跟往常一樣,裝作惡狠狠的樣子,先嚇一番。實在嚇不住,再給一塊餅去。
那個漢子越走越近,跟她想的一樣,面上是可憐的表情,嘴裡說著說不盡的好話,腿腳卻頗為無賴的跟釘住了一樣就是不挪半步,她說了幾句狠話,擺出兇惡的表情,那漢子依舊不依不饒,就在她差點服軟,手都要擺在裝餅的籮筐里時,突然,她眼角的餘光瞄到右邊的前運門大街上,三五個年輕人說說笑笑的朝這裡走來。
其中的一個,牽著一匹馬。
她猜對了。剛剛那個騎馬過去的紈絝子弟,是去找官署里當差的夥伴去了,看看,現在離下衙還有一刻鐘不到的時間,他們就出來了。看來還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不然怎會大搖大擺的翹衙門的飯碗。
面前又臟又臭的懶漢叫花子還在伸手朝她嘟嘟囔囔求個不停,臉上做著哀求的表情,黏糊糊的頭髮掩蓋下的眼神卻是那麼的無賴。柳雙的手按在餅框上停頓了一下。
對。她猜對了,那麼要不要賭一把?
滑進寬大的浴桶,一邊服侍洗澡的小丫頭給浴桶里撒著花瓣,還捧著玉白的瓷瓶給浴桶里撒著不知名的香氣撲鼻的花露,那是花露嗎?應該是吧。柳雙不知道,她猜應該是的。
溫燙的熱水裡,不知道是不是這些香氣隨著霧氣升騰起來,柳雙渾身放鬆了下來。本來金嬤嬤笑著跟她說,「請姑娘沐浴,奴婢在外面等您。」,她走進來,小丫頭服侍她脫衣服的時候,柳雙還非常的不好意思。這些事她自己做慣了,而且,也沒人在她脫衣準備洗澡的時候就這樣看著,甚至伸手,甚至會碰到她裸露的皮膚。
可是柳雙忍住心裡的雞皮疙瘩,站著不動,任由她們像擺弄木偶一樣擺弄自己。就像現在,她任由她們按摩她的脖頸,搓她的後背。在鄉下老家院子里,她正在灶上燒開水洗鍋準備做飯,瑜郎在灶后笨手笨腳的添柴火,那個衣飾華麗考究面容慈愛端肅的金嬤嬤走了進來。然後,他們都難以置信,擋在他們兩人面前無法撼動的阻攔,竟然就這樣自動撤離了。
瑜郎那麼激動,那麼高興,她心裡又是欣喜,又是害怕,又是難以置信。一路她都在難以置信,都在忐忑不安,這樣弱小的內心,忽然就在這霧氣升騰香氣撲鼻的熱水裡被安撫了。柳雙閉著眼睛,回想著一路看到的富麗堂皇雕欄畫棟。嘴角不由自主的輕笑開來,心裡偷偷的祈禱,她終於能光明正大留在瑜郎身邊了。希望這是真的。
「姑娘,請把手給奴婢。」突然,一個小丫頭出聲了。因為洗到手的時候,柳雙的雙手緊緊扣在浴桶邊沿,那小丫頭不敢用勁,只好出聲提醒。
柳雙睜開雙眼,沖那個小丫頭善意親切的一笑,伸出她已經生了不少厚繭的雙手,看著這個雙手比她細膩白嫩多了的小丫頭,捧著她滿是厚繭的雙手,小心輕柔的搓洗著。
對,不要怕。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