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伯第八
泰伯第八
三以天下讓:擁抱不確定性,才能夠坦然地做到不爭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解釋這句話前,先說一個曆史故事。
周王朝早期的先祖叫周太王。周太王有三個兒子,老大叫泰伯,在古語中,“泰”和“太”是相通的,泰伯也叫太伯;老二叫仲雍;老三叫季曆。
季曆的孩子姬昌,即後來的周文王。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將王位傳給賢明的繼承者的傳統。比如康熙希望傳位給乾隆,就把皇位傳給乾隆的父親雍正。周太王喜歡姬昌,就想把王位傳給老三。
按長幼有序的規矩,老大和老二在繼承的序位上更優先,但泰伯和仲雍深知父親的心思,為了打消顧慮,於是“斷發紋身”。在古代,一個人如果把頭發剪掉,在身上刺青,就說明他決定成為一個野蠻人。當時,除了中原地帶,其他地方都被稱為荊蠻之地,所以他們幹脆披頭散發地跑出中原,跑去吳越當野蠻人。
孔子說“三以天下讓”,就是泰伯和仲雍曾經有三次當王的機會,但他們三次都推辭了。孔子感慨,泰伯的德行真是高尚到了極致,願意三次將天下讓給別人。
“民無得而稱焉”在《論語》中多次出現,大意是老百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描述,有時候是好到沒辦法形容,有時候是壞到沒辦法形容。此處是指泰伯三讓天下的行為高尚到沒有語言可以形容。
在這裏,“讓”非常重要。泰伯三讓天下的舉動讓孔子大加讚譽,因為禮的核心就是讓。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我們懂得禮讓、協作和團結。動物生存就是靠爭搶。動物在進食時,誰能不顧一切地衝到最前麵,誰力氣大,誰就可以吃得多。我們從動物進化到人類,慢慢地有了族群的概念,規範了爭搶的局麵,才能夠形成文化,形成統一、團結的力量。在《人類簡史》中,我們看到人類是因為有了想象力,能夠協作,逐漸趨於文明,才能夠打敗虎豹豺狼。
對孔子來講,不爭是一種美德。
我們總會擔心,如果真的什麽都不爭,那會不會最終什麽都得不到?實際上,懂得禮讓才是擁有的前提,拚命去爭搶,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孔子習慣了禮讓,反而得到了很多別人不敢想的東西,比如了不起的地位和名譽。各國君主以極高的禮遇接待他,將他奉為老師。
有人問子貢:“孔子為什麽能得到那麽多,他不是不爭嗎?”
子貢說:“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孔子正是用溫、良、恭、儉、讓作為原則來生活的,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別人的尊重。
關於讓的結果如何,能不能得到,更不必去計較。我們要從更深的層次來理解人生。
人生是具有不確定性的,這也意味著我們的得失是隨機性的。有人為了眼前的利益爭得頭破血流,因為他的大腦中有執念:如果一件事情不按自己想象的方式發展就是失敗了。比如,這次我如果沒有成功升職,那我這輩子就是一個失敗者。似乎一切都必須按照他所設定的流程發展。
我們不妨在人生當中引入隨機性的概念,能夠擁抱不同,敢於應對各種變化。不是每次出發,都必須到達設定的終點。不管命運的機緣把我們帶到哪裏,我們都能進行創造與開拓,這才是人生最輕鬆、最高效的活法。
有個計算機術語叫“爬山算法”。爬山算法是在模擬爬山的過程中,每次都選擇自己當下所能達到的最優位置,然後以此為新的起點,朝著更高處移動,直到到達山頂。爬山算法的核心是找到“局部最優解”。在人生中,我們也可以運用爬山算法,快速地從不確定的變化中抽離出來,找到人生的最高點。
習慣擁抱不確定性,才能夠坦然地不爭、安心地禮讓,我們的內心也會更加篤定,相信隻要努力地做好眼前該做的事,終可以抵達自己理想中的目的地。
禮讓不是妥協,更不是失去自我,不是無原則地放棄權益。尤其是在孔子的時代,禮讓是讓社會良好運轉的重要方式,所以他對於泰伯的“三以天下讓”才如此稱頌。
恭而無禮則勞:哪怕做好事,也要注意分寸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孔子倡導中庸之道,做任何事情,都不能過度。
在《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類似於“恭而無禮”“慎而無禮”的說法,這都是在強調禮的重要性——禮有著規範、節製行為的作用。
孔子說,如果沒有以禮進行節製,再好的美德也會變質。
“恭而無禮則勞”,恭敬當然是美德,但若是沒有以禮節之,就會表現得過分恭敬。比如,年輕人過年回家走親訪友,有的親戚招待人時的態度特別熱情,甚至“無微不至”到了侵犯人隱私的境地。也許他們隻是發自內心地、單純地想要恭敬待人,但是表現過了頭,難免讓人感覺被冒犯了。
還有的人,可能心思並不單純。他想得到一些支持,所以表麵上恭恭敬敬,一味地打躬作揖,但因為沒有掌握好尺度和分寸,結果忙前忙後反而不能如願。
再比如,我們與國外友人接觸,如果不了解外邦禮儀,隻是用自己習慣的方式去對人好,熱情之至,反而有可能會觸犯到對方的禁忌。
“恭而無禮則勞”,“勞”這個字用得非常精準。恭而無禮,對方不會接受,隻能白白地消耗自己的精力。
“葸”是畏懼、膽怯之意。“慎而無禮則葸”,大意是謹慎當然是好事,但如果謹慎過頭,沒有以禮節之,就會變得懦弱,遇到什麽狀況都畏畏縮縮,不敢站出來,不敢表達自己。比如,在公共場合看到有人偷東西,不敢出麵製止,甚至連喊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這是極其常見的一種狀況。不少人因為太過謹慎,導致變成了老好人,甚至變成了“平常之惡”——因為平時不願意為正義發聲,導致最後成了惡的幫凶。
孔子說,謹慎也要有尺度,要知道自己的節製在哪裏。
“勇而無禮則亂”,我猜想,孔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可能想到了子路。子路是出了名地勇敢但缺乏禮的節製,他不知道勇敢的邊界在哪裏。
勇而無禮的人容易放縱、鬥狠,甚至犯上作亂。孔子提倡“三達德”——智、仁、勇,說明他是非常認同勇敢這種素質的,但是它同樣需要邊界、規範、尺度。
“直而無禮則絞”,“絞”在古語當中叫“絞刺”,即傷害、挖苦、諷刺之意。如果一個人過分直率,就很容易變得刻薄。
有一句話能夠很好地詮釋什麽叫直——“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山裏確實有樹長得很直,但世界上卻少有人真的能做到直。如果有人說“我這個人很直”,標榜自己“胡同裏趕豬,直來直去”,接下來他很可能就要說難聽的話了。這或許隻是他以“直”來掩飾自己缺乏修養。
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就看透了這種人,他說,“直而無禮則絞”。古代皇帝給大臣所定的罪名中,有個常見的詞叫“讒曲賣直”。有的大臣抬棺上殿,標榜著要對皇帝掏心窩子,然後把皇帝罵一頓,罵完之後等著皇帝殺他,以為可以因此而名垂青史。這看似直言進諫,實則要挾皇帝,這就是“賣直”。如果一個人直得過分,缺乏禮的約束,就會流於刻薄、偏激。
直心是道場。真正的直心,是合乎於道,是不以自我為中心而表現出來的待人真誠的態度,是無心。倘若以直為名頭來掩飾個人修養的不足,那就會“直而無禮則絞”,對別人造成無形的傷害。
“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篤”是篤厚之意,君子對自己的家人、親屬,都能篤厚善待,悉心關愛,老百姓自然會效仿,所有人都會有一顆仁厚之心。
“篤於親”並不意味著袒護和縱容,不意味著做親屬的保護傘。如果因感情深厚而徇私,隻會讓親屬失去應有的約束,讓他們觸犯規矩,反而是害了他們。“篤於親”的核心,是真心地希望親屬能夠成為德行出眾的人,變得更美好、更幸福。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君子會如同春風化雨般給老百姓帶來影響,君子仁厚,老百姓才會愈加寬厚平和。
“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在此處,“偷”常常被解釋為冷漠無情、薄情寡義。這句話的大意是,如果君子能夠與故舊保持好的聯係,不輕易地拋棄,不因為自己的地位提升而忽視他們,老百姓也不會變得薄情寡義。
孔子說的這一段話,其實分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講什麽是中庸之道,第二部分講君子上位時應該怎樣做。我們現代人讀《論語》,對於皇帝的禦下之道一般不怎麽感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關於“禮”的運用。這段話能幫助我們在做事情的時候合乎禮、合乎道。
合乎禮,就是要知道規範的邊界在哪裏,如果不知道,那就要問清楚。好比孔子進太廟的時候,每事問。別人質疑他,說孔子哪知道禮。孔子說,將不懂的禮節問清楚,就是禮。
沒有人天生就懂禮。人在年輕的時候,難免會失去尺度,做一些過猶不及的事情,有時也許會恭而無禮、慎而無禮,這都不要緊。但我們要懂得反思,要慢慢地去探尋事情的邊界,弄清楚做事情的分寸,以禮節之。不偏激、不極端、不莽撞,不傷害別人,這才是合乎禮節的人。
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愛惜自己,就是孝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這一段很有畫麵感。
曾子生了一場重病,可能是剛剛從昏迷當中醒過來,急忙對門人弟子說“啟予足”。
“啟”有兩種解釋。第一種解釋是,快把被子掀開,你們看看我的手和腳還在不在。
第二種解釋是,把我的手和腳抬起來,我要看一下我的手和腳。因為他才蘇醒,還沒有知覺,需要讓別人幫自己抬抬手、動動腳。
為什麽曾子會這麽在意自己的手腳?因為他極其孝順,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毀損”的原則,認為保重身體是孝的關鍵,如果把父母賜予的身體損壞了,就是不孝。
曾子是古代有名的大孝子,在《二十四孝》裏被稱作典範。有一個故事就形容了他的孝:有人去拜訪曾子,但曾子剛好在山裏打柴。那時候沒有電話和微信,怎麽聯係曾子呢?曾母幹脆咬了自己一口。咬得不夠狠,不疼,再使勁咬了一下,疼了。母親一疼,曾子在山中就會心疼;曾子一心疼,就知道母親讓自己趕緊回家,這就是曾子與母親的通信方式。
以上隻是傳說故事。
回到此節。這裏講的是曾子大病一場,蘇醒之後的反應,他特別關心自己的手腳是否還在。古人經常引用《詩經》裏的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曾子說:“《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是形容生命懸於一線的感覺,也是形容自己對於生命小心謹慎,好像站在深淵的邊上,又好像站在薄薄的冰層之上。
曾子說:從此以後,我要好好地保護好我的身體,可不要讓它再受傷了。最後,他對周圍的人說:你們也一定要記住。
或許隻有生過大病的人,才能理解曾子說這番話時的感受。
我原來聽過葉曼先生講這一段。她說,這可能是曾子臨終之前的話。但很多學者認為這並非臨終前的叮囑,後來曾子的病又好了。
如果是臨終之前的話,他可能會說:我終於可以不用操心這件事了,我已經快死了,而直到現在,我的身體發膚都是完整的。這樣理解其實也很美好。一個人保持自己的身體發膚不受損,不讓父母擔憂,直到離開世界的這一天,都能謹慎地對待自己的生命,愛惜自己的身體。
更多人的理解是,曾子說:我今天算是撿回一條命了,我一定吸取教訓,從此以後,我要保護好我的手和腳。
這一段給我們的啟示是,保重身體、愛惜生命是多麽重要,不僅是為了健康,還是孝順的體現。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日常修煉自我的三個路徑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曾子身體不太好,這次,他病得很重。
此時的魯國是季孫、孟孫、叔孫這三家當權,其中孟氏的繼承人叫孟敬子。曾子很有可能是孟敬子的老師或者幕僚,孟敬子來探望他。
曾子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被很多文學作品引用。人之將死,他的感受自然和平時大為不同,說話也理應更有分量,更有意義。曾子這樣說,是為了讓孟敬子重視他後麵的話。大意是:我今天已然如此了,也沒必要騙你了,我想跟你說說掏心窩子的話,講講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
曾子的這句話受到後世很多人詬病,覺得他接下來說的話不鹹不淡。畢竟是臨終之言,大家期待的是更為高妙、深邃的人生哲理。
曾子說,君子學道,最重要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叫動容貌,第二件事叫正顏色,第三件事叫出辭氣。
這三件事放在今天很容易理解,其實就是第一印象管理。初次見麵,你給人留下什麽樣的印象是至關重要的。“動容貌”是形容肢體語言,“正顏色”是形容表情,“出辭氣”是形容語言。
人和人聊天的時候,不僅僅是進行語言交流,肢體和表情也會參與互動。我們可以根據這些“非語言信息”來判斷一個人語言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比如我們和某個人聊天,對方滔滔不絕,說得很開心,但我們可以通過他的表情發現他並不可信。
人和人如果僅僅靠語言就能傳遞信息,那麽巧言令色的人就會輕易地說服所有人。但實際上,當有人眉飛色舞地說話時,我們常常隻聽個熱鬧便罷了。聊天結束以後,我們不會當真,因為對方的肢體語言和表情傳遞出來的信息,讓我們判斷他不是一個認真的人。
曾子所講的“動容貌”,就是要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如果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得足夠好,就沒有人會怠慢我們、質疑我們。曾子認為,在溝通中,肢體語言應該是放在第一位的,這跟我們現在傳播學的研究竟然不謀而合。傳播學認為,在人與人的溝通中,肢體語言會傳遞最多的信息。
接下來,要“正顏色”,指的是表情要端莊,要極為認真,對方才能對你產生信任。
最後,是“出辭氣”,指的是說話要文明、體麵,不要惡俗,不要帶有戾氣,最好要有一點書卷氣,要彬彬有禮、溫文爾雅。
“籩豆之事,則有司存”,籩、豆是祭祀的禮器,“籩豆之事”指代祭祀的禮儀、規範。“則有司存”,大意是像你這樣的貴族,不需要去管那些煩瑣的禮儀流程,由專業人士去安排就夠了。你要做的,是管理好姿態、表情、語言,保持端莊和威儀,這才是最重要的。將這三件事做好了,在與他人打交道的時候,別人才會尊敬你、相信你、認可你。
曾子在臨終時,鄭重其事地留給了孟敬子這三句話,告訴他一個人應該怎樣端莊、得體地立足於社會。
第一印象如此重要。有心理學家做過一個測算,人與人在第一次見麵時,在以秒為單位的時間內,就能下意識地判斷對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而且這個印象一旦在心中定格,就很難扭轉,並且會在極大程度上影響彼此以後的交往。有一本書叫《第一印象心理學》,分析的就是這件事。
我們要在修為上不斷地提高自己,讓自己的舉手投足都符合規範,不粗暴、不張揚,保持溫和典雅的形象,說話得體而真誠,這樣才更容易被大家接受。
有的人可能認為日常的修為不重要,腹有詩書才重要。但我們要知道,讀再多的書,隻有踐行才是最有意義的。我們要在日常的行走坐臥、待人接物中去練習、去規範自己的言談舉止。
我見過一個高人,他看一個人走路的姿態,就知道對方是怎樣的性格。我問他:這是算命嗎?他說這和算命沒關係,他隻是從一個人行走的姿勢去判斷對方在怎樣的情緒裏,知道對方的性格是堅毅勇敢,還是軟弱遲疑。所以,無須多言,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替他表達自己。
佛經中有一個故事。佛陀的大弟子有一次在大街上行走,路人看見,立刻跪上前說“我要皈依”。大弟子問路人緣由,路人說:因為你就是傳說中的佛陀。大弟子解釋:我不是佛陀,我是佛陀的學生。路人說:但是你走路的樣子已經征服了我。這個故事說的就是一個人行走時的威儀能夠直接讓人感受到什麽是修養。少林寺練武講究站如鬆、坐如鍾、行如風,這也是修養。
行走坐臥,皆是修煉。曾子說的這段話,並非不鹹不淡。這句話看似缺少深刻的哲思,卻是每個人立足於世都必須重視的。
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曾子對顏回的懷念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
這是曾子對他老朋友的回憶,“昔者吾友”指的是顏回。
顏回已經去世了。曾子有一天感慨說,有一種很難達到的狀態,他的老朋友顏回能夠做到。
做到什麽是很難的事呢?
“以能問於不能”,意思是一個很能幹的人願意去問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與“不恥下問”的意思相同。
“以多問於寡”,是說他有很高的學問,卻願意去問比自己學問低的人。
這是裝的嗎?當然不是!顏回是真心實意地請教。為什麽他願意這樣不恥下問呢?原因是所有人都會有知識盲區。
我們看很多電視競答節目就會發現,很多參賽者都非常厲害,博古通今,知識量豐富,但有時候竟然會被一道很簡單的題目難住。
好比你讀到了博士,去請教一個初中畢業的技術工人如何修理自行車,也沒什麽張不開嘴的,因為在修自行車這件事情上,對方就是比你強得多。
術業有專攻,要能意識到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保持一顆空心,你就會發現,向誰請教都是應該的。
“有若無,實若虛”,這句話和《道德經》裏的概念不同。它的大意是說,一個人有,但他看自己就像沒有一樣。他不因自己擁有而自滿,他依然保持謙虛,懷著空杯心理去接受新的知識和信息。這是一種真實的、敢於認識自我的態度。
這也叫“不著相”。“不著相”解釋起來是一個很大、很深的話題,《金剛經》裏對它的解釋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以我淺白的理解,就是我們不要太執著於名相。不要執著於“我是一個博士”“我是一個企業家”“我是一個名人”……當一個人把頭銜看得太重要時,就容易忽略實質。比如,實質是你不會修自行車,但是從名相上來看,你覺得自己作為博士,學識豐富,理應比修自行車的工人高明。如果對外在的頭銜太過重視,就會離真理越來越遠。
在《道德經》裏,一個人的修為到了比較高的境界,可以形容為“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假如一個人站在人群中,刻意地顯出他與周圍的人完全不一樣,塑造特立獨行的姿態,這在老子看來並不高明。一個真正的高人,反而是跟周圍融為一體的,是不露鋒芒、與世無爭的,願意以平和的態度與萬物相處,而不是非要追求光芒萬丈。
顏回是孔子最心愛的學生,子貢、曾子都對他非常推崇,他依然能夠做到“有若無,實若虛”。那些外在的名聲並沒有壓垮他,並沒有成為顏回的負擔,極高的學識也沒有被他當成標榜的資本,他似乎將這些東西化作了自己內在的一部分,這就叫“有若無,實若虛”。
“犯而不校”,是說哪怕別人冒犯了顏回,顏回也隻是笑一笑便過去了,不會還擊,也不會計較。
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名聲沒有那麽在意,他怎麽會怕“黑粉”?“黑粉”冒出來罵他、詆毀他,他也不會太放在心上。本來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偶爾聽一聽其他的聲音,有什麽可計較的呢?
正因顏回到達了“犯而不校”“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的境界,才能如此舉重若輕。
正如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所揭示的道理,我們在生活中,有時候被重的東西壓垮,還有的時候會被輕的東西壓垮。重的東西是我們看得到的,比如沉重的房貸、養家的壓力、孩子的學費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能“觸摸到”的重物。但與這些相比,那些輕的東西更容易壓垮人,比如一個頭銜、一個職稱、一個名聲、一個排名、別人的評價……當這些虛的事物在一個人的內心產生了化學反應時,我們的生活就會越來越沉重——已經得到了的東西,一定不能夠失去。
我們無法逃離虛名的桎梏,更無法承受失去的痛苦,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正是我們人生壓力的根本來源。
顏回不為外物所牽絆的境界,是非常了不起的一個狀態。
曾子的這一段話是非常得體的。顏回做的這件事,從佛家的角度講叫“無我”,從儒家的角度講叫謙和。
為什麽“謙”與“和”要合在一起用?因為一個人內心能夠做到“謙”,對外才能做到“和”。如果一個人總是很傲慢,有多餘的棱角和鋒芒,看誰都不順眼,過分執著於某個名頭,刻意追求與眾不同,那麽,他跟誰都無法和氣地相處。
謙是無法偽裝的,假意謙虛,人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一個人隻有真心地看淡名聲、地位、頭銜,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成就、學問和名號有多麽了不起,才能夠做到謙遜,才能夠與他人和諧相處。這就是謙和。
曾子如此懷念顏回,可見他的境界也不低。他看得懂顏回好在哪裏,普通人則缺少曾子這種對於美德的洞察力。
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的氣節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這一節又是曾子說的話。很有可能這一篇都是曾子的學生編寫的,所以集中地記錄了曾子的言行。
曾子有很多金句。不同於孔子的其他學生,他說話總是給人一種蕩氣回腸、擲地有聲之感。
曾子和其他人的生命狀態完全不一樣。顏回總是那麽溫和平靜,那麽低調內斂,卻又怡然自樂。顏回是修道之人,莊子在寫文章的時候,經常托顏回之口,用顏回和孔子的對話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子貢是一個好奇心比較重的人,喜歡問問題,喜歡和孔子探討。子路是一個莽撞直率的人。
曾子是一個內心澎湃的人,他心懷天下,說的話比孔子說的更恢宏、更有力。
他說,“可以托六尺之孤”。按古代尺寸,六尺大約是一百四十厘米,孩子長到這麽高的時候,是最難托付的。剛出生的嬰兒,很多人都願意收養,因為孩子沒有記憶,還能夠如同親生子女一樣培養。孩子長大成人,自己都能夠養家糊口了,也就不需要托付了。最難托付的,就是身高“六尺”的孩子。這時候,孩子的身心還未真正成熟,卻又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價值觀,腦海中刻下了此前關於家庭的記憶,並且即將進入青春期,進入最叛逆的時候。
曾子說,“可以托六尺之孤”,意思是有人非常值得信賴,我們甚至能夠放心地將這個時期的孩子托付於他。
“可以寄百裏之命”,在春秋時期,方圓一百裏差不多是一個小國的麵積。曾子說,能夠安心地把一個國家托付給這個人。我們也可以想想看,這個人需要有多大的氣魄,多大的才能!
“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大節”至少有兩種理解,第一種理解是安國家、定社稷,這是關於國家大事的。比如文天祥對抗蒙古軍時兵敗被俘,被蒙古軍囚禁三年。在這三年裏,他經受住了分分秒秒的考驗。與一腔熱血、立即引頸就戮的勇氣相比,更難的是他在漫長的歲月裏,依然堅守信念。
當時的元朝廷幾乎是以賓客禮節接待文天祥,想要勸降他。設想,在整整三年的時間裏,每天都有人過來勸說,隻要你簽字,今天你就是宰相。況且,已經過去那麽長時間,時移世易,天下改朝換代,很多曾經共事的大臣都已投降,在新的朝廷做了官;一切都太平了,隻要你同意,你就可以出將入相、管理天下……這種考驗是巨大的,是常人無法拒絕的,但文天祥絲毫不為所動。這就是“臨大節而不可奪也”。誰也不能奪其誌,改變他的氣節。
第二種理解是,一件事情與生死相關,就一定是大節。比如“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在被逮捕之前,他完全是有機會離開的,但是他說,“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這是“臨大節而不可奪也”。
綜上,曾子說了三種情況:“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
他說“君子人與”,就是設問:這樣的人是君子嗎?
最後,他肯定地回答:這當然是君子。
我覺得這段話裏,有我們中國人的英雄主義。中華民族不僅有孔子和顏回那樣溫文爾雅的人,也有像曾子這樣有氣節、有血性、內心澎湃、具有英雄主義色彩、性格底色鮮亮耀眼的人。在中國曆史上,“臨大節而不可奪”的人,曆代都有,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文化傳統。
我相信大家應該會很喜歡這句話,可以慢慢地把它記下來,在心中內化。
士不可以不弘毅:君子應當胸懷博大、果敢能決斷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曾子的名句“吾日三省吾身”人人皆知,我們且把這句排為曾子的第一金句。
在這一節中,曾子說了一段非常有氣魄的話——士不可以不弘毅。這可以列為他的“第二金句”。
什麽叫“弘毅”?有人說“弘”是錯字,實際應該是剛強的“強”。在古文中,“弘”和“強”字形相近,是有可能寫錯的。但我個人覺得這種說法不合理,因為“強毅”也不是常見的詞。我更認同“弘”代表廣博、宏大,“毅”是強而能斷之意。
“士不可以不弘毅”,意思是作為士人、君子,意誌一定要足夠堅定、足夠宏大。
因為士“任重而道遠”。所謂“任重而道遠”,不是指將一家公司做到上市這樣“短暫”的目標,畢竟有的公司發展幾年就能上市了。任重道遠,一定是因為“仁以為己任”。士的肩上,扛著的是仁;士的目標,是推行仁。
推行仁,要從兩個方向入手。第一個方向是讓天下歸仁,讓更多的人擁有仁心。這當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偉大的、難以做到的事。
第二個方向也同樣了不起,同樣偉大,同樣難度極高——要讓自己保持在仁的狀態。一個人鍛煉內在的修為,也是一件長遠而重要的事。我們什麽時候才能確定自己處於仁的狀態呢?這就像是一個無限遊戲。
一個有誌於道的人,一方麵要心懷天下,一方麵要不斷地修煉自己,這件事難道不重大嗎?
“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這讓我們想到了諸葛亮,他就做到了“死而後已”,追求理想直至自己生命的盡頭。這樣做,難道不是最長遠的道路嗎?
曾子的這段話,可以讓我們反思。我們該如何看待自己的事業?能不能像曾子一樣,讓自己更有使命感,既能心懷天下,又讓自己變得更好,而且願意為之不懈地努力?
如果你也願意背負這樣的使命,為實現這個任重而道遠的目標,必須得有宏大的氣魄和強有力的意誌力,才能夠把這件事一直堅持下去。
當我們在工作中遇到挫折,在生活中遇到煩心事,或者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把曾子的這句話拿出來念一遍,便會立刻感覺有了力量。
那些聖人在臨終的時候,都還在給世人分享他們的智慧。佛陀臨終的前一晚,吃了新來的比丘沒有處理好的肉,肚子劇痛了一夜,第二天離世。離世之前有人還問他:您這走了以後我們怎麽辦,我們向誰學習?佛陀說,以戒為師。給大家上完了這最後一課,他就永久地離開了人世。
孔子臨終前,也給大家上了最後一課;蘇格拉底臨終前,喝下了毒酒,還跟大家談笑風生,上好了最後一課;王陽明臨別前,別人問他有話說嗎,他說“我心光明,亦複何言”。
還有很多很多了不起的偉人,他們麵對死亡,哪怕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也用生命的終結完成了對我們的授課。他們做到了死而後已。
希望我們都能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一段修煉的過程,讓自己的人生成為滿意的作品,而不是被身上所背負的名利權情壓得直不起腰。
曾子的這句話幾乎達到了他語言上的巔峰,這是一句多麽有力量的話!
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求學的三個階段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此節很短,孔子隻說了九個字。
這是在孔門立學的階段。
先說什麽叫“興於詩”。“興”理解為興起,也可以理解為入門。修辭裏有比興的說法,還有個常見的詞叫高興。“興”這個字給我們的感覺是向上的、喚醒的、生機勃勃的。
“興於詩”,是說一個人在開始學習的時候,最有效的入門方法是讀詩。古代的詩是可以唱誦的,比如《詩經》。通過唱《詩經》,我們可以學很多名詞,認識很多動物和植物,了解多樣化的風俗。對於十來歲的童子而言,詩歌能夠以最樸實的方式激發他們對於學習的興趣,學詩是求學的入門路徑和最方便的法門。
“立於禮”,意思是想要在社會上立足,必須學禮。一個人到了二十歲、三十歲,要在世間行走,要做事,都應該以禮為根本、為依據。如果一個人不知禮,就無法與人溝通,就容易做錯事。
“成於樂”,意思是要以音樂養性,才算是真正的學有所成。一個人到了五六十歲,準備退休了,怎樣才能保持內心的從容和喜悅,並且依然修煉自身呢?孔子認為,最好的方式是進行樂教。孔子提倡“以樂教人”,在他的私學中,經常是弦歌之聲不絕,上課時總有樂器在旁。當時,音樂分類為五聲十二律,極為動聽,孔子的教育可以說是一種美的教育。以音樂養人之性情,這便是學之成也。
當學問達到了一個境界時,就可以用音樂表達出來,用音樂進行涵養。
以上是在孔子那個時代,人生求學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詩教,以詩歌啟蒙;第二階段是禮教,以禮為重點;第三階段是樂教,以樂為重點。
在中國古代,孩子十歲左右開始學習基本的規矩;十三學誦詩,二十後學禮,再之後要參加各種儀式,在儀式中將詩歌唱出來。這是學習進階的過程。
這對我們當下的教育是否有借鑒價值?
我們可以從中學到,在孩子小的時候,重要的是激發他對於學習的興趣,讓他自己煥發出內在的力量,發現學習的樂趣,願意去學習。
“興”對於年輕的求學者來講是很重要的。比如,想讓年輕人學《論語》,一定不能逼著大家一遍一遍地背誦整部《論語》。隻要我寫的這本書中有一篇文章能引起你的興趣,能夠讓你覺得《論語》原來這麽好玩,之後對《論語》的學習就順其自然了。
“立於禮”的啟發是,到了該做事的階段,我們需要洞悉為人處世的規範,要學會與他人協調、統一。孔子知道,單獨一個人是走不遠的,是缺乏生命力的,隻有在懂禮的基礎上跟別人合作,才能聚集團隊的力量,一起將事情做好。
到人生的最後,最重要的是找到生命中真正的樂趣。如果過完一輩子,在抵達生命的終點之前,還是渾渾噩噩,覺得人生苦悶無聊,沒什麽值得回憶和品味的,那這一輩子該多麽蒼白?
這段話,即可以作為我們一生求學、工作的大致脈絡。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的管理之道,並非“愚民”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就是這句話給孔子惹了麻煩。很多人批判孔子,說這句話代表著孔子的愚民思想。
從表麵上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思是,對於老百姓,你隻能用他們,讓他們做事情就夠了,不需要讓他們懂得太多。如果老百姓太聰明、太有思想,就不好管了。
在這樣的理解之下,孔子就成了獨裁政權的幫凶——不要讓老百姓有智慧,不要教老百姓學會批判性思維,怕他們聽懂了不利於管理;不如就給老百姓一個最簡單的口號,哄著他們去做事,這樣管理天下多簡單。
我個人認為,這應該不是孔子的本意。我看過古今很多學者對這句話的解讀,有一種解釋很妙,在“民可使”和“不可使”後加逗號,變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這樣一來,整體意思就變成了:如果老百姓可以用,那麽你就用吧;如果老百姓不願意聽安排,那就去教他,給他講道理,讓他明白。
這個解釋,讓孔子又成了一個教育家。
古書沒有標點符號,確實很讓人苦惱,一句話,停頓不同,甚至可以產生完全相反的理解。但我個人認為,以上依然不是孔子的本意。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麽這麽想,我隻能說是我推測的,我根據自己幾十年來對孔子的感受,認為孔子不是這個意思。
我認為,孔子很有可能描述的是一個現狀,而非一種策略。
如果把這句話當成一種管理人民的策略,那說話之人的心理明顯是陰暗的,目的是利用老百姓,把老百姓當成工具,讓老百姓傻傻地幹活。但如果孔子隻是在描述一個現狀,那意思就是,統治者讓老百姓做事情是沒問題的,但你想讓百姓懂得所有道理,這事太難了。在此,“不可使知之”隻是一種感慨。
有一種現象叫“旅鼠效應”。成群結隊的旅鼠在遷徙時,每一隻旅鼠都跟著前麵的小夥伴走,不管第一隻旅鼠往哪兒走,後麵的一個接一個地全都跟著。如果第一隻旅鼠不小心跳下懸崖,那所有旅鼠都會跟著往下跳。在跳下懸崖之前,沒有一隻旅鼠會對當下的情況進行觀察和分析。其實,在人類社會,這種領頭羊的現象也是非常常見的。
孔子一輩子教書育人,我不相信孔子會反對老百姓懂得知識和道理。孔子提倡有教無類,無論是貴族士子,還是販夫走卒,他都願意教。假如孔子隻教貴族,那他倒有可能關起門來說出“別讓老百姓懂太多”的話,但以孔子對於教育的理解,他絕對不可能傳播愚民思想。
孔子為什麽會感慨“不可使知之”呢?因為他教了一輩子書以後,發現教育這事兒真的太難了。一個國君能夠做到調動老百姓做事情,這已經相當不容易了;要讓所有的老百姓都能理解國家政策,都願意接受,那可能是“築室道謀,三年不成”。管理者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怎麽可能讓一切政策都得到百姓的支持和理解呢?這太難了。
如果我們理想化地認為,全社會的人都知道禮,都願意按照禮法做事,並以此為前提來製定社會規則,那社會的效率很有可能會變低。
所以,在我看來,孔子這裏所說的不是一個策略和方法,而是一個狀態。他不是號召當權者這樣做,而是在描述一個事實。
其實,在兩千五百多年後的今天也是如此。在一個團隊中,領導號召成員一起做事,給每個人布置任務,也許所有人都能做到;但要人人都懂得、理解領導的意圖,難度就高了太多。
關於這句話的三種解釋,我們都能夠找到相應的學術依據。各位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感受去體會,選取你覺得更合理的那種。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鋪就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孔子經常提到“亂”這個字,因為他唯恐天下亂。
春秋時期,社會並不安定。一打仗,損失最大的就是老百姓。什麽樣的人容易帶來禍患,喜歡打仗?孔子說,“好勇疾貧”。
“好勇”是說一個人喜歡練武術,喜歡逞強、鬥狠。
“疾貧”是我們每個人都不願麵對的,卻是很難避免的。
如果一個人特別畏懼貧窮,又血氣方剛、逞強好鬥,覺得自己被逼上了絕路,就容易作亂。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是什麽意思呢?
有一個詞叫疾惡如仇。當你看到某個人不仁時,比如村子裏有一個地主,總是欺負雇農,你可以討厭他,但不必過分地仇恨。“疾之已甚”就是過度地痛恨,到了恨不得去把不喜歡的人殺了的地步。這樣的心態就是導致社會不安定的因素,容易引起混亂。
孔子說,以上兩種人,會給社會帶來動蕩。
我在“樊登讀書”上講過《有限與無限的遊戲》這本書,書裏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哲學概念——邪惡是什麽。邪惡來源於想要消滅邪惡。當一個人執著於幹掉邪惡時,反而會導致新的邪惡發生。正如我經常引用的一句話——通往地獄的道路,往往是由善意鋪就的。一個人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但最後他可能會以一種錯誤的、極端的手段導致更壞的結果。
如果我們不喜歡一個壞人,可以通過法律手段,通過公正的程序來懲治他。程序正義是很重要的,一個社會如果失去了程序正義,通過搜索、人肉、網絡暴力等手段來進行“群體裁決”,導致的結果是人們屈從於輿論的壓力,屈從於巨大的聲量,屈從於不理性的意願。
參與裁決的人或許當時很痛快,但是一旦破壞了程序正義,那麽下一次如果他自己變成了被攻擊的人,沒有人能夠用正確的方法保護他。
還有一種情況,用巨大的聲量來討伐和攻擊別人的人,往往根本不了解一件事的內情,隻是在外圍看熱鬧,跟著其他人一起推波助瀾,結果很可能會導致網絡暴力的發生。
網絡暴力在我們這個時代太常見了。在國外,網絡暴力甚至導致有的藝人或公眾人物自殺,發生各種惡性事件。這其實就緣於整個社會失去了程序正義的保障。
孔子的這句話向我們詮釋了什麽叫真正的程序正義。作為社會參與者,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學習這句話。
社會賦予我們恨一個人的權利,但也需要我們用理智去維護。
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驕傲和吝嗇,是危險的缺點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孔子的偶像是周公,《周禮》就是周公製定的。
孔子在讚美某個人時,常常會拿周公來進行比照。孔子說,一個人縱使有周公的才華和能力,但倘若他存在驕傲和吝嗇這兩個缺點,那麽哪怕他其他的優點再多,也“不足觀也”。這個人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所有的能力皆不值一提。
孔子提出了一票否決。對於一個人才來講,假如出現了驕和吝這兩個特征,他就算能力再強,在孔子這兒也會被全盤否定掉。
這句話背後有多層深意。為什麽孔子會對“驕”和“吝”這麽反感?
設想一下,為什麽孔子說的不是“如有周公之才之美,如惡且混,其餘不足觀也已”?“惡”和“混”明顯更糟糕、更壞,他為什麽不用這兩個字?
因為一個人的缺點太明顯,就很難遮掩,不但周圍的人能夠看出來,他自己也會意識到。如果一個人是個混世魔王,整天以欺負別人為樂,那人人都會討厭他,這種惡很容易被識別。
但驕和吝這兩個缺點是難以判斷的,因為它們的尺度很難拿捏。比如,自信是好的品質,但自信過頭就容易變成驕;有底線、有棱角也是好的,但也容易被誤會成吝。
對於我們自己來說,即使存在驕和吝這兩個缺點,我們也很難進行自我審視。我們可能會開解說:“我這不叫驕,我這叫自尊自愛,我這叫自信,我這叫有個性。”
總之,這兩個缺點是模糊的。正因為模糊,很難被人意識到,就容易造成更大的傷害。
孔子說這句話,是為了提醒我們,要小心驕和吝,不僅要審視自身,也要提醒他人。
驕是愛名,吝是愛物。愛名和愛物,其實就是貪。貪會帶來嗔、癡,帶來大量的痛苦。
無論是愛名還是愛物,都是以自我為中心——驕是精神上的,吝是物質上的。如果一個人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以自我為中心,他即便有著經天緯地之才,整個人生的大邏輯也是錯亂的。最後,他極有可能會成為王莽那樣的人。王莽有著比肩周公的才華,大家甚至認為他是儒家的接續者,是聖人。但他後來實行新政,把整個國家折騰得一塌糊塗。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他的自我非常強大,既要名又要物,而不是把自己的價值和整個社會的價值融為一體。
“驕”與“吝”的人,自己的內心也是缺乏愉悅感的。在《自卑與超越》一書中,作者阿德勒隻給我們分享了一種消除自卑感的方法,即將個人的價值和整個社會的價值融為一體,放棄對自我的執念。當你做的一切隻是為了追求個人的功名利祿時,就很容易被困住;當你考慮社會的價值時,你才能真正成就了不起的事業。
我們在觀察一位創業者或者職業經理人時,要看他關注更多的到底是天下蒼生,還是他自己的名利權情。很多人做事就是為了自己留名,希望得到榮耀的評價,這其實是以自我為中心,是驕且吝。我們要以此為警戒。
能夠做到無我,這是聖人的氣度。哪怕我們無法達到這個境界,也可以試著從過度關注自我的陷阱中跳出來。當你多考慮社會的價值之後,也許一切都會豁然開朗。
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求學之道,是心無旁騖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這句話有不同的解釋。
第一種解釋令人覺得特別好笑。“穀”是俸祿,古代發工資一般是按照穀米來計算,稱為祿米。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跟著我整整學了三年,還沒有混成公務員,沒有吃上官飯,這種人太少見了。
如果這樣理解,那這句話簡直像是孔子的招生廣告。如同孔子大聲地喊出一個口號:跟我學三年,保證有飯吃。
這還是孔子嗎?這完全不是孔子的風格。所以,這句話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我認為第二種解釋更合理:如果守道好學,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地學習了三年而沒有去鑽營、想辦法賺錢,這種人才難得。
在《論語·公冶長》中,曾經講到“子使漆雕開仕”,孔子希望漆雕開去當公務員,為稻粱謀。漆雕開說:我現在還不行,我覺得我還沒達到應有的境界,我應該再修煉一下。孔子大為讚賞,說好樣的。你看,因為漆雕開沒有著急去掙俸祿,孔子很高興!
這兩個內容就應和起來了。我們先前也提過,在孔子的時代,儒生是一種職業,既有君子儒,也有小人儒。將儒學當成一門賺錢的手藝,以給人寫信,替人操辦紅白喜事,站在婚喪嫁娶的場合進行宣禮,叫小人儒。
孔子希望大家學君子儒,即以天下為己任,抱持推行仁政的理想。
其實在當時,跟隨他學習儒生之禮的很多學生,有很大一部分的目的就是找工作。希望學個兩三年,被推薦到一個好的去處,掙點錢。
好比當下,有的研究生讀到了第二年,就開始實習、找工作,他們的腦海裏並沒有執著於學問研究,他們隻想立即找到合適的工作,在社會上安身立命,這就是普通人。但還有一些人,他們一直在鑽研學問,讀完碩士讀博士,讀完博士還想接著研究自己感興趣的課題,這種人是非常罕見的。就像愛因斯坦,他就是一輩子以研究為樂的少數人。
孔子說,一個人能夠守道好學、心無旁騖,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當然,對於那些還沒畢業就準備找工作的人,我們也要理解,社會本來就需要我們工作。
所以,孔子並沒有否定小人儒的價值,也沒有認為求學之後去當官、掙俸祿不好。孔子隻是說,那種願意堅守自己求道的初衷,一心向學的行為和態度很難得。這樣理解孔子的說法更適宜,也更容易講通。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無能與無德,都是恥辱的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如果將此節和上一節結合起來理解,我們會發現意思是連貫的。
上一節的“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正是因為這一節的“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篤信”和“好學”之間沒有頓號,兩者非並列關係。“篤信”是動詞,“好學”是名詞,意思是,一個人相信學問的力量,相信求學是能夠帶來回報的,認為學習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堅信學習的力量。我創立“樊登讀書”這麽多年,也受邀參加過很多場演講。每次去演講,主題看似千變萬化,核心其實隻有一個,就是希望大家能夠相信學習的力量。學習可以改變生活、改變心性,讓我們變得不一樣。
“守死善道”也是同理,“守死”是動詞,“善道”是名詞。孔子提醒我們,要死死地守住善道,立誌做個好人。在中國古代,如果有年輕人說我要去學習了,請老夫子給自己題一個詞,老先生多半拿起筆就題四個大字:學做好人。
很多老夫子都喜歡題這四個字,因為讀書的最終目的,就是學做好人。柏拉圖說,哲學的目的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在這裏,東西方的理念竟然是相通的。
篤信好學,給你帶來學問;守死善道,給你帶來道德。有學問、有道德,就是所有的學子未來要追求的目標。
接下來,孔子又提醒所有的學生: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時不流行旅遊,很少有人對國外的事情感興趣,不像今天,大家都願意去國外看一看。那時候的人,如果“危邦要入,亂邦要居”,往往是抱著投機、賭博的心態。就像我們看年代劇裏,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危邦要入,亂邦要居”是冒險家的態度。
孔子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是提醒我們要愛惜生命,不要隨意去尋求那些誘惑大、風險也大的機會。這是因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孔子尤其在意天下是有道還是無道。如果天下有道,社會井然有序,人人守禮節、講道理,這時候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入世,努力做事;如果天下混亂,人人朝不保夕,比如董卓都已經進入長安了,那就趕緊跑,躲得越遠越好。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大意是,當一個國家非常有秩序,欣欣向榮時,在這種環境下如果有人貧且賤,就是一種無能的表現。國家安定,政治清明,所有人都在百舸爭流,有人卻躺在原地當懶漢,這種“貧且賤”是可恥的。
“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國家形勢飄搖,朝綱顛覆,風雨如晦;有人殺人放火,有人刀口舔血;路有凍死骨,老無所依……這種環境下,如果有人天天錦衣玉食,也是可恥的,因為這是無德的表現。
無能與無德,都是孔子覺得恥辱的。
要想更深地體會這句話的含義,我們得再讀一讀《反脆弱》這本書。孔子是一個反脆弱能力極強的人,他所說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其實就是《反脆弱》裏講到的“杠鈴式配置”。孔子強調“君子不器”,天下有道的時候出來當官,天下無道的時候回去當老師,兩頭都行得通。假如一個人將自己變成工具,認定自己這輩子必須當官,如果不當官,人生就沒有任何樂趣可言,找不到其他的價值。抱著這樣的信念,人就會變得單一化,把所有的目標濃縮在當官這一件事上,無法應對外界的任何變化。邦有道還能維持,倘若邦無道,可能連命都沒有了。如果有人說,“我隻是個老師,我幹好本職工作就好了,我無法為天下做更多的事”,這樣的想法太可惜了,放棄了可以為世界創造更大價值的機會。
無論是邦有道還是邦無道,孔子都能從容地接受和安享他的生活。梁漱溟先生對孔子的評價我特別讚同,他說,在孔子的內心當中,跟別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樂。
曾子說話通常很有力量感,是振聾發聵的,但他更像是憑著一口氣在表達。大家如果看過《一代宗師》就會知道,憑一口氣點一盞燈,那算不得一個很高的境界,那是一種使勁的、忍耐的、約束自我的狀態。
但是我們看看孔子說的話,他永遠是從容的、活潑的,哪怕是“天下有道”“天下無道”這樣宏大的話題,孔子都能雲淡風輕地對待,因為對於他來講,無論命運把他拋在地圖上的哪個地方,他都能夠欣然接受。就如同我們之前提到的“爬山算法”,他會快速地尋找周圍的最高峰,繼續向上攀登。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敢於信任他人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我們應該都聽過這句話,甚至在廣泛地使用這句話。
比如,麵對同事的求助,我們可能會這樣回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事不歸我管。”
我們習慣將這句話當作推卸責任的理由,但這根本不是孔子的原意。
我在“樊登讀書”上分享過《責任病毒》一書:在一個組織裏,如果有人經常引用類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說法,或者表明態度——“你要麽別找我,既然找了我,你就別再繼續管下去了”,始終在有意識地劃分出涇渭分明的界限——是我的任務,別人不能插手;不是我的事情,我堅決不沾邊……這意味著這個組織中毒了,感染了責任病毒。
責任病毒導致的結果是,我們有時候明明看著一個人在犯錯,卻隻能旁觀,無法表達,也不敢提醒,或者出現這種衝突的場景:
“你不對,我就得管。”
“行,你愛管就你管吧,我徹底不管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就會重新定義自己的成功。“重新定義成功”,在這裏並不是個好的概念,而是所有人開始認定“反正我管不了那麽多,把我自己的小事做好就行了”。
當大家把自己的責任縮小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時,整個組織就會變成一潭死水。當出現問題時,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有錯,因為所有人的權利都被奪走了,都隻能負責眼前的小事,大家全都陷入了“我沒錯,這是別人的責任”的狀態。
責任病毒會讓大家失去共同的目標和願景,在工作中意氣用事,成員之間缺乏信任,要麽一把抓,要麽撂挑子。由於對於承擔責任的恐懼,所有人信奉的都是如何減少自己出錯的概率,最後,表麵上誰都沒出錯,但整個組織卻離最初的目標越來越遠。
孔子說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指彼此要相互信任,不要總是對別人的工作指手畫腳。當一個管理者把某項責任授權給下屬時,哪怕看到下屬做得不對,也能做到不管,放手讓下屬去試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這種情境下去運用,就是對的。
然而在實際生活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很難做到的。一個敢於放權、願意真正信任下屬的管理者,本身必然有著極大的魄力。
在《經營者養成筆記》中,柳井正說,要培養一個經營者,首先就要給他授權,讓他去放手幹活;其次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做錯事,因為這是他學習的必經之路。
孔子的這句話,是勸我們勇敢地信任他人,隻信任還不夠,還要敢於擁抱不確定性。哪怕別人做得不夠好,也不畏懼結果,願意賦予他人試錯的權利和成長的機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絕不是一種看熱鬧的態度,也不意味著推脫責任,而是“我很關心這件事情,但是我知道此時最好放手,要讓對方去經曆這件事”。
同樣的道理,我們如果自下往上看,也應該對領導有最基本的信任。很多基層的員工總是擔心上麵的領導決策錯誤,因此隨時處於自我保護的狀態,不管領導有沒有錯,先給自己找好後路,對領導下達的任務敷衍了事。當員工抱著這樣的態度工作時,那公司的目標又如何實現呢?我們要能夠對上級有一份信任,努力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選擇最優的方式去幫領導實現想法。
孔子的這句話,含義其實是中性的,我們絕對不能用它來推卸責任,而應用來倡導信任,傳達擁抱不確定性的道理。
這不是一句風涼話,而是一句有責任、有擔當的話。
《關雎》之亂:孔子對禮樂的感受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這是孔子在講自己對於音樂的感受。
孔子特別喜歡音樂,他聽了《韶樂》以後,美妙的旋律在耳邊縈繞,三個月吃肉都沒有味道。
師摯是魯國國家級的樂師,“師摯之始”,意思是奏樂以師摯的獨奏開始。
“《關雎》之亂”,是指《關雎》的末章。“洋洋乎盈耳哉”,意思是聽起來真是令人愉悅、舒服。
為什麽孔子要特意描述自己對《關雎》這個音樂的感受?
《關雎》是《詩經·周南》的第一首。“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按照周朝禮樂傳統的演奏方式,這一段應該放在樂曲的首篇。而當時整個周朝已經衰微,人們開始忽略周朝的文化,過去的禮儀、規範都不再受重視。禮樂已經越來越亂,哪段好聽就演奏哪段,想從哪兒開始就從哪兒開始。
在孔子看來,不該把如此重要的禮樂變成流行音樂,供大家消遣娛樂。此時,孔子聽到了師摯的演奏,從開始的獨奏,到將《關雎》的合奏作為整個樂篇的收尾,發現他是完全按照規範來演奏的,孔子內心感到特別舒服。
這個舒服勁兒,不僅來自音樂的動聽,還來自它合乎禮。
這種音樂,我們已經很少聽到了。但是在讀《論語》時,我希望大家能夠細細地領會每個章節的含義。此節,孔子在誇讚師摯的演奏是符合禮法的。
狂而不直:“缺點+缺點”的破壞性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孔子說了三種缺點。
第一種是狂而不直。一個人如果狂,通常會特別進取,有理想、有衝勁,很豪邁,這當然不是問題。但孔子說,如果這樣的人不直,那就危險了。狂而不直的人,表麵上豪氣大度,似乎什麽都不在乎,但內心並不爽直。比如,有人標榜自己不在乎錢,但每次和朋友吃飯都不願意掏錢,這就說明他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直率,有著歪曲心腸。
第二種是侗而不願。“侗”是無知的狀態,“願”是謹厚的意思。一個人老實敦厚,但是處於無知的狀態,這也不算大錯。但是,如果無知的人不謹厚,表麵上老實,實則心眼多,那就是很糟糕的。
第三種是悾悾而不信。“悾悾”是既老實又無能的意思,這樣的人多半比較誠信。如果老實又沒有能力,還不講信用,這樣的人實在沒什麽可取之處了。
最後孔子說,麵對這些人,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幫助他們了,他無話可說了。一般孔子講“吾不知之矣”,就是代表著對一個人極大程度的否定了。
每個人既有優點也有缺點。有缺點不要緊,可以用優點來平衡和補足。如果一個人的優點增多,那慢慢地,優點與優點就會相得益彰。比如,一個人謙虛,就必然會好學,也會合群、友愛,最後會變得智慧和仁厚。這些優點是相互關聯、相輔相成的。
但是,如果將缺點放在一起,它們的破壞性就會加強,讓人仿佛陷入一個向下的螺旋。一般來說,狂傲的人直爽,愚笨的人厚道,老實而無能的人誠信,這都是正常的狀態。如果一個人狂放但是不直,一個人笨笨的、沒有能力卻又不厚道,一個人看起來很老實、很容易取得別人的信任卻騙人,這些缺點疊加在一起,這個人就會非常糟糕。
如果一個人是真的老實,那麽他在社會上是有生存空間的。如果你天資比較愚鈍,笨笨的,但你像《士兵突擊》裏的許三多一樣,忠厚而真誠,願意努力地學習,你也可以很好地立身。如果一個人狂放,但是內心正直,能夠認真做事、公正處事,他依然能夠得到大家的肯定。
孔子說,最怕的是這個人表麵上狂,內心卻不直;本來就很笨,還不願意好好學習;沒什麽本事,還喜歡騙人。孔子要表達的是對教育的無奈。
孔子有時候會生氣,他一生起氣來也會說牢騷話。實際上,孔子肯定教過不少令他失望的學生,他帶著學生一個一個地走上中正之道。但孔子還是感慨了一句,說這種人實在是太難教了。
孔子的這句話也可以讓我們警醒,不怕身上有缺點,就怕缺點加缺點。有某個缺點並不致命,但如果還有其他的缺點給它助威,就會變成很糟糕的毛病。
比如“狂而不直”,表麵上豪放,實際卻心細如絲,錙銖必較。比如“侗而不願”,人不怕笨,就怕不學習、不厚道;再比如“悾悾而不信”,一個人沒本事不要緊,靠一個“信”字也可以立足,如果沒本事還不誠信,那就根本沒辦法得到幫助。
要敢於打破一個缺點,將其變成優點;優點會衍生出新的優點,慢慢地就會形成一個向上的螺旋,人生自然會發生好的改變。
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如何應對求學過程中的焦慮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這句話表達出了一種急迫感。人要有一點適度的焦慮,如果一個人在求學的過程中沒有絲毫的焦慮,並不利於他成長。
當然,焦慮也要適度。心理學家耶克斯和多德森曾經提出了“耶克斯-多德森定律”,這個定律就能說明焦慮的作用。焦慮可以帶來進取,適度的焦慮會驅使人去學習更多的東西,提高做事的效率;但如果焦慮過度,反而會使人陷入巨大的心理旋渦,由於過度的緊張而失去行動力。
“學如不及”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在“樊登讀書”上,很多書友向我提過一個困惑,說越學習,越覺得知識不夠用,學的東西再快、再多,都感覺來不及。孔子也是如此,他學東西已經比其他人快得多了,但還是感覺自己趕不上。
這是因為,當一個人知識的邊界越大時,他所接觸到的領域就越多,他越能夠意識到自己無知的範圍有多廣。一個人如果隻接觸某個單一知識點,他會誤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隨著他的認知圈變得越來越大,他開始覺察到,原來還有那麽多自己不了解的東西。這時候,人就開始變得焦慮。這種淡淡的焦慮,就叫作“學如不及”。
“猶恐失之”,意思是非常擔心將知識遺忘。這讓我聯想到很多書友對我說的話:“我特別喜歡聽樊老師講書,隻是聽完就忘,記不住。”本來就感覺自己來不及學習更多東西,好不容易學到了,又擔心會忘掉。在學海中遨遊的人,難免會遇到這種情況。
孔子也有這樣的狀態,因此,大家不必焦慮。
在學習上,我們所擔憂和焦慮的狀況,孔子在兩千五百多年前都經曆過了,他把自己的心聲講出來,說“學如不及,猶恐失之”。講出來,便意味著接納,一旦接納自己有這樣淡淡的焦慮,接下來就能更好地投入學習,這也就是孔子曾說的,“吾償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莊子也發表過有關學習的看法,他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生是有限的,但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我們是做不到的。
孔子的態度和莊子不一樣,孔子說,我能夠感受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的焦慮,但是我依然要努力地學習。雖然我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把天下的知識全部學完,但我們可以讓自己在有生之年不斷地求索,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一個作品,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如何緩解焦慮情緒?孔子已經給出了最有效的辦法,即接納。如果用批判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情緒,無法接受自己焦慮的事實,就會形成認知失調——“我知道知識很好,但我學了也沒用,反正我也學不完”“我學了也記不住”。為了擺脫認識失調的狀態,我們會用行動進行彌合,彌合的方法是,幹脆不學了。因為停止學習,焦慮也就不存在了。
這也意味著,我們停止了進步。
如果我們能夠真正接納焦慮的情緒,知道焦慮是非常正常的,是千百年來人人都會有的狀態,甚至連孔子都經曆過,那我們就能以平和的心態繼續享受學習的過程。一個人隻有接納了自己的問題和缺點,才能夠真的改變;如果我們麵對自己的問題和缺點,不斷地自責,不願意放過自己,就會陷入無盡的痛苦,並且更難以做出改變。
如果你也偶爾會陷入焦慮,不妨對自己說“我的情況跟孔子差不多,也有點焦慮”。
能夠真正認識自己存在的問題,接納焦慮,焦慮就不會對我們產生太大的影響。
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高級的管理者,並不在乎地位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巍巍乎”是描述高聳的樣子,這裏可以理解為偉大、了不起。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都是聖人,孔子在誇獎他們的時候,用的詞常常都是非常誇張的,他說“巍巍乎”,說堯、舜這些聖人是多麽偉大,多麽了不起啊!
“舜禹之有天下”,意思是他們作為天下的統治者,卻並沒有覺得自己坐擁天下,真是了不起。
為什麽了不起?因為他們擁有天下,而不以成為君王為樂。古代的一些君王,在爭權奪利、坐上帝王的寶座之後,常常會有一種雀躍、滿足的感覺,認為自己終於坐上了寶座,可以證明給列祖列宗看了。在那一刻,他的自我不斷地放大、膨脹。
然而,帝王之位意味著什麽?這個位子是榮耀的象征嗎?
帝王的位子是責任,而不是獎勵。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當大官,隻是一心想著當官之後自己能獲得權力和地位,卻沒有想過自己該承擔的責任有多大,有多重要。如果一個人的能力跟他的位子不匹配,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叫“德薄而位尊”,也就是德行不夠,位置又很高,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正因為舜、禹擁有天下而不以此為意,不覺得帝王之位多麽了不起,孔子才誇獎他們“巍巍乎”,說他們了不起。這個了不起,在於他們對於自己的位子舉重若輕。
舉重若輕不是不在乎,而是看輕名利和地位,知道這些是很輕的。舉重若輕的背後,是對天下子民的敬畏,知道天下是服務的對象,而不是壓榨的對象;天下的百姓與自己是平等的,而不是臣服於自己的。
這句話的含義與《老子》是暗合的。《老子》當中有一句“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如果管理者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是事事處處都想著自己的權力和利益,反倒會被大家推舉到最高。因為他到達了無我的境界,百姓知道推舉他對天下是有好處的。
民間的智慧是很高的。一位當官的朋友告訴我,對一個官員最大的誇獎,是“您真不像一個官員”。因為看起來沒有當官的氣派,不看重自己的地位,這就叫作“有天下也而不與焉”。當領導者帶著服務的心態而不是統治的心態對待百姓時,才能真正地為大家做事情,為百姓謀福利。這也是孔子所稱道的。
如果領導者一心鑽營,全是為了自己,權力的欲望極盛,這就危險了。
孔子誇獎舜、禹,正是因為他們能夠正確地看待民生,看待地位,重視自己肩負的責任。
大哉堯之為君也:孔子讚美堯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這一節,我推測孔子可能是在寫一些文章。孔子要把堯、舜的功德寫出來,所以用的都是很正式的詞語。
孔子把堯和舜、禹分開進行表揚。在此節,他說堯是真正了不起的人。“唯天為大,唯堯則之”,這句話是誇讚堯的境界到了無法比擬的高度。古人認為天是最為博大寬廣的,能包容萬物。“則之”可以理解為“比喻”,孔子說,隻有堯,能夠以天作為比喻來讚美他。
關於“唯堯則之”,還有一種理解:隻有堯能夠掌握宇宙的規則,他是一個合乎天道的人。
以上兩種解釋都說得通。
“蕩蕩乎”,讓我們想到了“皇恩浩蕩”這個詞。蕩蕩,是形容水麵寬廣、壯闊的樣子;“巍巍”是高大的意思。
堯既高大又寬廣。寬廣到什麽程度?“民無能名焉”——老百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孔子描述一個人特別好或者特別壞的時候,經常用“好到沒法說”“壞到沒法說”來形容。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成功”二字可以分開理解,“成”是形容詞,“功”是名詞。合起來是說,他有極大的功勞擺在我們麵前。
“煥乎!其有文章”,“煥”是美好的樣子,“文章”是指典籍製度。這句話是說,他能夠留下大量的典籍製度。
這一整段都是對堯的誇獎,我想大家可能很難記住,因為我讀《論語》這麽多遍,這一節也總記不住。它不像孔子平日跟學生說話那麽自在、那麽生動,這是對堯的稱頌,嚴肅而正式。
周之德:孔子讚美堯舜、周朝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舜當時手下有五個能幹的大臣,就把天下治理好了。武王說,他有亂臣十人。此處的“亂臣”,不是亂臣賊子的意思,而是“治亂之臣”,是治臣。
孔子說:人才難得,難道不是這樣嗎?
“唐虞之際”:堯的國號叫唐,唐指代堯,虞指代舜。
“於斯為盛”:從堯舜時期,到周朝開國時,是人才最興旺的時候。“惟楚有材,於斯為盛”正是引用此句的表達。
“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武王的亂臣十人當中,有一個人是文母,即文王的妻子。古時的朝廷一代一代傳下來,女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為王位的接班者很多都還年幼,“垂簾聽政”在曆史上很常見。
認真讀中國曆史,我們會發現,曆史上影響力很大的、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女性,絕對不止武則天和慈禧這兩個人。曆朝曆代,都有很多非常優秀、強大的女性站出來,參與到天下的管理中,隻不過沒有稱帝,名氣不盛而已。孔子說,“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意思是十個能臣中,有一個是女性,相當於隻有九個人。從這句話看,我覺得孔子對女性還是有點偏見。
“三分天下有其二”:當時周朝的都城在今寶雞一帶,從寶雞開始,周朝的疆域慢慢地向外延伸。此時,殷商還沒有完全被取代,偏居到了河南。而陝西與河南交界的大片地方,都已經變成周朝的天下了。
周雖然曾經是殷商的諸侯國,但是當下的局勢已經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了,已知的文明流域剛好在中原黃河流域一帶,都已經歸周所有。商紂王大約隻剩下三分之一的國土了。
“以服事殷”:周依然對殷稱臣,老老實實地做商的諸侯。
“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周的德行,已經達到了極致。
孔子誇完了堯、舜、禹,再誇周朝。孔子好古,這是孔子極其認可的一條文化脈絡。
“唐虞之際,於斯為盛”,這句話在我們當下來看,是對的嗎?肯定不是,因為教育在不斷地發展,華夏的文明越來越豐富,人才越來越多。關於這句話,我們隻能理解為孔子的感慨,他說,即便是在唐虞時期,已經稱得上人才繁盛了,但也才九人而已。
後麵,孔子說周“三分天下有其二”,是為了讚美周朝的盛德。哪怕周的國力已經強盛至此,依然願意履行作為諸侯國的義務,向商紂王稱臣,這是多麽難得的品質。
禹,吾無間然矣:孔子讚美禹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間然”是挑剔的意思,“吾無間然”就是說,我沒有什麽好挑剔的。
孔子說,禹這個人好到沒法形容了。為什麽?因為他“菲飲食”。
有一個詞叫妄自菲薄,“菲”和“薄”是同義詞。“菲飲食”就是指吃得非常簡單。禹自己吃東西不講究,比較簡陋,但是“致孝乎鬼神”,當他去祭祀的時候,會鄭重地準備豐富的祭品。
禹重視祭祀,孔子也很重視祭祀,但是孔子並不坦白地說明到底有沒有鬼神。孔子的態度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鬼,即使不知道,也要表示尊重。
既然沒有人見過鬼,沒有證明過這件事,那為什麽整個國家都要如此隆重地祭祀鬼神呢?
人之所以成為人,之所以跟別的動物不一樣,就是因為我們具有想象力。其他動物沒有想象力,沒有幻化出鬼神,沒有祖先的概念。它們的想法非常實用,有肉就吃,沒肉就走。人類的初期也是打獵之後論功行賞,再去爭搶食物,沒有禮儀,也不會團結;而當人有了想象力,能夠想象出鬼神、祖先、圖騰時,就團結在一起,擁有了凝聚力。考古發現,歐洲大陸上早早地就建立起巨石陣,巨石陣是用來祭祀的。當陸地上出現了這樣的龐然大物後,大家聚在一起,發現彼此都是巨石陣的崇拜者,開始在這裏祭祀。
鬼神雖然是假的,但是真的有作用,這叫“以假修真”。有些假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有著極大的作用。孔子很重視祭祀,因為祭祀能夠將大家的心團結在一起。
禹寧肯自己吃得差一點,祭祀的禮儀也不能馬虎,這是國家大事。通過這樣的祭祀,我們能夠形成統一的認知,建立同樣的文明,我們這個集體才具有號召力。人們相信大家都擁有共同的祖先,這就是華夏文明形成的原因之一。
與“菲飲食”相對應的是“惡衣服”。在堯舜禹的那個時期,國力還是很薄弱的,禹是一個水利工程師,平時的工作是治水,穿的衣服破破爛爛的。
“而致美乎黻冕”,“黻冕”是祭祀時穿的服裝。一個國君在祭祀的時候,如果穿得破破爛爛的,肯定不得體,因為國君需要通過營造氛圍來提升組織的效力。禹雖然平常穿得很樸素,但祭祀的時候穿戴的黻冕一定非常漂亮。
“卑宮室”,指的是禹住的地方非常簡陋。當我們想起宮殿時,腦子裏呈現出來的是怎樣的畫麵?是不是像阿房宮那樣富麗堂皇、典雅精致。但事實上,從古代一直到唐朝,宮室都是分散在城市裏很多個不同地方的,後來才逐漸形成在宮室外麵築城牆的格局。
比如南京最早是東吳的都城。《吳都賦》把南京描述得多麽漂亮,實際上南京在東吳時期根本就沒有城牆,或者說,用竹籬笆圍起來就勉強當成城牆了。我們可以由此聯想,在禹的時期,宮殿更是簡陋。如果他還“卑宮室”,說不定就是建了幾個茅草房而已。
“而盡力乎溝洫”,這是描述禹作為水利工程師的成就。禹雖然住的是陋室,但他並不是沒有建設能力,他把建設能力用在了水利工程上。古人最怕發洪水,人類曆史上,無數災難都來自洪水。能夠把水利工程做好,讓老百姓受益,這就是禹為大家做的重要貢獻。
禹對自己生活品質的要求不高,他吃得很節儉,穿得很樸素,住得很簡陋,但是把所有的財力、物力、精力用在團結大家、營造祭祀氛圍、讓大家安居樂業上。
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這句話他前後說了兩遍,這代表孔子對禹極致的讚美。
很多學者認為,《泰伯》是《論語》中相對比較平淡的一篇,因為這裏包含著很多對於前人的評價。大家對於堯舜禹可能不夠熟知,但《泰伯》中有著“任重而道遠”這種具有力量感和說服力、令人醍醐灌頂的名言警句,隻此一句便值得我們反複品味,反複實踐。
希望我們都能平等地對待每一篇、每一節,認真地體會和理解《論語》當中的每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