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上界
待到那美麗婦人帶著一大幫宮女離開時，曲海蛟垂著頭，極盡全力喊道：“恭送娘娘！” 過了許久，直到身體細微的顫抖漸漸停歇，他才抬起眼眸，蒼老的麵皮狠狠抖動，一抹陰狠神色閃過眼底。
“義父。”
站在老遠處的一個小宦官走了過來，憤憤不平地對曲海蛟道：“清妃娘娘越來越過分了，這些年若不是有您的扶持，她如何有今日這般地位？”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任何一個在皇宮當差多年的宦官都不可能說得出口。但這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家夥顯然沒有任何顧及，反而有種真心替曲海蛟感到委屈的意思。
曲海蛟看了看他，淡淡道：“歸武，你跟在我身邊有多少年了？”
小宦官楞住了，隨後恭敬道：“從我五歲被送進宮內，就一直跟著義父，已經有十年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就連曲歸武這個名字，都是義父您給我起的。”
“十年了啊。”曲海蛟默然片刻，又問道：“你可知，在你之前，我還有幾位義子？”
這一次，名叫曲歸武的小宦官並沒有回答。
在皇朝之中做宦官，尤其是曲海蛟這種位高權重的老太監，大多都會收幾個幹兒子。一來是為了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有幾個眼線，在皇宮裏辦事方便。二來，就是想要傳下自己的衣缽，不至於讓自己一身所學後繼無人。
因為除非是年紀頗大之後才進宮的特例以外，大部分宦官都不會有機會延續自己的血脈。所以，他們都會在新入宮的小太監裏挑選一些資質尚可的，認一門幹親，既是兒子，也是徒弟。
像曲海蛟這般在皇宮裏不知多少年的老太監，自然不可能隻有一個兩個幹兒子。
但曲歸武從未見過其他人，仿佛義父的幹兒子隻有自己一樣。雖然他知道這不可能，卻也從未問過這個問題。
“你是我第八個幹兒子。”終於，曲海蛟給出了答案，而且這個答案背後代表的含義，令曲歸武頓時感覺手腳冰涼。
曲海蛟深深看了他一眼，“想不想知道你前麵七個哥哥都去哪了？”
曲歸武沒有開口。
他有些瘦小的身體，此刻抖若篩糠，若非是知道義父最討厭自己下跪，他都想要跪下來求饒了。
“前麵三個，因為實力不錯，被清妃娘娘派去執行任務，死在了別人手裏。後麵三個，死在了皇宮裏的一些鬥爭中……”
曲海蛟略微有些渾濁的雙眼，看向曲歸武：“至於最後一個，他就像你一樣，天賦極好，人也機靈。如果不出意外，來日必定會超過我的境界，成為皇宮最強大的內臣。可惜他也跟你一樣，多嘴說了一句錯話，被我親手殺了。”
曲歸武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恐懼，跪在地上求饒道：“義父饒命！孩兒知道錯了！”
曲海蛟沒有看他，而是有些悲涼道：“我年紀大了，遲遲突破不到明幽之境，壽數已然無多，我已經沒有那個時間再去培養一個兒子了。”
說到這，曲海蛟突然轉過身，伸手將曲歸武扶了起來。
曲歸武的雙腿已經使不上力，整個人的重量都撐在曲海蛟的雙手上，不敢看自己這位義父的雙眼。
“這是你第一次犯錯，義父可以原諒你。”曲海蛟聲音平緩，聽不出半點喜怒，卻在說出最後一個字的瞬間，驟然轉厲：“身在皇宮，你我都是奴才！在背後議論主子這種事，可一不可二，若再有下回，義父隻能親手送你去陪你那七位哥哥！”
曲歸武嚇得淚流滿麵，連身下都流出了溫熱的液體。
曲海蛟毫不嫌棄，將他抱在懷裏，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道：“做奴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更小心。因為隻有小心謹慎才能活下來，而這世間萬事萬物，沒有任何一件比活著更重要。”
“記住了麽？”
曲歸武牙關打顫，但還是堅持著回答道：“孩兒……孩兒……記住了！”
曲海蛟慘然一笑，鬆開了手，和藹道：“去洗洗吧，稍後朝會，隨我去見見世麵。”
曲歸武如蒙大赦，連滾帶爬的走了。
而曲海蛟仍然站在原地，微長的白眉在風中擺動起來，他抬起頭，看向遠處那座最高的宮殿，喃喃道：“娘娘，陛下都快要踏破那道門檻了，你急什麽呢。”
微微歎了口氣，曲海蛟這才邁著緩慢的步伐，往那座宮殿走去。
……
馬車裏。
陸離與葛新月麵對而坐。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倒是陸離時而挑開遮簾，看著那座越來越近的巨大宮門，做出沉思狀。
葛新月見狀，微笑道：“很緊張？”
“葛姐姐說笑了，那可是聖國的陛下，還是整個天下最強大的明幽宗師之一，如何能不緊張？”陸離沒有隱瞞，非常坦然地笑道。
“陛下雖然掌握著整個吞天聖國，但比起這個天下來說，還算不上是最強大之一。”葛新月緩緩道：“明幽之上尚有見神，踏入見神，方可稱之為天人。武者修行，永無止境，最強二字說來輕易，可想要將它冠在自己的名字前，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做到？”
陸離很少聽到葛新月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話來，不禁道：“看來葛姐姐對於修行，也有屬於自己的固執啊。”
葛新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踏上武者這條路，如果連攀登的心氣都沒有，又何談與天地爭？”
陸離當然聽出了她的嘲笑之意，倒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情緒。反而在思考了片刻後，認真問道：“葛姐姐，見神之境，到底是怎樣的風景？”
他曾見過沐凝秋開辟幽府，晉升明幽。
對於這個世間默認的宗師之境，已經有太多描述流傳出來。而更上一層的見神，陸離卻隻聞其名，從未見過有人談及。
心中難免會有好奇。
“見神……”葛新月猶豫了一下，深深看了陸離一眼，還是開口解釋道：“你可知世間有幽冥的存在？”
“當然，人死以後就會魂歸幽冥。”
陸離點點頭。
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對於那類似於‘地府’的所在，還曾產生過一絲探究的想法，畢竟在這個武道通神的世界，幽冥的傳說未必是假，人類連元神都能夠掌控，那死後的靈魂歸所，當然不是傳謠。
隻是後來他發現，以武者的力量，就算達到明幽之境，也隻是能夠‘看’見幽冥，卻不能對其產生半點影響，漸漸就打消了對幽冥的探究之意。
“這個世界十分遼闊，我們所處的真武域，其實隻是一塊極大的大陸。曾經有強大武者橫穿整個真武域，去往外界，帶回了一個消息。”
葛新月緩緩道：“真武之外，乃是四海王庭，其中有一部分，自稱是上界之人。而幽冥，便是上界之一，用更加通俗的說法，上界強者，其中就有‘神’的存在。”
“所謂見神境，便是能與這些強者平起平坐的武道修為。”
葛新月說到這裏，沒有繼續講下去，而是看著陸離道：“是不是突然有些絕望的感覺？”
陸離回過神來，沉默了一會才道：“也就是說，我們武者修煉到見神，實則隻是那些‘神’的起點？”
葛新月點了點頭，默認了這個說法。
當年她得知這個真相的時候，也曾被震驚得無法言語。多年建立的觀念一朝崩塌，險些連武者膽魄都維持不住。
武者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苦修，成就見神境，也不過是與所謂的‘上界’之人有了一個平等的起點。
想想就知道這是多麽令人絕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