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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年前,在龍番市集港衛生院里,一個嬰兒順利出生。在哇哇的嬰兒啼哭聲中,簡陋的手術室大門打開了,一名醫生走了出來,問道:「三床產婦家屬在嗎?」


  一個男人正在聯排椅上打著瞌睡,聽見這麼一問,懶懶地抬起了頭,說:「在啊,怎麼了?」


  「通知你一聲啊,男孩,七斤二兩,母子平安。」醫生說道。


  男人「哦」了一聲,繼續垂下頭,打起了瞌睡。


  「這男人怎麼這樣?」醫生嘀咕著,返回了產房。


  小小的衛生院里,條件有限,收費卻不低。產下兒子的女人,沒能夠在病房住上一夜,就被男人催促著,辦了出院手續,抱著襁褓中還未睜眼的嬰兒,回到了那個破舊的房子里。


  「我看人家生孩子,都是要吃紅雞蛋補補身體的,咱們呢?」女人怯生生地問道。


  「吃個屁的紅雞蛋啊!」男人勃然大怒,「你有錢嗎?你賺錢嗎?生了這個小兔崽子,又多了一張嘴巴!」


  從記事開始,父母之間的爭吵,就沒有平息過。當然,所謂的爭吵,只是父親一個人的吼叫,加上母親的低泣。父親在家中有絕對的權威,畢竟全家只有父親一個人掙錢,似乎強勢一些也沒什麼不對。


  父親給兒子起名為王兵,因為父親曾經當過兵,就這麼簡單。但父親對王兵的要求,那可真是比當兵還要嚴格。


  「去,碗要洗乾淨!


  「撒尿的時候,不準滴出馬桶,不然以後你就坐著撒尿吧!


  「掛毛巾的時候,你不知道把毛巾角對齊嗎?

  「這麼大了,自己的衣服不會疊嗎?你這疊的什麼東西?疊整齊知道嗎?


  「你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好,給我滾一邊去!」


  從五歲的時候開始,王兵每天耳畔就充斥著來自父親的種種斥責。如果自己的動作稍微慢了一些,等待自己的就是父親更為暴躁的咆哮。那時候,他還太小,連圓圈都還畫不圓,在這些苛刻的要求面前,顯得笨手笨腳。於是,父親就會讓王兵重複十次,二十次,一百次,直到他連睡覺都睡得規規矩矩,不敢亂動為止。


  王兵八歲的那年,父親突然消失了,媽媽說他是外出打工了。可是,王兵卻偷偷看到了父母簽下的離婚協議。從那以後,母親幾乎每天都會在深夜裡哭泣,因為白天她沒有時間哭泣,她要去村子里的工廠上班賺錢。


  母親不像父親,不會總是對王兵呼來喝去的,但王兵早已習慣了「規範」自己的生活行為,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的。這早已成了習慣,並不會因為父親的離開而發生改變。不過,最讓王兵感到不舒服的是,母親去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跟她姓,名不改。母親說:「你姥爺就想要個孫子,可是你的兩個舅舅都生的女孩兒。我們老步家眼看著就要絕後了啊!既然老王家不要這個孫子,我們老步家要。所以,你以後就不叫王兵了,叫步兵。」


  母親還說了:「等你的戶籍更改全部完成以後,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我的眼睛就可以閉得緊緊的了。」


  步兵不知道母親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這個新名字給自己帶來了太多麻煩。班上的老師宣布自己改的名字的時候,都忍不住笑了,更不用說同學們了。他知道,同學們的笑聲,都是譏諷的笑聲,讓他很不舒服。


  但是自己一個小孩兒,又有什麼辦法呢?改就改了吧,反正慢慢就習慣了。


  後來步兵看到母親拿到了新的戶口本,她把她和自己的戶口轉移到了姥爺的名下。姥爺是戶主,自己的那一頁,清清楚楚地寫著「步兵」「孫」。


  母親把戶口本送到姥爺家的時候,面部的表情很複雜,有興奮,有欣慰,好像還有點解脫。


  幾天之後,步兵和幾個小夥伴一起放學回家的時候,發現鐵軌上有一個人。這條鐵軌是步兵他們每天的必經之路。平時也沒有宣傳說的那麼危險,因為附近都是平原,火車要是來了,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可是這一次,他們看見一百米外有一個人影橫躺在鐵軌之上。這個人明明可以看見遠處火車疾馳而來,也有足夠的時間躲開,可這個人就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這是什麼情況?」幾個小夥伴都驚呆了,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在孩子們的注目下,火車帶著刺耳的剎車聲沖了過來,將鐵軌上的身體碾裂成了很多塊,然後帶出了幾十米,拋甩在離他們不遠的地面上。


  那殘缺的肢體,流淌出腸子的軀幹,殷紅的鮮血,還有不斷滾動的頭顱,讓小夥伴們尖叫著捂著眼睛逃開了。可是步兵沒有動,他盯著那些殘缺的屍塊,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忽然從中感覺到一種獨特的美感。也可能是因為他從那滾動著的頭顱上,看到了母親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以後,步兵被所有的同學孤立了。外面有著什麼「父親出軌,母親卧軌」的段子,還有著「步兵看著母親的屍塊,還面帶微笑」的傳言。反正從那天之後,步兵幾乎沒有了朋友,他每天獨自上下學,在課堂上,也是孤獨地坐在教室的一角。步兵不想和他們解釋,因為這些人根本不懂人體的美學。青色的腸管、紫色的肝臟、黃色的脂肪、紅色的血液,那就是大自然的造物之美!他們根本不懂!

  步兵的生活並沒有因為母親的死亡而變得更差,畢竟這個「老步家」唯一的「根」,在自己的姥爺家,被照顧得很好。甚至,比原來的生活還要好。


  而對於人體的好奇,一直伴隨著步兵走完了小學、初中、高中。一個偶然的機會,步兵撿到了一把手術刀。當然,他那時候還不敢去殺人,他只不過殺死了姥爺家的狗,並且進行了解剖。這個過程,讓步兵很是享受。他覺得,狗的身體和人的身體差不多,同樣有那種生物體的美感。雖然沒有學過解剖,但是這項技能好像就是他與生俱來的一樣。從那一刻起,他決定要當一名醫生,因為他覺得醫生可以時常解剖,可以時常享受人體的美感。


  步兵十八歲的時候,如願以償地考上了醫學院,成為病理系的一名學生。那個時候沒有網路,他是從課外書中了解到,病理科的醫生會接觸內臟什麼的,所以他認為,病理醫生應該就是最常接觸到解剖的工作。


  學醫很苦,步兵更苦。因為他不能忍受全年級第二名的位次,每次考試,如若他沒有拿到第一名,他就會幾天幾夜不睡覺,一定要把那些錯誤的內容記清楚,然後再把下一門課程熟記,確保自己能拿到第一。第二名的成績,會讓他半個月都睡不踏實。


  學醫也不是每天都能接觸到屍體,而且接觸到的屍體都是經過福爾馬林固定過的,顏色變成了千篇一律的褐色,完全沒有了人體的美感。但是步兵堅持著,他確信,自己走上工作崗位后,就一定能接觸到新鮮的屍體了。


  而且,學醫可以解剖小動物。別的同學可能在實驗課的時候,做完相關的實驗就結束了工作。但是步兵不,他認為那是在浪費小動物的屍體。所以每次實驗課,他都會把小動物的屍體解剖得極為細緻。這一點,讓他的同學們實在是難以忍受,所以在整個大學階段,他也是被孤立的。


  孤立就孤立吧,無所謂。更何況,他也不知道要和那些人聊些什麼。


  五年的大學時光很快就過去了,步兵在畢業后被分配到龍番市第五人民醫院病理科工作,也算是專業對口了。


  可是,步兵很快就感覺到了失望。原來病理科並不會解剖屍體,工作對象也依然是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人體組織。這些刺鼻的人體組織,哪裡有美感可言?


  步兵的幻想破滅了,除了病理醫生的工作,他什麼也不會做。姥爺已經去世了,沒留下什麼遺產。要想活下去,他就必須擁有這份工作。而在這份職業上,一工作,就是九年。


  一開始,親戚同事給步兵介紹了不少相親對象,但是最後都沒有成。一方面是步兵自己不喜歡,另一方面,和他相親的姑娘,也總是會給他一些「潔癖」「強迫症」「偏執狂」之類的評價。這讓步兵非常不能理解,自己只不過是講究衛生、講究條理而已,從小自己受到的教育就是這樣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評價呢?


  沒有對象就沒有對象吧,自己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孤獨終老有什麼不好的呢?只不過,沒有辦法去接觸新鮮的屍體,沒有辦法去重溫母親留下的畫面,這樣的人生似乎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他把自己鎖在幾本古舊的解剖教科書的世界里,徹底切斷了和外界聯繫的紐帶。久而久之,也就沒有人再給他介紹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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