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是她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西南地區素來多雨,雨水多且急,與江南纏綿悱惻的蒙蒙煙雨不同,西南的震風陵雨氣勢磅礴。
顧諺昭於五日前攻下了龍吉城,因為準備充足,戰備精良又加之龍吉是一個小城所以並沒有費多少力氣。
攻城並不吃力反之整頓縣城卻十分的繁瑣,因為當地百姓多為少數民族本就對清兵有敵對的心態,又加上風俗習慣各不相同,所以雖然已經過了五天,民心並未得到極好的安撫,可顧諺昭卻不能停留,西南還有好多縣城等著他去攻克。
台江東南角便是齊鳴山,所以他本是預備去齊鳴山察視一番,可卻連下了兩日的雨,他心中焦急,隻這樣在台江縣城內等著也不是長久之計,皇上等著他交差,百姓等著他安撫,而還有一個人……在等著他回去,縱然他們今生已無緣,他也不願徒叫她傷心落淚,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腰際垂下來的荷包,那上麵的紋路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想到她,心中不免又是一陣酸楚苦澀,百般淒涼愁苦刹那間皆湧上心頭,他吸了口氣,衝著外麵叫道:“來人!”
外麵一個士兵進來拱手道:“將軍。”
“找幾個人隨我去齊鳴山察看一番。”顧諺昭一麵去取佩劍,一麵對士兵說。
那士兵麵有難色,道:“將軍,外麵雨勢正緊,不如等雨停了……”
顧諺昭揮手製止:“這天氣不知何時才能晴好,難不成咱們要一直這樣等下去?你隻管去,隻是去察看一下無妨的,幾個人就好。”
那士兵見多說無益便應承著出去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張廣泗便領著四名士兵過來了,見顧諺昭已經穿好了蓑衣,便知再勸無益,隻得道:“屬下隨將軍一同去吧!”
顧諺昭正理著鬥笠,目光隻隨意地朝那幾人身上一兜,見一人似乎身形異常的瘦小卻因著心中有事也不甚留意,對張廣泗說道:“你留在城裏,叫張照隨我去!”
張廣泗應了聲便去尋張照,不過須臾的功夫幾個人便身著蓑衣鬥笠出了台江縣城。
從城裏到山下的距離倒可以乘馬,因為地勢平坦,可到了齊鳴山腳卻不得不棄馬步行,齊鳴山本就地勢險峻,陡峭橫生,可若想拿下朱輿城這齊鳴山是必經之路,因此無論如何艱難他們也必須穿過齊鳴山。
顧諺昭在前頭走著,張照便領著幾名士兵緊跟其後,雨勢瓢潑,天地蒼茫一片,山路更是泥濘難走,他們隻走了一小段距離,顧諺昭便感覺鞋襪盡濕,轉身見幾人落後幾步跟著,便又一凝神向山上行去。
張照胡亂地抹著臉上的雨水,疾步幾許跟上說道:“將軍,這雨勢越來越急了,咱們還是等雨停了再上山吧?西南本就多岩石峭壁,萬一遇上塌方泥石流就不妙了!”
顧諺昭睇望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前方的路,說道:“再堅持一下,很快便到山頂了,咱們今日既然冒雨前來,總不能無功而返。”
張照雖然心中不悅可見顧諺昭自顧自的向前走去,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歎了口氣一言不發的跟了上去。
那幾名士兵亦是緊緊地跟著,雖然走的並不快好在也沒有落後多大距離,顧諺昭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然聽到一聲疾呼,回頭便看見一個身影正順著山勢朝山下滾去,來不及多想便一個飛身撲到那身影身上抱住了那人向下滾去,張照驚呼:“將軍!”
顧諺昭已經抱著那人翻滾出了好長的距離,他本是習武之人遇到這樣的情況卻也鎮定自若,小心翼翼地護住那人不受傷害,好在遇上了一塊地勢較為平坦之處這才停了下來,顧諺昭低頭問道:“你沒事吧?”
那人此時方小心翼翼地從顧諺昭懷裏抬起臉來,卻是一張嬌美的容顏,兩人的鬥笠早在翻滾之時滑落,那人露出一頭烏黑的青絲,額前的劉海被雨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臉頰上,一雙大大的圓眼骨碌地轉動,狡黠地盯著顧諺昭,顧諺昭一驚,脫口而出:“芷珊小姐?”
富察芷珊努了努嘴,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顧諺昭這才發覺自己還壓在她身上忙立起了身子,富察芷珊也緩緩地坐了起來,滿臉通紅地望著他,顧諺昭打量了她一下,問了句:“有沒有傷到哪裏?”
富察芷珊搖了搖頭,身上的蓑衣還在,隻是被山石勾破了幾處,顧諺昭疑惑地望著她,見她並無大礙這才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還穿著士兵的衣裳?”
富察芷珊羞窘地笑了笑,抿了抿唇突然正色道:“你為什麽不肯娶我?”
顧諺昭不妨她會如此直接發問,一下便怔住了,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富察芷珊卻又問道:“我哪裏不好?你寧願來苗疆平亂也不願娶我?”
顧諺昭不答反問:“你千裏迢迢來到台江就是為了這個緣由?”
“不然呢?從你離京開始我就扮作士兵跟著你了,一直想找你可你是將軍我根本沒有機會同你說話。下這樣大的雨,因為你要來察看我就二話不說跟來了,顧諺昭,我富察芷珊好歹是正統的滿洲鑲黃旗,也是正統的格格,你到底對我有何不滿,竟然執意要拒婚?”富察芷珊凝眉質問到。
顧諺昭目光深沉如水,斂容正色道:“苗疆戰事頻繁,極不安穩,明日我便派人送芷珊小姐回京。”
說完便轉身向山上行去,富察芷珊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嗔道:“不許走!你還沒回答我呢?”
顧諺昭微微蹙眉,富察芷珊這才發現他的手臂被山石劃破,正不斷地流血立時便鬆開了手,顧諺昭勸道:“芷珊小姐,你擅自離京,你阿瑪額娘定然十分擔憂,這裏不太平,若是戰事發起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護你安穩,你還是早些回京吧!”
富察芷珊卻是不依不饒,抓住他的手,秀眉微挑,櫻唇一撅,說道:“我留了書信給他們,你別想躲開我,你今日必須告訴我,我哪裏不好令你如此厭惡?”
顧諺昭倒沒想到富察芷珊是如此爽朗直快的姑娘,心想若是素依定然不會這樣抓著一個男子問他為何不願娶自己的,於是便無奈地歎了口氣:“芷珊小姐,你沒有哪裏不好,是景寒不好,景寒配不上小姐,還望小姐成全。”說著便想掙開她的手,誰知她抓得牢牢的,硬是不放,顧諺昭不敢用力生怕這路濕地滑她再摔倒,隻得勸說:“芷珊小姐何必如此固執?”
富察芷珊揚著一張小臉說道:“你既不喜歡我,為何送琴與我?還有那日在船上咱們琴簫合奏明明很快活的,我以為我們是知己……”
顧諺昭長長歎了口氣:“在下送琴與小姐是看小姐喜歡,並非是因為旁的什麽,還請小姐不要誤會。”
富察芷珊咬牙說:“可我已經誤會了,你送的琴我十分喜歡,你的人……我也……”話未說話卻打了個噴嚏。
“你的衣衫都濕透了會生病的,”顧諺昭見她微微有些發抖,麵露不忍說道,“也罷,先回去吧。”
富察芷珊見他不再掙脫自己不由得露出一個俏麗的笑容,隻是這笑容落在顧諺昭眼裏卻叫他憑添憂愁,她不過是個女子卻不辭勞苦千裏迢迢跟著他來到苗疆,這一路上她是怎麽熬過來的?那樣多的艱辛一般的女子又怎會承受的來?隻是她如此的心意,自己卻注定是要辜負了,一顆心完全被另一個人占了,又如何有一絲的餘地留給她?素依,不知你在宮裏可還好?卻道是錦書難托,相思難寄……
宮裏的告示發放到了各個府衙縣城,街麵上到處皆是清晰可見尋找白蟒索取重賞的皇榜。一匹匹飛奔的駿馬穿行在北京城門樓下,萬事皆可重來,唯有生命無法等待。
西郊樹林,東郊山頭一時間多了許多的侍衛,成群結隊的侍衛搜來尋往,隻差將整個山頭夷平了。
弘曆從耳房出來便見吳書來打發了一個太監離去,那太監他自然是認得的,是太後跟前的來福,不由得眸子裏便染上一團陰唳之氣,吳書來見他出來忙上前躬身說道:“萬歲爺,太後方才到了養心殿,此時正在暖閣等您呢。”
弘曆緊緊抿著唇,腦中卻閃過一個念頭,冷笑了一聲:“她來得倒巧!”
吳書來見弘曆笑意冰冷兀自地便打了個寒顫,見弘曆大步向養心殿走去忙跟了上去。
養心殿的西暖閣,鎏金地銅鼎中燃著龍涎香,白煙嫋嫋,香氣蒸騰,熏得人昏昏欲睡。
太後一襲香色納紗八團喜相逢長袍正悠然坐在炕幾上,她一手執起青瓷彩釉的茶盞,手指上琺琅嵌貓眼的護甲撫在那溫潤的瓷麵上,袖子的邊襟用了上好的銀絲蜀繡手法織就而成,揮袖間祥雲展開,雍容華貴,端正肅然。
弘曆大步流星地邁了進來,走到太後跟前請了個安方問道:“太後怎麽過來了?若有事吩咐奴才們一句,朕自然就過去了。”
太後的眼眸垂了垂,弘曆向來是稱呼她為皇額娘,此時卻直呼太後,她自然是聽出皇帝語氣中的不樂意,因此斂容正色道:“哀家聽說皇帝下旨在各個地方搜尋白蟒,這白蟒雖非什麽罕物倒也不是隨處可見,不知如此大範圍搜尋白蟒意欲何為?”
弘曆淺淺勾了勾唇,揚起一抹笑意,可眼神卻是冰冷的:“朕為何要尋白蟒,太後應該是清楚的……”
“皇帝這話什麽意思?”太後麵色一沉。
弘曆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素依中了千日眠,必須要白蟒血做藥引。”
太後猛然將茶盞一撂,起身斥道:“荒唐!你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找白蟒竟是為了一個宮女?你乃一國之君怎能如此肆意妄為?”
“你也說了朕是一國之君,若是做了皇帝還不能肆意妄為……那朕做這個皇帝還有何用?”弘曆毫不避視她的目光,說道,“太後今日竟然過來了,那朕不妨就直說了,素依這個宮女朕要定她了,從今往後若有人再膽敢傷她一分一毫,無論那人是誰,朕都不會輕易饒過她!”
“你……”太後氣堵,一手指著他,可氣憤之中竟說不出話來,手指上的琺琅護甲微微顫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轉身走出屋子,頹然地坐在炕幾上,身邊的宮女忙扶了她一把,太後長長歎了口氣說,“茹惜,哀家是不是老了?”
那名喚做茹惜的宮女柔聲道,“怎麽會?太後年輕著呢。”
太後笑了笑,可那笑容卻帶著幾分薄涼:“先皇曾也為了一個宮女如此,現如今皇帝卻也如此,難道這就是哀家逃脫不掉的宿命?”
“太後,萬歲爺畢竟是您帶大的,他心中到底是心疼您的,不過是因為那個宮女中毒,關心則亂,他誤會您了,您怎麽也不解釋那毒根本不是您下的?”茹惜勸道。
太後搖了搖頭,站了起來:“解釋又有何用?皇帝到底年輕氣盛,他根本不明白不需要任何的毒,他對那宮女的好便已是劇毒,足以要了她的命。這後宮那麽多花樣年華的女子,哪一個能容忍皇帝這樣對一個宮女?也罷……咱們回去吧!”
茹惜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扶著太後一步一步地走出暖閣,秋風襲過,片片樹葉墜地,又到了萬木枯榮的時節,宮裏的歲月,到底何時才能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