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這是當日的那個少年,三房的庶長子齊宣。


  錦繡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就見到他惶恐得渾身發抖,滿是凍瘡的手偷偷地探出來,把腳下的小硯台抓在手裡,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於只是低下了頭,等著最終的宣判。看著這樣的少年,錦繡的心裡頭便一陣的發酸。


  她一直都知道,三房裡三太太厲害,三老爺只知道自己尋歡作樂,一干下人也不將這個主子放在眼裡,卻不知道如今,他已經這樣艱難了。


  連想要讀書,都不敢被人發現。


  或許是天寒,錦繡覺得臉上發僵,連個笑容都露不出來,沉默了許久,這才向後退了幾步。


  齊宣反射一般抬頭,似乎是在詫異,錦繡竟然沒有對他說出不好聽的話來。


  就在此時,遠遠地就傳來了喚人的聲音,錦繡一轉頭,便見紅玉披著一件火紅的狐狸皮披風往著此地追來,聽到後頭響了響,齊宣飛快地躲到了假山的後頭,斂目許久,終於對著紅玉迎了上去。


  「離得遠我就覺得是你,」紅玉笑嘻嘻地抓著錦繡的手道,「你在那兒看什麼呢?」說完便也往假山看。


  「沒什麼,就是心裡頭累,發會兒呆罷了。」錦繡急忙把紅玉往著別處帶,口裡問道,「姐姐是來尋我的?」


  「外頭這樣冷,你還發獃。」紅玉嗔了一聲,便笑著去抓一邊兒乾淨的雪,口裡笑道,「太太叫我來尋你,管著咱們在南邊兒地的管事兒來給太太請安,連著咱們今年的出息也帶來了。」她偷偷笑道,「咱們這回撿了個大便宜,那地買來的時候,裡頭的糧食還沒有收呢。」


  宋氏是個不在乎銀子的,因此紅玉剛脫了籍,她便在錦繡的地邊兒上也給紅玉買了一個八十傾的莊子,由著紅玉自己打理,也是為了叫紅玉在內宅手頭寬鬆些。


  「嬸子選的地,哪裡有不好的呢?」說起來宋氏是真的上心,半分都沒有敷衍,因此錦繡心裡也十分感激。


  「去了你就知道了。」紅玉顯然很是興奮道,「要我說,南方的東西是有趣,好多我都沒有見過。」又跺腳道,「可比這凍得人心裡發慌的地兒強多了。」


  錦繡心裡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卻微微地放大了音量,說道,「也就是在外頭無遮無擋的才冷,姐姐不知道,只要有個屋子,便是像北院兒裡頭那多少年都沒人走沒人住的地方,也暖和許多呢。」


  「哪裡比得上咱們的屋子。」錦繡與紅玉的屋裡到了冬天,時時都點著銀霜碳的,便撇嘴道,「黑乎乎的,誰會去那兒。」


  目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無聲無息的假山,錦繡便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來,「是啊,誰會去那兒呢?」


  雖不知錦繡為何會扯到這個話題,紅玉也不過好奇地看了錦繡一眼。兩個人回了院子,知道那位管事還在於大太太回話,便回了自己的屋子。迎面一股暖風撲面而來,解了披風,錦繡便坐在了床鋪上有些發怔。


  「你怎麼了?」呼啦啦地自己趴在柜子里翻東西,紅玉見錦繡面色不對,便好奇問道。


  她總是覺得,從園子里回來,錦繡便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姐姐,」沉默了許久,錦繡低著頭看著地面,輕聲問道,「若是一個人對我有恩,可是我卻沒有來得及報答她,你說該怎麼辦?」


  「什麼?」紅玉眨了眨眼睛,想了想便笑道,「這算什麼,她又不是一個人,必有家人的,你把這恩情報答給她的親人,想必她也會欣慰的。」


  「親人啊。」錦繡的目光,落在床頭的一個上了鎖的小柜子里,那裡頭是她全部的家當,可是最重要的,卻是老姨娘臨死以前交給她的那個匣子。


  「以後,好好的過日子。」那老人,用那樣期許的目光看著她,那是老姨娘一輩子的積蓄,都給了她,就為了叫她以後能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如果沒有永昌郡主這檔子事兒,那麼多的積蓄,錦繡一輩子都攢不下來。


  想到老姨娘到死都不瞑目的眼睛,錦繡的臉上就一陣發涼,抹了一把,竟是滿面的淚水。


  是了,就是因為那少年,是老姨娘的親人,所以方才,她才會多事說出了那樣的話吧?

  誰會知道,默默無聞的老姨娘,和受人欺負的國公府的四少爺之間的聯繫呢?

  「做什麼也別做妾。」當年,她的侄女兒叫她失望了,不過是偷偷進府來看老姨娘一回,便被三老爺追求得暈頭轉向,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妾,冒著三太太的忌諱咬著牙生下了庶長子,可是到頭來又如何呢?


  天底下的美人那麼多,色衰愛弛,這對母子早就被三老爺拋在了腦後,三太太那樣的人,哪裡還會客氣,便是日日的磋磨,如今竟叫這少年成了驚弓之鳥。而當年與三老爺愛得死去活來,連老姨娘苦勸都沒用的女子,也不過落得個府里的沈姨娘三個字罷了。


  所以後頭,老姨娘才像魔怔了一般,日日地對錦繡教導不要做妾。


  因為做妾,太苦了。


  三太太雖然厲害,可是錦繡卻覺得她並沒有在這上頭做錯。


  一個插足別人婚姻的人,還能有什麼好下場不成?


  正經外頭的正室不做,為什麼要給別人的丈夫做妾?


  可是……錦繡死死地抓緊了手裡的杯子,掩飾住了眼睛里的冰冷和不安。


  三太太踩著大太太過日子,風光得很,她的日子過得也太舒坦了,舒坦到都忘了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應該是誰。既然這樣,她便偏要給她找點兒不痛快。


  幫了齊宣,便是還了老姨娘撫育她一場的恩德。況且,她看著齊宣連在這樣的天氣都能堅持讀書,想必是個心性堅毅的,若是聽明白了她的話,去那沒人的院子里多安心讀書,日後未必掙不出一個前程來。


  聽說三太太嫡出的那位五少爺,最喜歡在內宅廝混不喜讀書?

  只要日後四少爺出息了,三房裡嫡庶之間的平衡被打破,自己便能亂起來,到時候看焦頭爛額的三太太還怎麼在大房的面前耍威風,謀算爵位。


  可是這般算計,錦繡卻覺得心裡不安,似乎她變成了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原來她竟也變成了一個狠心的人。


  慢慢地閉著眼,告訴自己這麼做都是為了對她好的大太太,錦繡便忍住了一股股對自己的噁心,看著一臉無憂無慮的紅玉笑道,「姐姐在做什麼呢?」


  紅玉本有些擔心錦繡,然而見她一眨眼便恢復了原先的笑模樣,便鬆了一口氣。


  她方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錦繡的氣息很叫人害怕。


  「羅管事一會兒來給咱倆交賬,我看看我這裡頭的東西,有什麼他會喜歡的。」羅管事就是大太太手裡管著南邊兒所有地的大管事,因著這一回趁著亂,連大太太都多買了幾百傾的良田,他才親自走了這一趟。


  「聽說羅管事家的大姑娘明年出嫁,」錦繡便笑道,「我記得咱們的手裡還有兩匹進上的大紅纏枝連理紋的蜀錦,很是鮮亮艷麗,左右咱們不缺,再加十二匹的綾羅綢緞,都送給他如何?」


  「那蜀錦是郡主給你的,我沒臉搭你的順風車。」紅玉便搖頭,之後又在首飾盒裡亂翻了一氣,竟真的翻出了一套絞絲鑲翡翠的金頭面來,喜笑顏開道,「這頭面看起來好看不?」


  「就是咱們的一點心意,羅管事也不缺這個。」錦繡一笑,又與紅玉選了幾樣外頭不易得的內造之物,剛剛停下,便聽外頭有人問道,「兩位姑娘可在?」


  兩人急忙迎了出去,便見一個滿面風霜的老者站在外頭,年近六旬,看起來卻極精神,只有有些不苟言笑,見了錦繡紅玉,不過是微微頷首。錦繡見他手裡還拿著一張單子,便笑著挑起了帘子說道,「請裡邊坐坐吧。」


  羅管事見錦繡並不避忌,嚴肅的臉上便生出些笑容來,走到了外廳坐下,這才說道,「姑娘們喚我一聲羅伯就是。」


  錦繡親奉了茶,這才笑道,「我們本想如此,既您這樣說了,咱們也不外道。」曉得羅管事事兒忙,趕著回去,便與紅玉坐在一旁笑問道,「羅伯手裡可是今年的收成?」


  羅管事微微猶豫了一下,將手裡的單子遞給離得近的紅玉,見兩個小丫頭頭碰頭湊在一起看,想到這兩個女孩兒受寵到連買的地大太太都願意給照看,便心裡多些謹慎,緩緩說道,「這半年趕上收成好,糧價漲的又快,來不及與姑娘們說我便先做主都給賣了。」


  「多虧羅伯速度快。」錦繡抿嘴笑道,「糧食豐收,糧價恐怕會掉下來,您叫我們賺了一筆,我們姐妹不知道如何感激呢。」


  見錦繡與紅玉對自己的自作主張不以為意,羅管事的臉色便緩和了下來,又問道,「這筆銀子姑娘們想要如何?」


  見他似乎有話要說,錦繡忙道,「我們對這些不大懂,您覺得呢?」


  「若只是換了銀子也沒有什麼用。」羅管事的目光在兩個丫頭精緻的衣裳上一劃而過,便說道,「不如拿這些銀子再買地。」他飲了一口茶方說道,「如今有幾家賣地的,正與兩位姑娘的地相連,買了在一起管,也方便。」


  「只是怕麻煩您。」錦繡便猶豫道。


  得了銀子再買地,錦繡自然是願意的,況且看羅管事這般為她們著想,錦繡便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羅管事也是看在大太太才這般相幫。


  「都在一處,麻煩不到哪兒去。」羅管事便搖頭道,「只是這地價……」


  「該多少就多少。」曉得這一回沒有便宜占,錦繡便急忙說道,「該是十五兩?」


  羅管事便點頭,之後說道,「這回賣的銀子多,錦繡姑娘大概得了一萬四千兩,紅玉姑娘是六千四百兩,若是買地,我再還還價兒,一百四十傾是跑不了的。」見兩人聽了這樣一筆大財也並不動容,便知道這兩個只怕對這麼多銀子沒什麼概念。


  卻不知錦繡與紅玉心裡都驚住了。


  這般的收成,只需兩年,竟連本帶利地都收了回來。


  難怪古代的人都喜歡買地呢。


  錦繡心裡一喜,又與羅管事再三謝過,將之前預備的禮物給了羅管事,微微猶豫了一下,便從自己的小柜子里取了一個小小的金懷錶也放在了裡頭。


  果然羅管事面上露出了幾分喜意,微微推脫了一下便收了。紅玉雖然心疼錦繡的那金懷錶,然而卻也知道羅管事盡心儘力,憑著他在外頭約束,兩個人以後的許多年只怕都不用擔心有人虧空那天高皇帝遠的土地了,便也忍了,只是後來又找自己的哥哥長興尋了塊一模一樣的還給錦繡方才安心。


  這些事兒都不細表,幾日時間轉瞬即過,各地管著大太太嫁妝的管事都上京給大太太請安,錦繡忙著收大太太這一整年的銀錢,還要與蘭芷等人算著遠近給這些管事打點,竟是忙得焦頭爛額。


  好容易得了空,這一日深夜,待得與自己同睡的紅玉睡的深了,錦繡卻慢慢起身,披了一件極為平常的襖子,悄悄地走出了院子,直奔邊角處的一個黑漆漆的院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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