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番外三
葉明修大婚的時候, 官位還不算高, 朝中並沒什麼大人物沖著他來道賀,幾乎都是給晉王府臉面,連成親的新房都是晉王給妻子的陪嫁。他其實並未想過成親的事,但晉王在川陝平亂中立了大功,一躍成為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對他這樣一個平民出身的小官來說, 需要一棵可以背靠的大樹。
葉明修出生於寒微, 一生所求不過是立於雲巔之上。當他在晉王的眼裡有幸看到同樣的光芒, 兩個人一拍即合。而聯姻是鞏固一段關係最好的途徑。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晉王的義妹, 在很多人眼裡, 並不起眼的沈若澄。
在他第一次科舉落榜的時候,沈若澄曾對他有一飯之恩。後來他被邀請在蘇家族學教書, 她恰好在女學學習, 兩人因為流浪的小貓和小狗而相識。她給人的印象總是唯唯諾諾的,話不多,與女學的同窗也玩不到一起。用蘇家姐妹的話說, 她的才能實在太平庸了。
但葉明修卻覺得這個總是安靜低著頭的女孩,相處起來讓人舒服。就像白天的日照, 晚上的月光,隨時隨地都在, 但也未必會刻意想起。
他提出成親一事時, 她竟沒有一口回絕, 而是想了很久, 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問他,為什麼是她?
他竟被問得答不上來。後來在以為要不了了之的時候,她問他,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她,那能否也能接受她不喜歡自己。如果能,她願意嫁給他。
於是,兩個別有所圖的人就走到了一起。
酒宴辦得還算熱鬧,很多平時不往來的官員,沖著晉王府的臉面也來喝喜酒,晉王本人倒是沒來,因為不久後晉王府也有喜事。李垣等舊同窗不斷地向葉明修灌酒。他雖然獨處的時候,也有小酌的習慣,但一向自持,只喝幾杯,就開始推拒酒量不行。
李垣睜著迷離的醉眼笑道:「伯陵兄莫不是怕耽誤了洞房花燭?」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他哪有什麼洞房花燭,不過是各取所需的兩個人,走的一次過場罷了。
喜宴結束以後,他搖搖晃晃地靠在阿柒身上,將來客送走。等門庭冷落之後,雙眼又立刻恢復了清明的神態。阿柒摸了摸後腦勺,不懂大人這是醉了還是沒醉?
這宅第既是晉王送給新婦的,自然也挺大,符合他現在翰林觀政的身份,算不上巨室。葉明修走到新房外面,看見沈若澄的兩個貼身丫鬟都站在門外等著,紅色的縐紗燈籠,搖搖晃晃地在她們臉上留下一道光亮,有屬於宮中的那種氣質。
他走到門前,素雲欲言又止,他淡淡地說道:「今夜不用伺候了,你們都下去吧。」
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官,但身上有種不容置喙的威嚴,兩個丫鬟只能退下去了。
他推門而入,看向坐在床上的沈若澄,蓋著紅蓋頭,僵硬地坐著。她的身量嬌小,雙肩瘦削,更像是南方的女子,有種嬌小玲瓏的感覺。
葉明修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她稍稍往旁邊挪了一點,刻意保持著距離。他還是挑起紅蓋頭,鳳冠之下是一張明凈動人的臉,雙眼緊張地垂視地面,不敢看他。
葉明修將合巹酒取過來,放了一杯在她的手中:「儀式還是要完成的。」
這夜他們分床而眠。葉明修並不喜歡強人所難,而且於他而言,遠有比女人更重要的事情。
婚後的生活,過得也算平靜。不久之後,晉王大婚,娶的是蘇濂的孫女,那場婚事轟動了整個京城,很多人都圍在街上看送迎親的隊伍,聽說還發了不少利錢。葉府也有很多下人去熱鬧,回來對此事議論紛紛。沈若澄卻不發表任何評論,安安靜靜地做她的葉夫人。
有時候葉明修不主動去她的房裡吃頓飯,都忘記了府里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時日久了,他發現她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般平庸,比如她能將家裡操持得井井有條,有時候他夜歸,還聽到阿柒說夫人房裡的燈了亮著。自然不是為了等他,而是為了看他的那些藏書。
他在翰林院,唯一的好處就是經常能得一些國家印製的新書,家裡也有專門的書閣。想必是葉府沒有晉王府那麼多的規矩,她可以隨意進出任何地方,所以以往收住的性子也就冒了些出來。他們平日在一起吃飯時,她開始會小聲詢問他一些書上的問題,他自然樂於回答。
日子久了,朝夕相處,總也會生出一些感情。某個夏日的午後,他在花園裡喝酒,一陣雨下得又急又大,他被淋濕了。恰好她的住處就在附近,他便去了她房中。她為他更衣的時候,他借著酒勁一把抱住了她,她順從地接受了,沒有任何的反抗。
晉王的權勢如日中天,葉明修也得益於此,官越做越大。沈若澄卻越發低調,很少參加京中任何的宴飲,只除了晉王妃的邀約,她幾乎每次必去。
蘇家的女兒大方端莊,沈若澄是出自晉王府的姑娘,表面上與她相處得也算和睦。只是每回她從晉王府回來,便悶悶不樂。他知道其實妻子並不愚鈍,而是十分敏感,女人之間的事情他也不好摻和,只勸說她少去晉王府。她也漸漸去得少了。
永明帝與晉王之間的關係變得越發劍拔弩張。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人,卻因為晉王功高蓋主,威脅到了皇權。晉王不甘於被打壓,身邊的幕僚和手下都勸他起事,葉明修也參與了這場周密的計劃。在他看來,欲得到更多,便需冒風險。人生如果不賭一次,便枉費了。
結果是他們大獲全勝,那時京城血流成河,很多不服新帝的人把斬首和杖斃,弄得人心惶惶。可屬於他葉明修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新帝登基,自然免不了封賞,也賜了沈若澄很多東西。按禮制,沈若澄得進宮謝恩。
他記得那日他跟著太監到了御花園接她,妻子坐在新帝的對面,與他談笑風生,跟在家中的時候,全然不同。在他印象里,新帝也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十分冷漠倨傲,一個眼神便能震懾眾人。但在妻子面前,他就如同一個兄長,沒什麼架子。
葉明修覺得心裡並不舒服,而在場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新帝對這位沈氏的不同。眾人都知道沈氏出於晉王府,由晉王的母親——現在已經被追封為太后的宸妃收養,兩個人有打小的情分,皇帝自然是對她格外不同的。甚至很多宮裡的舊人,能從沈氏身上看到昔日宸妃的影子。
一時之間,有些流言從宮中傳出。他們說新帝喜歡葉明修的妻子,卻不好明目張胆地橫刀奪愛。而葉明修為了趨炎附勢,甘願割愛。新帝和沈氏之間的關係,不明不白。
後來這些流言都被強勢遏制住了,葉明修雖然心中不快,但也知道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中傷,為了挑撥他跟新帝之間的關係。眼紅他年紀輕輕登高位的,大有人在。
沒過多久,葉明修需離開京城,前往江南一帶查辦一起貪墨案。這趟差事回來之後,便可以得到他夢寐以求的官位。只是這起案子,會觸動很多人的利益,新帝把他當成了一把刀,推到了風口浪尖。
他九死一生地完成了差事,拔掉了很多官場的上的毒瘤,也徹底得罪了某些世家大族的利益。大概為了補償,也為了能有人與那些人抗衡,皇帝讓他做到了首輔之位,大權獨攬。但擺在兩個人面前的,還有一個很頭疼的問題。
皇帝膝下沒有子嗣,後宮凋零,他本人似乎也不願廣納後宮。而且皇帝的性情,變得陰晴不定,懷疑身邊所有人,包括後宮里的女人,覺得他們都是別有居心。連他和葉明修之間,都開始出現了裂痕。
沒有儲君對國家來說,是件很危險的事。隨著皇帝年歲漸長,朝官對於內宮誕下皇子的期望也越來越渺茫。葉明修開始暗暗在宗親之中挑選孩子,只等著合適的機會向皇帝進言。
終於矛盾還是爆發了,他的一片好意,被皇帝曲解。皇帝竟然派錦衣衛將那些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孩子,全都殺死,還欲廢掉他的首輔之位。這個消息是內宮的皇後傳給他的,要他早作打算,還說可以與他共立新君。
葉明修從來都知道,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這年端午,宮中大宴,沈若澄也被皇后請入宮中,傍晚的時候,她神色惶惶地回來,對宮中發生什麼,絕口不提。沒過多久,她便被大夫診出懷孕了。兩人成親多年,一直沒有孩子,陡然而來的喜訊,讓葉明修放緩了計劃。可當他得知端午大宴那日皇帝單獨召見沈氏,兩人一直呆到天黑,瞬間對皇帝起了殺機。
他開始懷疑皇帝與她有私情,甚至懷疑她腹中的胎兒不是自己的。但為避免打草驚蛇,面上還是裝作一語不發。
帶著這樣的心思,他策劃了北郊圍場的狩獵。那個時候,皇帝行事越發多疑,身邊的得力幹將和心腹,全都遠遠的發配,幾乎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因為皇帝不得人心,所以計劃進行得很順利。皇帝病危,召沈若澄進宮見一面,葉明修沒有阻攔。
皇帝現在大勢已去,如果撕破臉押下沈氏,他大可順理成章地逼宮。可最後沈氏卻從乾清宮安然無恙地返回。這讓他十分意外,彷彿也坐實了他們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葉明修決定不再等,提前行動。他傾盡所有的人力,終於掌控了紫禁城,而皇帝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夜裡,皇帝駕崩,他讓宦官宣布了新帝的人選。新帝是他的傀儡,對他言聽計從,他可以繼續權傾朝野,再沒有人能夠與之抗衡。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回到空蕩蕩的家中。可以信任的人都被他調到了宮中,家裡毫無防備,只有幾個可供粗使的下人。他當時忙著大計,根本沒有想過要分心保護沈若澄。但沈若澄失蹤,他還是命人遍搜京城,卻尋不到任何蹤跡。
半月之後,有人在城郊連接護城內城河的大河河岸打撈起一具女屍,面目全非,難辨容貌,但診斷出懷有身孕,一屍兩命,還戴著一條綁著鈴鐺的手繩。
葉明修雖懷疑她不忠,但夫妻多年,到底有情分在。看到她遺體的剎那,他甚至有五雷轟頂的感覺,發誓要查出她到底是被何人所害。
這件事落在了沈若澄的二哥沈安序的頭上,沈安序查到了當朝太后。葉明修逼宮那日,太后曾深夜出宮。而且端太妃曾目睹,那時卻沉浸於哀痛,沒有及時阻止,後悔不已。葉府的下人與太後身邊的女官相識,那個下人當夜被葉明修留在了府中,事後便失蹤了。
葉明修不解太後為何要殺沈氏,端妃解釋,太后還是晉王妃的時候,就一直懷疑皇上和沈若澄有私情,覺得沈若澄懷的是皇帝的骨肉。她擔心這個孩子和沈若澄會威脅到她的利益,而且她也痛恨皇帝多年來對她不冷不熱,都是拜沈氏所賜。
葉明修追問端午大宴的事,因為覺得憤怒嫉妒,他甚至都沒有仔細調查,便對沈氏厭棄。端妃解釋,沈氏並未跟皇上獨處,她當時也在場,只是秘密向皇帝稟報一些內宮之事,拿堂妹做了幌子。所以沈氏跟皇帝根本不可能發生什麼。太后正是利用了葉明修的心理,策劃了這次暗殺。
彼時葉明修已經不懼任何人,蘇家也勢弱。他盛怒之下,送了蘇太后毒酒,親自了斷。
新帝言太后突發急症亡故,改奉端妃為母,敬為太后。
這場暗殺,最後的得利者竟然變成了端太妃。但孰是孰非,已經隨著幾個當事人的湮滅,而沉入了永不見底的深淵。內宮之中,權力至上,每個人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奮不顧身,拼盡全力。那手握大權的尊榮,於多少人而言,是擺脫不了的心魔。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此後,葉明修為沈氏和孩子修墓立碑,終身未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