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天闕

  燮王以獻美姬的名義,欲來攻打京城、舉兵造反之事,傳得沸沸揚揚之時,鞫容又聽到了一則消息:

  酒色昏昏的皇帝老兒,居然領著一撥人,出了宮,往驪山腳下圍獵禁苑以北——赤江岸,去駐紮營帳、備酒設宴——迎候燮王與美姬去了!


  如此急色的皇帝,給鞫容出了道難題——


  赤江上游烏淮北岸,是帝王駐紮軍隊、布置營帳的適宜場地。


  欲往烏淮北岸,只有三條路可行!


  一條水路——


  由赤江下游\行舟而至。


  只是,行舟速度甚慢,需三、四日始達,想在對岸就近潛水偷渡,也得諳練水性,旱鴨\子只得望江興嘆。


  一條山路——


  驪山西北方、一座險峰直插雲天,臨了烏淮北岸。


  山體岩壁、刀切般的峻峭,雁飛不到,天險屏障,人也很難翻越到達。


  一條陸路——


  從京城穿入皇宮,過武德門,沿夾城復道,直達圍獵禁苑。深入禁苑腹地,往北行,幾個時辰即可到達!

  當然,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那就是退路!

  照來時的路,原路折返,不去赤江烏淮,哪裡來、回哪裡去,安分的當個草根良民。


  然而,富貴險中求!

  想撞大運,也得有個賭徒心態——


  退,庸碌一生!

  進,吉凶難卜!


  進退之間,一念之差!

  鞫容終究是作出了抉擇——


  不退,則進!

  他選的是第三條路——陸路!

  入京城,進皇宮!

  ※※※※※


  天子老窩,在京城以北。


  由明德門,穿入外郭城商肆民居所在的坊市;


  自南往北,沿朱雀門街,入官衙區所在的內皇城;

  繼續往北,登天街、入承天門,直達宮城!

  明黃琉璃瓦、朱紅宮牆裡,楊柳依依,宮闕巍峨,似在九霄雲天!

  鞫容就是在宮城入口的承天門裡,撞見了一個人!


  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京城居民舉家逃難,連守城的官兵都不知去向。


  這一路上,他走得越是暢通無阻,心裡頭越是懸著空的發慌。


  此刻,好不容易撞見了一個大活人,他卻嚇了一跳!

  一座「死城」之中,冷不丁冒出個大活人來,反而不太正常!

  「你怎的才來?」


  宮門裡,一道石階上,靠牆坐著的人,披散了長發,赤腳捋袖,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兩眼都是困頓得半眯著。


  此刻,見有外人闖進宮來,這人居然面不改色,連站都懶得站起,只撩了一下眼皮子,睨了鞫容一眼,張口就問了這麼一句話——你、怎、的、才、來?


  一句話,五個字,聽得人傻了眼。


  「你、你怎知我要來?」


  宮門裡坐著的這個大活人,委實比鬼還詭異三分,饒是鞫容膽子再大,也十足十的被這人嚇了一大跳。


  「你來都來了,我還能不知?」


  這人答得更妙。


  鞫容瞪著這人,吃吃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


  這人半眯著眼,似笑非笑:「一個將死之人罷了!活著,尚且是個太子;死後,就什麼都不是了。」


  「太子?!」


  鞫容心頭一陣狂跳!——他雖未見過太子,卻也聽聞過坊間關於太子的種種傳言……


  據說——


  太子生母長得極美,極受寵愛,為當時還是個年輕蕃王的聖上,誕下了第一個兒子。


  長子出生那日,紫氣東來,府中幕僚、卜人皆向洹王道賀:


  「您的這個長子,將來必定是個太子!」


  洹王圖謀皇位之心,由來已久,這幫阿諛奉承的幕僚,不敢直言「你將來必定是個皇帝」,只敢繞著彎子說「你的長子將來必定是個太子」。


  兒子是太子,當爹的自然就是皇帝!

  洹王聽了大喜,為長子取名——熾,併當即表了決心、立下誓言:


  「本王定不負眾卿所望!」


  公子熾自小就倍受寵愛,容貌還像極了其母,長得很是俊俏,又聰明伶俐,被眾星拱月、嬌縱溺愛慣了,竟養成了胸無大志,率性而為的嬌貴公子習性!

  直到——


  當爹的篡位登基為皇,當娘的在即將獲封皇后之尊前夕——離奇亡故!

  他雖被立為太子,卻漸漸被沉溺於美色新寵的父皇冷落一旁。


  由倍受隆寵忽轉為飽受冷落,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曾屢次遭人暗算,還險些丟了性命!


  一連串的變故之後——


  太子心性大變,竟變得膽小怕事起來,經常獨自一人蜷在牆角,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整日里無所事事,混日度年般的渾渾噩噩。


  臣子見了,哪裡還當他是個太子,分明是沿宮城牆根寄居苟活的縮頭懶龜一隻!

  膽小怕事、懦弱無能!

  在二皇子與六皇子兩兩強勢爭鬥的夾縫中,偷得一線生機,暫且保了太子位。


  但,長此以往,這無權勢無靠山的東宮儲君,遲早是要被廢黜的!

  一個名存實亡的太子,反而令人不設心防,等閑視之!


  今日,鞫容親眼見到的這個二十郎當的年輕人,確也蜷坐於牆角,眯得狹長的丹鳳眼,似笑非笑,眉宇間懶意正濃,沒有半點精氣神,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身上蟒紋衣袍雖精美華貴,卻松垮垮的披掛著,穿著打扮率性而為——


  未趿足履、未束髮冠,放浪形骸、懶散度日,渾似等死的廢物一個!

  鞫容卻覺得這人眼底隱晦之物,黯黯沉沉,看不穿也摸不透,神色間透著幾分古怪,要笑不笑,陰陽怪氣,正如他第一眼見到此人時的感覺——


  比鬼還詭異三分!

  「太子……」


  看著宮門裡這個形單影隻的「尊貴」太子,鞫容心裡頭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脫口問道:


  「你的隨從呢?這宮裡的人都去哪兒了?怎麼只留你一人獨守宮門?」


  除了這個看似廢材一坨的太子,這宮城裡頭,像是空無一人!

  「逃了!想活命的,全都逃了!」


  太子熾半闔雙目,斂著眼底幾分古怪的笑。


  「逃了?」鞫容不敢置信,追問:「皇上果真不在宮中?」


  「嗯。」


  太子低著頭答話,只「嗯」個一聲,默然片刻,不知想了些什麼,又伸手拎起身旁擱的一隻精美酒壺,一仰頸,「咕咚」灌下一大口烈酒,借著酒勁,半醉半醒之間,衝口便道:


  「我的好皇叔——燮王又要來獻美姬了!聽說,此番他所獻的這個美人兒,是個異域舞伶,有不同於中土佳麗的妖異之色!

  「父皇昨日就領著一撥懂得逢迎拍馬的文武眾卿、宦官內臣,一群賞心悅目的侍妾、宮女,率一批拿錢賣命的神策軍死士,浩浩蕩蕩出了宮,往驪山腳下圍獵禁苑北邊的赤江烏淮,駐紮營帳,備酒設宴,迎候燮王與美姬去了!」


  「就為了個美人?」


  皇上出宮的這則消息,看來是確有其事!


  鞫容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急色,這一國之君,當得豈非荒唐可笑!


  「父皇在宮中待得膩煩了,去野外苟合,謂之情趣!」


  烈酒嗆喉,太子笑咳幾聲。


  不知是酒後糊塗了幾分,還是醉時方吐真言,當兒子的竟糟改起老子來:

  「除了美人,還有什麼能入得了父皇的眼?」


  得了江山,坐了龍椅,夙願已償,聖心竟貪圖起搜刮天下美女、縱慾享樂去了!

  「殿下說笑了!」鞫容面對這個笑容極其古怪的太子,心中有些惕防,「聖上總不至於將宮中所有人都帶出去吧?」


  皇家禁地,哪能連宮城守備、帶刀侍衛都不留一個?

  「此刻宮中除了你我,再無第三個人!」


  太子笑得極其輕微,但說出口的話,卻令人聽來倍感驚心:


  「昨日午時三刻,父皇率眾出宮。申時初刻,我就讓內城傳令使將『燮王圖謀不軌、欲起兵造反』的這則消息風傳出去;


  「城中百姓聞風而散,宮裡偷逃出去避難的人擢髮難數,冥頑留駐的、已被我使計遣散,還有——父皇留在京中的幾撮渙散兵力,也被我假傳聖旨、往驪山外圍調遣轉移;


  「眼下這座京城,正如你所見,已是一座空城!」


  「……」


  鞫容瞪著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還未繼承大統,就先幫著老子敗了江山?!

  東宮儲君這行事作風,竟比他老子更加的不靠譜!


  「你、你為何如此?」


  鞫容想不通,直覺此事蹊蹺,似乎另有隱情。


  「我為何不能如此?」


  太子笑得輕微,似是無關痛癢:

  「反正父皇已坐不住這江山,能傳給我的也非千秋社稷,而是難以收拾的混沌朝局、不休不寧的蕭牆之禍、迫在眉睫的烽火狼煙!


  「我手無一兵一卒,既懶得打、也打不過!皇叔燮王想要什麼,拿去便是!」


  「……」


  鞫容直到此刻、才真真覺得這位太子實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空前絕後的廢材一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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